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下趣談詩┃我覺得郭沫若跑到陶然亭寫字吟對，就是別有用心，故意要和齊白石過不去的
春聯一副·逸廬興之所至而信手塗鴉所書
前幾天我在「逸廬夜畫公社」聊天群和人對對子取樂。把群中一些有個性的網名結了對，別有風味。有人提到：「陶然亭」對什麼名字好？除了「陶然亭」對「張之洞」這個無情對，我還想出了幾個答案：
陶然亭——夢之藍
陶然亭——郁可唯
陶然亭——馬未都
陶然亭——哈爾濱
陶然亭——易拉罐
陶然亭——銀耳羹
……
看來我有點膨脹得不像話了：古人那些所謂千古難題無情絕對，我怎麼覺得都沒什麼難度？
春聯一副·逸廬興之所至而信手塗鴉所書
金庸小說《飛狐外傳》中有這樣一段情節，很有畫面感：
胡斐和程靈素到得當地，但見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蘆葦，西風一哄，蘆絮飛舞，有如下雪，滿目儘是肅殺蒼涼之氣。忽聽「啊」的一聲，一隻鴻雁飛過天空。程靈素道：「這是一隻失群的孤雁了，找尋同伴不著，半夜裡還在匆匆忙忙的趕路。」忽聽蘆葦叢中有人介面說道：「不錯。地匝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兩位真是信人，這麼早便來赴約了。」
胡程二人吃了一驚：「我們還想來查察對方的陰謀布置，豈知他們早便到處伏下了暗樁，這人出口成詩，看來也非泛泛之輩。」只見蘆葦叢中長身站起一個滿臉傷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說道：「幸會，幸會。只是請兩位稍待，敝上和眾兄弟正在上祭。」
驀地里聽得一人長聲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吟到後來，聲轉嗚咽，跟著有十餘人的聲音，或長嘆，或低泣，中間還夾雜著幾個女子的哭聲。
這段情節發生的地方，就是陶然亭。
春聯一副·逸廬興之所至而信手塗鴉所書
陶然亭公園裡，真有一座小小的亭子，就叫陶然亭。
這座小亭被譽為「周侯藉卉之所，右軍修禊之地」。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工部郎中江藻奉命監理黑窯廠，他在慈悲庵西部構築了一座小亭，並取白居易詩「更待菊黃家釀熟，與君一醉一陶然」句中的「陶然」二字為亭命名。
陶然亭與滁州醉翁亭、長沙愛晚亭、杭州湖心亭並稱為「中國四大名亭」。頗受文人墨客的青睞。300餘年間，此亭享譽經久，長盛不衰，成為都中一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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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狐外傳》中號稱是余魚同「出口成詩」吟的句子「地匝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這兩句並不是金庸原創，乃是出自一本小說《花月痕》的第二回：寫韋痴珠游陶然亭，見到韓荷生題詩——
痴珠直等那一群人都出了門，然後緩步進得門來。白雲鎖徑，黃葉堆階，便由曲欄走上，見殿壁左廂，墨沈淋漓，一筆蘇字草書，寫了一首七律。便念道：「雲陰瑟瑟傍高城，閑叩禪扉信步行。地近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疏鐘響似驚霜早，晚市塵多匝地生。寂莫獨憐荒冢在，埋香埋玉總多情！」痴珠看了一遍，訝道：「這首詩高華清爽，必是起先出門那位少年題的。」再看落款，是「富川荷生」，也不知其姓名。
《花月痕》是中國第一部以妓女為主角的長篇小說，作者魏子安。這本不正經的小說可以說是鴛鴦蝴蝶派的祖師爺了。《花月痕》還有本姐妹篇《花仙案》，也很香艷脂粉。所以「地匝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實際上就是魏子安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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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安才情絕艷，但他書紅詩紅人不紅。作品老被人當成別人的。比如他那句代表作「多情自古空餘恨」，滿江湖被人引用無數次，常被人當作梁羽生的、納蘭容若的或者柳永的詩句。
實際「多情自古空餘恨」上出自魏子安《花月痕》的第十五回詩。全詩云：「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太飄零。香巢乍結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不為別離已腸斷，淚痕也滿舊衫青。」此詩是書中女主角杜采秋寫給男主角韓荷生的。
「地匝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是古今公認詠陶然亭最到位的詩句。
春聯一副·逸廬興之所至而信手塗鴉所書
陶然亭亭子上面掛了三塊匾，有一塊是建亭的江藻提寫的行楷「陶然」兩字，字講真不算好，但這亭子是他建的，他要題個匾也無可厚非。
江藻題匾之下的楹聯「似聞陶令開三徑，來與彌陀共一龕」是林則徐所題，應該用的是陶淵明筆下「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的典，這是公認的陶然亭第一聯。舊聯已然無存，現在這副楹聯是由當代書家黃苗子先生重書的。
春聯一副·逸廬興之所至而信手塗鴉所書
而另兩塊匾就費人思量了：一塊是齊白石的篆字款「陶然亭」三個字，一塊是郭沫若行書「陶然亭」三個字。同一個亭子有必要掛三塊匾嗎？不倫不類。
齊白石題字在先，這是有故事的。當年齊白石一直有一個心愿想歸山葬在陶然亭之側。當時陶然亭邊慈悲禪林寺主持慈安大師同意出讓一塊地皮給他。白石老人為此送給大師一百塊錢、畫了幅《達摩面壁圖》，即興填詞《西江月·重上陶然亭望西山》、又為陶然亭書了此匾,一股腦兒當做答謝禮。
郭沫若為什麼要橫插一腳，也殺過來題這麼一塊匾，原因我就不知道了。弄得好像故意要和齊白石別苗頭似的。氣人的是，郭沫若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但他的書法是真的好。把齊白石和江藻都遠遠比下去了。
在亭子背面由齊白石題詞的這塊匾額之下，掛的一幅檻聯是「煙藏古寺無人到，榻倚深堂有月來」。此聯是翁方綱所撰，光緒年間翁同和重寫。
忒有意思的是，在陶然亭正面郭沫若題詞匾額之下，卻掛著同樣一對楹聯，只是改動了其中的兩個字：「煙籠古寺無人到，樹倚深堂有月來」。
逸廬走遍大江南北，除此從未見過別的地方有這麼有趣的事：同一個亭子，掛三塊匾或許還看得到，而在同一座亭屋的前後二處，各掛一對內容差不多的檻聯，那就聞所未聞了——這就是赤裸裸的抬杠嘛！
「籠」與「藏」相比，顯然「籠」字要生動有趣得多。「榻倚深堂」是普普通通的上聯寫景、下聯寫人套路，格局小了。改成「樹」字就高明，變成了上聯寫白天、下聯寫深夜。深堂與樹林相融，明月從樹影傾瀉。「有月」呼應「無人」，幽深絕世，超凡脫俗。
我覺得郭沫若跑到陶然亭寫字吟對，就是別有用心，故意要和齊白石過不去的。
春聯一副·逸廬興之所至而信手塗鴉所書
寫陶然亭檻聯的翁方綱，是清中葉的金石、詩文大家。他的一筆蠅頭小字好生了得。翁方綱有個怪癖：他每過一歲，必用西瓜子寫下四個楷字，這字還每過十年換個內容。五十歲後寫「萬壽無疆」，六十歲後寫「天子萬年」，至七十歲後則變成「天下太平」。1818年元旦，他85歲了，這天他寫到第七粒西瓜子，就眼睛發花看不清啦，他說「吾其衰也」。不久便去世了。
陶然亭儼然是一個名聯的博物館。集中了很多令人拍案叫絕的檻聯——
趙曾望題陶然亭：
四面時常對屏嶂；
眾仙同日詠霓裳。
王以敏集句題陶然亭：
珠簾暮卷西山雨；
閣道回看上苑花。
曹學閔題陶然亭：
穿狄小車疑泛艇；
山林高閣當登山。
沈朝初題陶然亭：
慧眼光中，開半畝紅蓮碧沼；
煙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風。
蔡錦泉題陶然亭：
客醉共陶然，四面涼風吹酒醒；
人生行樂耳，百年幾日得身閑。
盧禪普題陶然亭：
爽氣抱城來，拄笏香山宜此地；
綠蔭生晝靜，憑欄覓句幾閑人。
張照珏題陶然亭：
爽氣挹山嵐，萬葦清風帶古寺；
高蹤懷水部，一輪明月照江亭。
阮崇德題陶然亭：
長戈滿地，一亭獨幽，客子河梁攜手去；
把酒問天，陶然共醉，西山秋色上衣來。
江峰青題陶然亭：
果然城市有山林，除卻故鄉無此好；
難得酒杯澆塊磊，釀成危局待誰支。
三多題陶然亭：
載酒重來，問舊遊幾輩青雲，幾輩黃土；
拈花一笑，看今日滿城風雨，滿城江湖。
稚辛題陶然亭：
十朝名士閑中老；
一角西山恨里青。
稚辛題陶然亭：
喜得故園桑落酒；
陶然共醉菊花杯。
稚辛題陶然亭：
萬荷倒影月痕綠；
一雨洗秋山骨青。
稚辛題陶然亭：
雲里帝城雙鳳闕；
雨中春樹萬人家。
嵇璜題陶然亭：
階前綠樹分花檻；
城外青山到酒樽。
成其昌題陶然亭：
蘭開一序，滄浪一曲，有客陶然新醉；
子美雙詩，太守雙文，無花風也添香 。
米南陽題陶然亭：
爽氣抱西山，窗外峰巒排筆陣；
文光凌北斗，花間樓閣接天梯 。
鄭孝檉題陶然亭：
萬荷倒影月痕綠；
一雨洗秋山骨青 。
……
我獨獨最欣賞的是一副無名氏寫的陶然亭檻聯：
載酒重來問舊遊，幾輩青雲，幾輩黃土；
拈花一笑看今日，滿城風雨，滿城江湖。
這幅檻聯作者一定有他自己的故事。
而作者是誰？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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