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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倬:《白色天空》——陶都文學院第三屆研修班「迎春雅集」之十六

聽說愛情回來過

 Love,Sandy

林憶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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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語:

任倬以優美委婉的筆調引領我們走進一座寓言的迷宮,善感的心靈化作一隻蝴蝶,在蛻繭成蝶的過程中感受生死,感受黑暗與光明,感受紛繁世間的污濁與美好;且反觀人類的殘忍、自私與麻木。作者運筆自如,語言清麗,書寫從容,以細微的耐心描摹,給文本以清潔的基調和斑斕的色彩,讓我們相信,無論洪荒地老、滄海桑田,「真、善、美」永遠是人間存在的真諦。

——徐 風

白色天空

任 倬

我的世界柔暖,天是白色的,在耀眼的光芒後面,半透半隱,極盡迷離。地是綠色的,盛開各種艷麗的花朵,花林間是是清可見底的潺潺溪水。時不時在整個天地間瀰漫開來細密的雨霧,雨霧中每一個小小的水珠都反射出整個世界的色彩,光華奪目。我最愛在雨霧中飛旋,那觸感像什麼呢?比柳絮還輕柔,比花露還清甜,比嬰兒時睡的嫩葉還軟糯。

每當這時,趴在葉上的毛毛就要停下咀嚼,白我一眼,扭動著胖乎乎的身子躲進樹葉下,他覺得一隻喜歡淋雨的蝴蝶,腦子裡肯定全是水。毛毛的世界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可他住的那棵小灌木其實葉子嚼起來木木的,很是澀口,我總想邀請他來嘗嘗百合花蜜,他卻抱著他的小灌木死也不肯離開。

毛毛是我給他起的名字,我叫他的時候,他表情扭曲、極為抗拒,他覺得一隻蟲子為什麼要有名字?給一隻蟲子起名字也是白痴行徑。

我很理解他,因為我和大家不一樣。而不一樣都會被視作另類、視作傻瓜。

也就在幾天前,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比他還粗丑笨。光溜溜的連毛都沒有,背上還長著倆毒蛇眼睛似的花紋,人們都對我退避三舍。

毛毛倒是不覺得我噁心,因為他在我隔壁葉子上埋頭苦吃,眼裡只有哪片葉子更嫩,根本懶得看我。我應該像他那樣,謹慎老實地安守自己作害蟲的本分,在人們不屑或厭惡的眼光里坦然自若,堅持不懈地啃光最嫩的葉子。可是很多時候,我獃獃仰頭凝視著葉片間隙斑駁的光影,天空在哪?世界多大?除了嫩葉的綠枯葉的黃泥巴的黑,還有沒有別的顏色?……我拚命地扭曲著身子往上伸展,這個動作讓我看起來更加怪異而醜陋。然而我永遠不可能知道天空的秘密和世界的故事,我離天空那麼遙遠。

因為渴望,所以悲傷。

一隻害蟲——一隻醜陋的害蟲,永遠只能匍匐在骯髒的泥土和濃重草腥味的灌木叢之中。我反覆問著自己:誰給予我生命?難道這生命,就是為了吃?然後死?這樣的活著有什麼意義?

那是第一次想到死。無數次凝望白色天空後,在一個夜,我努力爬到自己所能爬到的最高葉片,然後縱身而下。

不,我形容得不準確。對於一隻肥丑的害蟲,應該叫狼狽滾落。

而且,肥丑的害蟲也沒有摔死,只是在泥土裡打了個滾,周身的肉震蕩得有點發麻。

我聽到黑暗的草叢角落裡嗤地一聲笑:幸虧老子身手敏捷,不然被你砸斷腿腳。

那是一隻不知從何處爬來的、活了我們好幾倍壽命的獨角仙,據說修仙有術、很是見過一番世面。估計但凡世面見得多,都有一些神神叨叨的。他總是晚上出來找東西吃,如果不是我特地找了個別的胖蟲子都睡得很香的晚上來尋死,也不會見著他。

獨角仙笑得不能自已:老子活了那麼長的年歲,還頭一回見到蟲子尋死。

因為跳葉尋死,打擾了這樣一身仙氣的長輩老人家,我有點慚愧,我想把前面兩個腳放在一起扭一扭,這樣顯出我糾結的心情。然而太胖了,碰不到。

我問他,也是問自己:似我這個樣的蟲子,觸不到天空,看不到希望,為什麼活著?活著為什麼?

為什麼???哈!活著就挺不錯了!還要啥為什麼?獨角仙覺得這隻蟲子完全不可理喻,他扭轉自己的獨角沖著小溪方向:瞧那幾隻,今兒剛剛生出來,明兒個你們睡醒的時候他們就死了,也是一輩子。

借著白色天空散下的朦朧光亮,我看到剛剛出生的蜉游們,正快活地劃著水,開始忙著找吃的忙著繁衍。天空離他們更遙遠,然而他們看上去很充實很快活。

好像所有的蟲子都很快活,只有我不快活。糾結尋求為什麼,糾結自己進不去到不了的世界,可能永遠都不會快活。

莫名的空虛和渴望還是每時每刻抓撓著我的心。我還是不想這樣活著。

我是一個執拗的蟲子。終於有一天,吐出肚子里最後一點存貨做了幾條絲線,把自己綁在一片大葉子的背面,準備在這裡安安靜靜地餓死。不會有誰看到我,我也不用再看著自己渴望而不可及的天空。

多麼漫長的日子,長得幾乎失去記憶。聽著毛毛沙沙的賣力的啃食聲,我在陰暗裡餓得頭昏眼花,感覺著自己一點一點麻木和乾枯,柔軟的皮膚變成脆殼。我想我快變成一個枯槁的乾屍,然後和這片葉子一起,在某一天的風中碎裂。

然而並沒有。

醒過來的時候感覺背上沉重潮濕而粘膩,那片葉子難道比我爛得還快?我費力地扭動著想推開那粘嗒嗒的葉子,然而呼地一聲,竟然在背上張開了一對翅膀。

我驚呆了。感覺自己在發抖,像風裡的枯葉,那對巨大的翅膀也隨著我不停顫抖。等到那粘潮的感覺消失,我試著重重抖動了一下,身體竟然飄浮起來。看著草叢離我越來越遠,天空越來越近,世界在腳下晃動,百花瞬間綻放,我可以輕鬆地暢飲粉百合的花露,撫摸紅玫瑰的蓓蕾,擁吻大麗花鮮黃的花瓣。眼中的世界變得從未有過的絢爛奪目,只要我儘力飛高,我甚至可以用翅膀觸碰到那曾經可望不可及的白色天空,觸感冰涼而柔膩。

萬物之靈的人們追逐著我的身影,只要我一掀動翅膀,便引來他們無數眼光,無數驚嘆。人們舉著盒子對著我閃光。那盒子里會留下我的影像:碩大的翅膀是深藍色的,翅膀下端的兩條長長的飄帶。每一個角度都像舞蹈一樣美好,每一次翅膀扇動都要帶起一片幽藍的光澤,哪怕世界上最美的花朵也只能嘆息著成為背景。

人們凝望著我,眼神迷戀,把我的影像當作寶貝一樣珍藏。

關於人,我和獨角仙聊過一回。我覺得活得那麼長的蟲子,應該比我活得明白,所以我常常找獨角仙聊天。當然基本上是以更加糊塗和茫然告終。

他說你以為活幾十個上百個日日夜夜很長么?你知不知道年?

我搖頭。

他得意地晃一下獨角,三百多個日夜是一年,人這種生靈要活著將近一百年。

天!那是多麼長的生命!我被震撼了。那麼長那麼長的生命,他們一定弄明白了為什麼活,活著的意義。

切!獨角仙說,混吃等死才是一切生靈的本能。

變成蝶的我對人充滿了好奇,他們是喜歡我的。人都喜歡美好的東西。

我圍繞著他們飛舞,有時候我停在人們的肩頭髮間,他們會更加驚嘆歡笑。停在少女的發間,那裡有淡淡茉莉的清香,同行的少年輕輕吻她的額角,說蝴蝶也愛你你比花更美。停在小朋友的胖乎乎的手臂,那裡有好聞的乳香,孩子的媽媽擁抱他們,說蝴蝶也愛你寶貝你是精靈。我聽他們聊天交流,他們說蝴蝶是愛的化身,美得像夢,他們叫我光明女神——那是我的名字?我太喜歡了。聽人們互相呼喚,才知道原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名字。

是啊,我們每個蝴蝶也是不同的,每隻蝴蝶身上的鱗片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們都是不同的存在,也應該有自己的名字,有名字也就有尊嚴,有尊嚴的活著,或許就是生命存在的意義。

有了這一重大發現,我立刻給我的蟲子朋友起了毛毛這個名字。我喋喋不休地告訴毛毛,人是最懂得欣賞美,懂得愛,懂得尊重的生靈。我們的使命就是讓人們看到美體會愛。切不要像青鳳蝶和老豹蝶那樣,只要人一接近,便落荒而逃,還有那隻枯葉蝶,見人則一動不動喘氣都不敢,假裝自己是一片枯掉的葉子。

何必?代表美、光明和愛的蝴蝶,怎能如此猥瑣。

而有些蛾子,卻假裝自己是只蝴蝶,在人前極盡賣弄之能事,以正統之美自居。你不能責怪它們嘩眾取寵、降低人的審美品味,你應該責怪我們蝴蝶自己,為何躲閃不出。

世間倘無真蝶,自然蛾子橫行。

毛毛眼神迷離,或有一些嚮往,轉念卻覺得我和一隻蟲子說這些簡直有病,憤懣地嚼著樹葉再不理睬我。他的脾氣愈加古怪,也許他也快變態了。嗯。

他變態之後會是什麼顏色的蝶呢?

毛毛,我等著你。我說。

果然不出所料,他變態了。他變的那天我一直在他附近飛旋,防著有誰在他翅膀還最脆弱的時候欺負他,順便扇點小風幫他晾乾。他——哦應該是她,翅膀比我小很多,鵝黃色的,嫩嫩的,看上去有種毛茸茸的感覺,像剛剛出生的小雞。她初初醒來,轉動著複眼懵懂地看我,我用觸角輕輕撫摸她,像人類的親吻。

她開始相信我說的一切,我們絕不躲躲閃閃,白日一起上下翩躚,夜晚花間相擁而眠。我以為尋到了意義,尋到了愛。那兩天,我很快活。快活得連快活的記憶都沒有,以至於很多天之後回想這段快活的日子,我竟然一絲兒細節都無法想起。想不起我如何捉弄和愛撫她暖黃的茸毛,想不起她是如何的神情姿態,想不起我們說了什麼竟然會覺得那麼樣的好笑,只記得心中的平靜和安寧,只記得有好幾個瞬間,我幸福得突然發抖,近乎於恐懼。

那時我很是疑惑,也無暇去細思:幸福到深處,為何心底里會泛起恐懼。後來,我知道了。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白色天空又飛起雨霧,毛毛好似消失在了霧中,我以為又是一次我們曾經樂此不疲的我找你躲遊戲。我找啊,找啊,找遍了每一朵花、每一片葉,找遍了白色天空下每一處燦爛或陰暗的角落,找到天空從明媚變成灰敗。我開始瘋狂,瘋狂地問遍所有的蝶和蛾,瘋狂地拍醒每一隻甜睡的蟲蟻。

可,連見多識廣的獨角仙也對我搖頭。我轉頭要去問孑孓,他卻在背後咳嗽著嘆息著問我:你可知道世上什麼東西害人最多?

今天沒空討論這些。我說。

相信。他說,相信。

相信不對的相信,磨折自己葬送別人;相信不同的相信,潑天仇恨遍野屍橫……

沒空理他的瘋話,我此時心急如焚欲哭無淚,精疲力竭而後絕望。好吧,我找不到你,我認輸了毛毛。我每日呆在那片最後相擁的葉上喃喃自語,期待著她玩夠了回來尋我。

啊好喜歡這個蝴蝶!我聽見一聲孩子的歡叫,那圓潤潤的手指點著我,另一隻小手抱著精緻的小盒子,系著粉嫩色澤的緞帶——那一定是母親送給孩子的禮物,我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只是常常看到人們捧著這樣的禮物盒子,滿臉歡喜。

孩子開始糾纏著母親,母親似乎有些為難,孩子依不饒地哭起來,尖叫著:我不要這個小蝴蝶我要那個大的!邊憤憤地把手中的小盒往地上摜去。盒子骨碌碌地滾了兩滾,被摔開兩半。露出,我的,毛毛。

我從不知道,黑絲絨可以襯托得她鵝黃色的翅膀像金子一樣炫目。她一動不動地在那個盒子里,以一種僵硬扭曲的飛翔的姿態。

可我知道,她再也不會飛翔。

一根銀色的細針刺穿了她的身體。她被釘在那裡,擺出永恆的美麗。

白色天空和天空下的整個世界都開始扭曲,除了她。

我撲過去的時候,那孩子還在喊叫:我不喜歡黃的我喜歡藍的,因為天空是藍的!

大約誰也沒有想到一隻蝴蝶會自投羅網飛進他們的盒子,吵鬧勸慰所有聲音都驀然停住了,然後盒蓋帶著黑影籠罩下來。

我感到巨大的顛簸與巨大的死寂。我和我最親愛的毛毛,一起進行著最後一場遙遠的旅行,薄薄一紙之隔,外面的世界無比喧雜,我們的世界卻無比安靜。她就在我的身邊,漆黑的複眼望著我,卻沒有視線也不能天真,她美好的翅膀觸著我,卻沒有溫度也不復鮮活。

為什麼說天空是藍的?為什麼表達愛的方式是養在棚子、釘在板上、裝進盒裡?為什麼人這種在我眼中幾乎擁有永恒生命的生靈,會相信這樣一種永恆?

當盒子停住,掀出一絲亮光,我最後一次用觸角親吻我愛,然後用盡全力沖騰而出,只一瞬就把那些遺憾的呼喊聲甩得極遠。

我飛過城市,掠過鄉村。原來,這才是飛翔,可以如此暢快淋漓無邊無際。原來,世界不是一片花紅柳綠,有繁華有蒼茫有霓虹絢麗,有骯髒有破碎有槍林彈雨;原來,天空不是白色一成不變,它會是灰白淺藍澄藍灰藍,有時甚至漆黑如墨;原來,即使飛得再高,天空也永遠無法觸摸。

我在暴雨中飛旋,在狂風中歌唱。原來風是這樣寒冷,原來雨是這樣殘忍,原來雲電會互相殺戮。閃電刺穿天空的胸膛,好像釘穿愛人心臟的利劍。雨水鞭打我的身體,鱗片剝落,疼痛入骨,依然無懼。

闖過雷電暴雨,因為冷得不行,我沖著一片暖黃的燈光飛去,卻一頭撞進樹葉間一張廢棄的巨大蛛網。我奮力掙脫,蛛網卻越纏越緊,直到我再也無力掙扎。在蛛網上扭曲著碩大的翅膀,姿勢極其狼狽,變態之後就再也沒有這麼難看過。若是那獨角仙看到這一幕,一定又要嗤笑,大伙兒也可以把我放著沒心沒肺的好日子不過,最後死得極其難看的故事互相說道說道,然後一起好好地笑一陣子。

我在心裡想著也覺得好笑,作為一隻蝶,我想我寧願選擇這樣的死亡,在風中破碎、泥中朽爛,而不是在盒中永恆。

看著天空流光變幻,薄暮的日光輝映著初升的淡淡月色,天邊層層火燒過似的殷紅如血,這美艷不可方物的天空,叫我慶幸,此生能夠得見。

最後還是有人發現了我。那是個女子,她棕黑的眼睛,好像白色天空下的我那樣迷惘,她驚異於這困蝶的美,伸出手來,似乎想將我帶走,我卻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扭動了一下翅膀。許是她看懂了拒絕,手停在半空呆怔在那裡。當世界逐漸變成黑暗,我似乎看見她眼裡,有淚水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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