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耳:嬌娥尋仇記
一
沉鬱
風雨夜讀,展開《太平廣記》報應卷,一路的江湖兇險,腥風血雨。驚濤駭浪處,驚悚連連,嚇得大氣不敢出,緊張度不輸於讀阿加莎·克里斯蒂。月黑風高處,男人出沒性命交關,女人漂在江湖,更添十二分兇險。
《涪令妻》一則,寥寥數語,講了一個女鬼報仇故事——
漢王忳,字少琳,為郿縣令。之邰亭,亭素有鬼。忳宿樓上,夜有女子,稱欲訴冤,無衣自進。忳以衣與之,進曰:「妾本涪令妻也,欲往官,過此亭宿。亭長殺妾大小十口,埋在樓下,取衣裳財物,亭長今為縣門下游徼。」忳曰:「當為汝報之,無復妄殺良善也。」鬼投衣而去。忳且召游徼問,即服。收同時十餘人,並殺之。掘取諸喪,歸其家葬之,亭永清寧。
(出《還冤記》)
這是陸上的殺人越貨故事。冤死的女鬼「無衣自進」,又投衣而去,簡直有點豪俠氣度了。她身上連衣服都沒有了,從前她是活著時的「涪令妻」,今化為女鬼,拋卻了人間的羞恥心,無畏無羞,報仇要緊。
《涪令妻》出自《還冤記》,
[北齊]顏之推撰,明刻本
也有突遭兇險,在兩難境地中苟活下去的弱女子。另有一則《崔尉子》,講了一起唐朝天寶年間的水上劫財劫色兇案。富家子弟崔某金榜題名,繼而娶妻,繼而偕妻往南方赴任。其時走水路,途中姓孫的船主起了歹意,在荒野處將崔某推入深潭。又持刀逼迫已懷孕的崔妻嫁給他,女人驚慌無奈之下,只得從了。崔某的遺腹子出生後,這姓孫的也視如己出。二十年後,崔某的兒子長大成人,赴京趕考。過鄭州,遇夜迷途,由鬼火引路找到其生父故家崔庄。二十年來,崔某的母親仍在盼望兒子歸來,眼前冒出的小夥子長得很像當初離家的兒子,不由讓老婦涕淚交加。崔氏子應試不舉,歸途又過崔庄,傷心的老婦送他一件衣服,是兒子從前穿過的。小崔回家後並沒有跟父母提起崔庄之事,有一天忽然穿上老婦贈給的衣服,崔妻認出正是丈夫的舊物。睹物思情,這未亡人終於對兒子說出前情。小崔聞言慟哭,跑到官府申冤,審理結果,連崔妻(此時已是孫妻)也要一併問斬。
「而妻以不早自陳,斷合從坐,其子哀請而免。」崔妻與殺人犯苟且多年,被認為也是有罪的,最後還是兒子為柔弱的母親求情,得到了寬恕。以當時情境替崔妻想想,被逼嫁給兇手,確實並無別的出路。但以後許多年裡,連一封書信都不曾給崔庄的婆母,告知其子的生死,也是匪夷所思。一個被逼再嫁的女子,為前夫報仇的心,對殺人者懷的恨,在日後與殺人者漫長的夫妻家庭生活中,也很難說不會一點點地消磨掉。若是殺人者搖身一變為柔情的丈夫、慈愛的父親,二十年後崔氏見舊衣選擇繼續隱瞞,在人性上都是說得通的。另一種可能,弱女子在恩威並施的兇手面前,一個施虐一個受虐,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未可知。
這位小崔其實也是兩難的。不知情的情況下認賊作父,養育自己多年的「慈父」忽然變成弒父仇人,內心又將經歷怎樣的衝撞,才能作出為生父報仇的決定。
大多數關於中國古代女子的故事,基本是弱女子的故事,「木蘭從軍」也是南北朝戰亂年代綱常鬆動背景下出現的極少數個例。所謂弱女子,就是那些活著時被欺辱,一腔冤屈,主動或被動地以死抗爭,死後到閻王爺那裡去申訴冤情,讓陰曹地府的官替她申冤報仇的女子,因為無論如何,這些女子不僅沒有復仇能力,連維護自己作為人的尊嚴的能力都沒有。
江湖兇險,女子涉險,更多與男女私情有關。唐朝女道士魚玄機因說不清楚的情事與嫉妒杖斃婢女綠翹,自己也因之償命。《太平廣記》「婢妾」卷中,有「綠翹」一則,稱讚魚玄機的獄中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為「此其美者也」。魚玄機的幽怨,或許很多古代情事中的無辜女子有之。最極端的事件是,被「吉士」引誘隨之私奔的女子,結果卻被情郎殺了。
《綠翹》出自《三水小牘》,
[唐] 皇甫枚撰,中華書局1958年版
《太平廣記》中的《嚴武盜妾》出自《逸史》,說的是唐朝四川節度使嚴武,少年時任俠使氣。在京城時與一軍使為鄰,看上軍使十六歲待字閨中的女兒,這女子曼妙,琵琶也彈得好,兩人卿卿我我,有了張生崔鶯鶯那樣的香艷情事。一個多月後,嚴武帶著軍使的女兒私奔,隱居在淮水泗水間。事發後,這位後來的節度使男子害怕被罪責,竟將跟他私奔的女子灌醉,解下琵琶上的弦將她勒死,然後沉到河底。就這樣逍遙法外,嚴武已從放浪少年變成權貴節度使,榮華富貴三十年後,被害的女子幽魂才遲遲到來。
那一夜,跟嚴武私奔的那個女子,後來化為厲鬼質問嚴武:
公亦太忍,某從公,是某之失行,於公則無所負。公懼罪,棄某於他所即可,何忍見殺。
還是那麼斯文柔弱的聲音,卻是字字泣血!相比之下,也讀過很多日本古代故事裡男子盜女子私奔的情事,窮途末路時,男女一時的激情受到現實的考驗,有男子始亂終棄,女子怨憤,鬱鬱而終的;有各自黯然回家的;有愛情褪色卻在異鄉成了柴米夫妻的。倒是未見類似盜女殺女的極品惡男故事。
更驚悚的是《太平廣記》「報應」卷之《竇凝妾》,講的是唐朝開元年間的事,出自《通幽記》。「負心郎」竇凝在娶晉州刺史的外孫女崔氏之前,家中已有懷孕的侍妾,這位沒過門的新娘子崔氏講女權,成親的條件是男方必須先遣散家中小妾,竇凝答應了。他把小妾帶到宋州一個叫車道口的地方住下,當晚小妾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然後竇凝一次殺死了母女三條人命,自己娶親去了。
十五年後,小妾幽魂復仇的這一天來了——
凝心動。出候之。乃是所殺妾。盛妝飾,前拜凝曰:別久安否。
而這位「上帝降鑒,許妾復仇」的當年小妾又對凝妻說:「今來取凝,不幹娘子,無懼也。」可謂是一次有禮有節,秩序井然的女鬼復仇記。
古代婢妾可憐,沒有人權,只是主人家的財物和性工具。《太平廣記》「報應」卷中,專門有兩章「婢妾」,講各種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冤死的婢妾死後報仇的故事。以下是今人看來離奇得震撼的一則,寥寥數字,讀來令人髮指——
梁襄陽杜嶷新納一妾,年貌兼美,寵愛特甚。妾得其父書,倚簾讀之。嶷外還,而妾自以新來,羞以此事聞嶷,因嚼吞之。嶷謂是情人所寄,遂命剖腹取書。妾氣未斷,而書已出,嶷看訖,嘆曰:「吾不自意,忽忽如此,傷天下和氣,其能久乎。」其夜見妾訴冤,嶷旬日而死。(出《廣古今五行記》)
就是一個害羞的女子遇到一個嫉妒成性的丈夫的故事,這個丈夫跟當今那些因懷疑妻子或女友出軌而施行家暴的渣男,其實是一類人。這位小妾的「吞書」之舉,說明雖然以身侍夫而受寵,但她依然有自己的私人情感,比如原生家庭親情,並不願意與這位情感上仍然生分的夫君兼新主子分享。只是在古代的禮法社會裡,當一個嫉妒的丈夫擁有無邊的生殺予奪權力時,就做出了這樣冷血的禽獸之事。
最有名的,乃王魁焦桂英「痴心女子負心漢」,從宋代劇本到元雜劇一路走來,成就南戲之首的「王魁戲」。有京劇、川劇、越劇種種,群眾基礎之廣,跟西方經典戲劇《美狄亞》堪有一比。故事最早見於宋張邦畿的《侍兒小名錄拾遺》和羅燁《醉翁談錄》,明代王玉峰的《焚香記》則情節有所不同,另《雲齋廣錄》中也有《王魁歌》。各種戲曲和影視版本,基本套路都是書生王魁赴京趕考,窮困落難,名妓焦桂英相助,兩人在海神廟中海誓山盟,結成夫妻。王魁高中狀元後,卻另娶相爺之女,焦桂英欲找王魁理論,負心郎翻臉不認人,焦桂英滿懷怨恨在海神廟自盡,化為厲鬼活捉王魁索命。那個戲文興盛的時代,民間舞台上每每唱到「活捉王魁」高潮處,必是四座群情激奮,特別是看戲的婦女同志極有代入感,紅了眼圈,紛紛叫好。據說王魁焦桂英故事最激越的是川劇,最離奇的則是台灣連續劇《孽海花》,顛覆性地給王魁「洗白」,使他成為《趙氏孤兒》式的復仇者,而大明星趙雅芝演的焦桂英則成了犧牲品。
二
頓挫
讀了這麼多故事,感到欣喜的是唐代女性較為艷麗而明快,唐代的女子故事,要比其他朝代來得慷慨激昂、綺麗自由,也浪漫得多。江湖之間,不止有紅線女、紅拂、聶隱娘那些奇俠女子,還有妙寂這樣自我救贖、自我成長的普通女子。
《尼妙寂》的故事,最提氣的,在於它的獨特性。妙寂是一個重情義,有擔當,又有智慧的女人。她的獨特還在於,妙寂這女子並非唐傳奇里刀光劍影、飛沙走壁的奇俠女,她一開始,只是唐代萬千普通女子中,「泯然眾人矣」的一個。
但走出內宅後的復仇者妙寂,要放到今天,也堪稱是位有膽有識之巾幗英雄。
妙寂是江州潯陽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西九江人。她本來也是有閨名的,娘家姓葉,父親叫葉昇,葉姑娘已經嫁作潯陽商人婦,丈夫叫任華。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她可能跟唐朝九江的很多女子沒什麼區別。
白居易的「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中相遇的那位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生活,或許就是妙寂的生活翻版。商人重利輕離別,夫妻聚少離多。她的丈夫可能是入贅到葉家的,也常不在家,和她的父親經常因為做生意往來於長沙廣陵(今揚州)之間。她或許就在等待與操持中,平淡地度過了本分女子的一生。甚至我們不知道,她和丈夫之間感情是濃烈,是和諧,還是冷淡。
然而妙寂這個女子忽然攤上大事了。一下子兩條人命。唐貞元十一年春,他的父親和丈夫再一次外出去潭州,時間離回家的日子過去了好幾個月,卻沒有任何音訊。
確定父與夫在外遇害,是通過在家焦慮等待的妙寂的夢——
妙寂忽夢父,被發裸形,流血滿身,泣曰:「吾與汝夫,湖中遇盜,皆已死矣。以汝心似有志者,天許復仇,但幽冥之意,不欲顯言,故吾隱語報汝,誠能思而復之,吾亦何恨!」妙寂曰:「隱語云何?」升曰:「殺我者,車中猴,門東草。」俄而見其夫,形狀若父,泣曰:「殺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妙寂撫膺而哭,遂為女弟所呼覺。
她在夢中撫著丈夫的肩哭泣時,被妹妹叫醒了。一家人都相信是死去的親人託夢。接下來的妙寂,幾乎用了半生時間,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復仇。
首先是,這個夢給了她一個字謎,這位葉姑娘或任太太並無楊修曹操那樣的智商,也無黃蓉任盈盈那樣的神機妙算,不要說後面的復仇計劃,僅兇手是誰,這個字謎,已經成了幾乎不可逾越的高山。
「念其隱語,杳不可知。訪於鄰叟及鄉閭之有知者,皆不能解。」怎麼辦呢?本來古代稍微體面一點的女子不出門的,現在,她用的是一個執著要報仇的人的笨辦法。
秋天,她去了上元縣。上元是各地舟船交匯的地方,走水路的四方官員名士多在此地休息。上元縣城內有瓦官寺,寺上有閣樓,靠山俯瞰大江,江湖美景盡收眼底,遊人行船到此,多登樓遠眺。她心裡就有了個主意。從深宅到江湖,這時的妙寂跨出了關鍵的第一步。
她穿上粗布衣服又到上元去,在瓦官寺幹活。整天拿著掃帚,洒掃樓閣,有空就倚著欄檻,等待能解謎的人。看見戴高帽系寬頻一邊走一邊吟唱的人,一定跪拜求問。但是這樣過了幾年,她沒有遇到解開謎團的人。
這時年輕的妙寂臉上,一定增添了不少的風霜憂戚,她或許已經忘了從前在家中無聊時對鏡貼花黃的樣子吧?我們都替妙寂著急,幾年了,瓦官寺的四方遊客來了走了,可字謎還是猜不出來,報什麼仇呢?如果以妙寂為女主角拍一部妙寂復仇的電影,也許你會想到一臉堅忍的章子怡。妙寂跟章子怡飾演的宮二小姐實際有很多相似之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同的是,宮二是武學高手,而妙寂只是普通女子。
如果要拍妙寂幾年如一日等待在瓦官寺前求解字謎的場景,一定給出像金基德《春夏秋冬又一春》那樣的一年四季的空鏡頭,重複這四季更替,和一個不變姿勢的粗服的妙寂,然後配上字幕,貞元某某年,來渲染妙寂這一個個體的獨守。
妙寂的復仇是一根筋的復仇,像她父親認為的那樣,是「汝心似有志者」,純粹到像江湖武林高手一心修鍊獨門武功。純粹到像荊軻刺秦一般,風蕭蕭兮易水寒。又像一門心思替主公報仇的壯士豫讓。妙寂不是壯士,但她接下來的生命簡單,莊嚴,堅韌,無比的忍耐。妙寂的忍,比忍者都像忍者。
歲月,真的無情啊,那字謎高高在上,似在嘲弄一個倉皇無能的弱女子。但終於,高人出現了。
那是貞元十七年,有個叫李公佐的人辭官來到上元,攬衣登上閣樓,神采瀟洒俊朗,妙寂此時已會識人,見此人與平常人很不一樣,就上前陳情。公佐同情她,低頭默默地走了幾步,跟曹植成就七步詩的速度差不多,就告訴妙寂說:「殺你父親的叫申蘭。殺你丈夫的叫申春。」妙寂請公佐說明。公佐說,猴是申年生的,車(車)字去兩頭又說猴,所以是個申字;草而門,門而東,不是蘭(蘭)字嗎?禾中走,就是穿田過,這也是個申字,一日又加夫,就是春字。
多年以後,兇手申蘭和申春才第一次作為兩個名字元號,浮出水面,怎不令人悲喜交加。妙寂復仇三部曲,第一部劇終,第二部開始。
夢中的字謎已解,妙寂要在茫茫人海中去尋找兩個叫申蘭和申春的人。現在她女扮男裝,改名士寂,四處遊走,給別人做工,目的就是尋訪兇手的下落。
又是幾年後,迷霧中撥開了一線天。電光火石一般,她聽說蘄黃之間(今湖北省內)有個申村,趕緊就去了那裡,又走訪了十多天,才聽說這個村北角確實住著叫申蘭的人。
為了進一步確定,「他」就前去申蘭家要求做用人,不圖賺錢,申蘭聽說後高興地收留了「他」。不久又聽說申蘭有個堂弟叫申春,「他」更加勤奮地給這家人幹活,不分晝夜,申蘭家就很器重「他」。白天「他」和那些用人一起勞作,夜晚不同他們睡在一起,因此沒有人知道「他」不是男人。就這樣一年,「他」完全取得了申蘭的信任,申蘭看待「他」比自己兒子都好。申蘭有時務農,有時經商,有時到武昌去販牲畜,他把全家的鑰匙都交給「他」,士寂終於可以查看他家的柜子了。
她在申家潛伏下來,不能流露出絲毫異樣,得處處小心,還要自己當偵探,尋找多年前命案的蛛絲馬跡。有一天終於發現了贓物,申家的柜子里,有一半是從前她家的東西,還有他父親和丈夫以前穿的衣服,殺父殺夫的仇人,就這樣證據確鑿了。
這時的妙寂,似乎已經懂得步步為營,報仇不急於一時。當時申蘭和申春一個在家一個在外,不一同出入,她怕抓到一個跑了另一個,這事又壓了幾年。正當我們開始懷疑士寂是否也像哈姆雷特那樣沾上了拖延症時,到了永貞年重陽節,蘭、春二人同時在家,喝醉了酒,士寂就趁機跑到州府告發了他們,一經審問,兇手就招供伏法了。
妙寂的任務完成了,大約離她走出家門已過去十幾年了。此刻,她安心地出家了。她出家的一個重要目的,是為了報恩,報李公佐解謎的大恩,要為他訴福。
《太平廣記》,明嘉靖刻本
《太平廣記》的這一則《尼妙寂》出自《續幽怪錄》。故事中說,妙寂的傳記即出自故事中那位解謎高人李公佐。這則故事中有兩人的重逢,而妙寂的復仇經歷,正是她重遇李公佐之後自己講述的——
初,泗州普光王寺有梵氏戒壇,人之為僧者必由之,四方輻輳,僧尼繁會,觀者如市焉。公佐自楚之秦,維舟而往觀之。有一尼,眉目朗秀,若舊識者,每過必凝視公佐,若有意而未言者。久之,公佐將去,其尼遽呼曰:「侍御貞元中不為南海從事乎?」公佐曰:「然。」「然則記小師乎?」公佐曰:「不記也。」妙寂曰:「昔瓦官寺閣求解車中猴者也。」
妙寂的小傳中,對她相貌的著墨很少,因為這則故事基本與她是否貌美如花無關。只從李公佐的眼睛中,可以看到她的「眉目朗秀」,幾度春秋,此時妙寂應是個中年婦人了。
我們可以想見妙寂在遭逢這場人生變故之前,也曾是如花美眷,卿本佳人。如今朗秀的尼姑,從前未經江湖時,也是眉目清秀,紅裝素裹的小家碧玉吧。這樣一想,妙寂之復仇,又添了絕唱的凄美。
不由好奇,這位解了人鬼間通靈字謎,又為妙寂立傳的李公佐是否真有其人呢?原來真的有一位叫李公佐的唐朝小說家,憲宗元和年間為江南西道觀察使判官。李公佐曾淹留於上元、常州、蘇州一帶,至十三年夏始歸長安。而妙寂等待能解字謎之人,正是在小說家李公佐曾淹留的上元。
又有記載,小說家李公佐與白行簡有交往,曾慫恿白行簡作《李娃傳》。他自作傳奇,今存《南柯太守傳》《謝小娥傳》《廬江馮媼傳》《古岳瀆經》四篇。《全唐文》錄有《謝小娥傳》。謝小娥又是誰?乃豫章(今江西南昌)少婦也。原來李復言《續玄怪錄》中這一則《尼妙寂》,正是脫胎於《謝小娥傳》。到明代,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中,又有《李公佐巧解夢中語 謝小娥智擒船上盜》,清代王夫之又演《龍舟會》雜劇等等。
只是仍然為妙寂覺得可惜,以你我凡人之見,總覺得女子應該有愛情,而妙寂,報了大仇,又出了家,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想起莎士比亞有一出著名的喜劇,叫《馴悍記》,也有各種影視戲劇版本。莎士比亞從男權的立場教男人如何去馴服一個烈馬一樣的女子。劇中精明的男子彼特魯喬迎娶「彪悍」的富家女凱瑟琳娜。凱瑟琳娜脾氣不好遠近聞名,她的父親寧可拿出昂貴嫁妝嫁女,卻無人問津。「紳士」彼特魯喬於是娶得悍婦,實施對她的改造計劃。凱瑟琳娜受到各種折磨之後,終於從悍婦變為良婦。此劇反過來說明,英國在莎士比亞的時候,悍烈的婦人還是有一定比例的,男權也時有遭遇女權威脅的時候。通曉人性市井與劇場喜好的莎士比亞,才順應「民意」,跳出來充當了一把男權的代言人。而中國古代有貞女烈女,卻很少有張揚個性自我的「悍婦」,連妙寂這樣的女子,也被歸入了「列女」一類,妙寂行走江湖,石破天驚的一番行為,都是為別人,而不是成全女性自己的幸福。
本文選自《書城》2018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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