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形師的陽光
我來到這個世界，不只是為了陽光。
蘇銘給我打電話說，街角新開了家店。店面不大，名字卻很好聽，叫「伊蘭」。
我「哦」了一聲，向窗外望去。依舊是灰濛濛的天，還記得許多年前郭師傅帶著我們看窗外的陽光——可惜從此再沒見過那麼藍的天。
猛吸一口氧氣，才發現家裡剩餘的氧氣不多了，還得去買些。
門鎖到第三扇，電話里蘇銘驚叫一聲，他讓我抓緊時間去那家小店看看。
我耐心地將剩餘的五扇門鎖好，走進了電梯。電梯里全是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電梯顫悠悠地到了底。我走出樓道，突然想起小時候每天盼望天黑的心情。我出生在1999年，那時候黑夜還只是人類的一部分，沒有口罩人們還能開心地呼吸。我突然感覺自己就像是被一個巨大的莫名其妙的黑洞吞噬了——我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未來。
過了十三盞路燈，我才看到那家叫做「伊蘭」的小店。
橘黃色的招牌，紫色的地板，綠色的牆紙，光怪陸離的屋子。看清後我才意識到廢紙堆上其實還漂浮著幾個黑白相間的貨架，像極了小時候在中藥鋪里見過的那種。我走近貨架，想看看裡面有什麼，一隻貓不知從哪裡沖了出來。灰綠色的眼睛，黑色的皮膚，尾巴上翹，亮出了鋒利的牙齒與爪子。我微笑地想沖它打聲招呼，卻險些被它撓傷。
「阿水，不要傷了客人。」
店裡面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一個胖子和蘇銘同時走了出來。
蘇銘沒有介紹胖子的身份，卻徑直走過來打開一個匣子，取出一個罐子。我本以為那是一罐氧氣，但當蘇銘將那標籤指給我的時候，我簡直要大聲地唱出上面的字：
陽光。
蘇銘天使般地手捧陽光，我虔誠地望著他。我們就像一幅畫被定格在原地，直到那個胖子問我們買不買。
我這才看到那麼小一罐陽光竟然帶著那麼高的標價，猶豫著和蘇銘對視一眼，搖搖頭。
那隻叫「阿水」的貓又瞪了我們一眼，我發誓倘若我帶了工具一定會把阿水塑造成一個人——因為在我的眼裡，沒有什麼能比人更加醜陋的了。自私，冷漠，自負。
蘇銘和我是塑形師。簡單講，就是將顧客送來的所有的產品塑造成各種不同的形狀。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還喜歡一成不變的東西，甚至愛情——前幾天我們還收到一位顧客的懇求，希望我們將他的妻子換一個模樣。
現在是公元2048年。
我們的氧氣是儲存在罐子里的，陽光是塵封在記憶里的。我和蘇銘的工資並不高，一般交了房租買了衣服吃了飯吸了氧之後就沒有什麼剩餘了。當然，我們吸的氧也是最廉價的，一點都不純。即使這樣，三年過去了，我們的積蓄仍然不足以支撐起一小罐陽光。
又買了兩罐50%的氧氣，我告訴蘇銘，我的身體在這樣的氣體中已經愈來愈差了，我應該換成70%的。蘇銘點點頭，然後一字一頓地告訴我：他更想買一罐陽光。
嗯，陽光！那種打在身上會發出想念味道的溫暖！
我告訴蘇銘，我們要買很多很多氧氣，儲存很多很多陽光，把家收拾的像我小時候那樣給我們的過往看——像一種祭奠。蘇銘很興奮地點點頭，又很遺憾地告訴我，我們沒有錢。我沒有辦法回答。
蘇銘告訴我，其實我們還有一個辦法。
答應那個男人的要求，為他的妻子塑形。
在這個國家裡，將人塑形是違法的。當然，越是違法的活動報酬越高。那個顧客開出的價格幾乎是我們平時塑形薪酬的十倍，但我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去冒這個險。畢竟相比氧氣和陽光，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活在我的心裡。
日子不溫不火地走過去，我和蘇銘都忘了那天說過的話。我們一直買不起高純度的氧與令人艷羨的陽光，或許那些話會和許多人一樣，被我們遺忘在時光的角落裡。
許多天後，我們的公寓里來了一位特殊的顧客。
她叫棠源，長頭髮，兩隻眼睛閃爍著令人興奮的光芒。
棠源告訴我們，她的媽媽就要死了，因為她一直呼吸不到純凈的氧氣。醫生說她的媽媽只能再活幾天，而明天她的媽媽就會年滿五十歲。她非常希望能在明天送給媽媽一份叫「陽光」的生日禮物——躺在病床上的這段日子裡，棠源的媽媽一直在念叨這兩個字。棠源沒有見過陽光，她可憐巴巴地舉著手裡的一些零錢，希望我們造出陽光的形狀。
可是，孩子，你告訴我，陽光是什麼形狀的呢？
棠源的眼裡幾乎垂下一條瀑布。
我想起令人欣喜的歲月，想起郭師傅充滿陽光的課堂，想起我們每個人都有一位偉大的母親，我轉過頭看著蘇銘。
蘇銘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靜悄悄地打開自己的柜子，將珍藏了多年的手辦裝進了一個盒子，走出門去。我想我知道他去了哪裡，將衣櫃底下所有的簽名隊服收到一個包裹里，毫無猶豫地邁向門口。我曾經以為這些會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了，我們永遠不會將它們送進當鋪，再難的日子我們都沒有想過這些，只是今天，我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一份愛 從我們的身邊溜走。
我們跑到「伊蘭」店的門口，那隻叫「阿水」的貓似乎心情不錯，悠閑地在架子上審視著這個世界。那個胖子緩緩踱出來，見到是我倆，沒有說話就準備想回走。
我根本沒有打算理他，倒是蘇銘沖著那隻貓耀武揚威地喊了一聲「來一罐純正的陽光」！
在棠源的帶領下，我們終於找到了她的家，打算完成她的小小心愿。棠源的家不大，但看起來十分溫馨。棠媽媽似乎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生日禮物，儘管身患重病且顯得有些局促，但棠媽媽的眼睛裡仍然充滿了渴望。
我和蘇銘在對面的樓頂將一台巨型的空氣凈化器塑成了一個火紅圓球的形狀——在我們的心裡，那就是太陽。蘇銘拉開窗帘，所有人發出一陣驚呼，昏暗的天空里終於不只是單調的灰色；我打開那罐盒陽光，整個房間就充斥著無以言說的溫暖。陽光打在所有人的心上，每個人都試圖牽起一縷去感受它的美好。我看見蘇銘已經陰鬱了很久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我看見棠源那讓人心疼的笑，我看見棠媽媽眼角的淚光。突然想起多少年前蘇銘告訴我的一句話：愛，沒有形狀，卻擁有劃破天際的力量。
嗯，陽光，這一刻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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