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鄉春風吹起，我在梅下等你
對原鄉的看法想用一個句子概括，叫做：出門是風景，移步是風情。
原鄉做到了，雖然也是景語是情語的結果，不足為奇，但走了半天山，賞了半日梅，感覺自己生了視通萬里、思接千載的能耐，我知道這是誤判，但我是看到了原鄉的氣質、品相、涵養以及文化。原鄉到了，昂首見著三棵聳入雲天的大樹，就覺自己也神勇。向前走，見小橋，看河流，流水清冽、平緩，再朝里，上綠坡，眼前是百年柿樹，定睛、端詳，想起天地，天地鬼斧神工，其包藏之妙無法道明，只覺得自然之於原鄉，之於梅花，看上去是物象，其實是寶藏。對於寶藏的品鑒，第一是要看，第二是要想，第三要觸摸一下。我想說，原鄉，我來了，我心底明白：原鄉的梅花，看是必須的，但是不夠的；想是起碼的，但要閉眼的，聽是應該的，但要用心的。
我企望自己能夠有此境界。
拾級上了古木鋪就的棧道，棧道烏黑、錚亮，懸在半山腰，懸在山尖處，立在山頂上，當直處就直，當彎處就彎，依著山，枕著山，相依相傍，相依為命。遠看棧道，棧道就像逶迤的黑龍、長龍，平靜地躺卧在山裡，連接著山間脈絡，做到了物我呼應。站在棧道想古道，古道天涯也山崖，道道清楚，級級分明，像是山裡的隱士，招邀我到原鄉、到梅山。我到梅山，那還真是定作一工，是從上海的奉賢過來的，路程177公里，真正的百里之遙。雖說路途不是距離，我們已經零距離，但無神往之念，一定遙遠；有神往之想，山不在高，水不再遠。所以每一步都是遙想、渴望。現在，梅花就在身旁，烏青的梅樹，無言凝重，獨立不遷，深固難徙，像在低吟著滄桑，述說著桑田。是的，梅樹是古梅，山峰是古峰，當樹、峰構成的地域有了歷史的勾連，有了歷史的底蘊，千年原鄉就成了一本大書，我擔心自己看不懂原鄉，讀不懂梅花。
我搜腸刮肚，想起了許多關於梅花的古典詩句。
我記住的都是很簡短的詩句啊！宋代劉過說，梅花萬里。看眼前，梅花樹都像封口的大寫「Y」字，千萬個、千萬株，矗在山裡，紋絲不動，一排排，一堆堆，大而有當，你倚著我，我靠著你，枝幹葉互纏、互攀，像是老天垂下來的綠色帷幔，從山下到山腰再到山頂，全覆蓋。那個陣勢，那個氣勢形成的氣象，倒是像「萬里」之說。想來這是劉過用陋室來比況了。事實也是，剛走完了一條棧道，又踏上第二條棧道，你的腿已經有點痛有點酸，你的眼已經有點干有點酸，但梅花還在眼前，向前跑是梅花，向後走也是梅花，永遠走不出梅花的朋友圈。所以，梅花萬里，萬里梅花，全是詩人突兀的想像，遼遠而又詩意，詩意在山上。梅花的梅，是從眼裡走進心裡的，然後復出心裡到眼裡，如是反覆，你還期望什麼？原鄉的梅山夠多了，夠好看了，原鄉人種好、管好，保護好就對了。這一切做好了，今天的你可以在棧道里信步一天，來年的你可以在老家裡想像一生。
我倒是喜歡宋代王質寫的「梅花滿眼」的詞句，因為我看原鄉梅花時，感覺這個說法比較貼切於觀梅現場。我先站在「夢梅」的亭子邊上，呼一口大山的空氣，向四周眺望，發現一半的梅花都懸在我頭頂之上，俯瞰著我，我只能仰頭看樹看花；另一半的梅花則與我是平視的，是對看；而身邊的梅花，走一步都會觸碰到伸出的樹枝樹丫，擦身而過，擦肩而過，全是真實情景。我看梅花猶如梅花看我一樣，相視而相識，相識而相知，這是很好的，上上下下，高高低低，遠遠近近，觸觸碰碰，一如平生，一如生活，人在自然的生活中成長自己，梅花在自然的雨水裡成長自己。滿眼梅花，滿心徹悟，這是原鄉梅花獨有的韻味：觀瞻在雙眼，但又豈止在雙眼，自然的梅花，入眼時無語，入心時一定衷腸萬千，領悟醒悟需要我們靜心、精心、用心，也潛心。
我上心的記得最牢的是辛棄疾的「梅花入夢來」的詩句。辛棄疾有此經歷是一個機會，也是一場神諭，更是一種幸福。我很難洞悉夢中的梅花給了辛棄疾什麼的暗喻，但我相信夢中的梅花一定光彩照人，一定壯他胸懷，一定鼓他鬥志，一定催促他去沙場秋點兵，即使華髮生就，也要金戈鐵馬，壯懷激勵，報效祖國。我期待自己夢也這般轟烈，起碼讓我知道梅花的期望。那晚，我早早入睡，也的確做了夢。夢裡梅花依舊是白天的梅花，但夢裡的梅花會耳語，更平和、更慈祥、更親切，它對我說，天冷，你怕嗎？我說你在，你是榜樣，天寒地凍，我不怕。梅花說，好，好樣的，到了原鄉，登了瀛洲，見了梅花，就像原鄉人，就像梅花樹，我們一起不害怕。那時的我，周身感覺到了一種來自大山的、梅樹的指引與鞭策，感覺自己突然通靈於萬物生靈，有了自豪與自信。
原鄉的梅花的精氣神不是今日生就的，梅花淡雅、高潔，卻有巨大的警策力量，確實有了天地之氣的滋潤。回溯過往，想起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原鄉之地，茶聖陸羽在這裡結廬隱居，編著了曠世之作《茶經》，問陸羽為何要在這裡品茗著述。陸羽無語，茶經就是說話，此地種樹、種茶，山清水秀，天地大仁，不欺也；詩人張志和呢？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山前路轉、水轉，碧雲藍天，人喜魚嬉，山前看，河邊想，張志和蓄意已久，不吐不快，一吐就快，一吐天地就應和，水魚就成趣。看來，山河之美，山樹之美，在氣在勢不在形，形適合即可，而豪情藏胸，可以與土地萬物融為一體而大益於天下。原鄉的山，原鄉的樹，原鄉的梅，像茶葉，如鱖魚，都是人見人愛的佳品，是蒼天顧戀原鄉而賜予原鄉的寶貴天物。
說天物，還是要說到山上的梅，還得去看梅、品梅。對於梅事，自然要說到元代馮子振先生，馮先生才思奔放，以文章名一世，卻自比瀛洲之客，先生自謙萬般，大理達理，感恩山水。他為原鄉之地的清明、毓秀而折服，把原鄉當做仰之彌高的精神之地；也被原鄉梅山的梅樹迷倒了，迷倒的結果是什麼？著述，著心中感慨。凡是能卓然獨立於眾人之上者，一定為天地所鍾、所愛、所賜，所以獨立是天地的獨立，也是自己人格的獨立。在原鄉，信仰，理想、追求再度凝聚，重新得力，天地一線間，馮先生鍾情一物，鍾情一生，一題梅花衍至百首，浩浩湯湯，卷帙浩繁不贅述，又能字字珠璣，遺留凡間。實在是給了原鄉人一份財富，平添了原鄉人文氣韻，氣韻長存，就此原鄉的梅花有了永恆的詩意，而詩意而今又播散人間、播撒在原鄉山上山下，石里土裡，土裡樹里。
原鄉有多少株梅，有多少品種的梅，我們也無法數清楚。原鄉的梅什麼時候開，原鄉的梅有什麼不同，我們也說不清楚，想來世上所有的梅，都能夠在這裡找到就可以了。讀馮先生的梅，總覺得老人筆下的梅是老人心底的梅。從梅的時間角度看，有古梅、老梅之分；從節氣角度看，有新梅、早梅之分；從開綻的程度看，有未開梅、乍開梅、半開梅、全開梅之分；從長相、長勢看，有矮梅、蟠梅、鴛鴦梅、千葉梅、孤梅、疏梅等；從顏色去看，有紅梅、綠蕚梅、胭脂梅、粉梅、青梅；從長的處所看，有羅浮梅、庾嶺梅等。先生落筆最多的是梅與人的關係，或者說是人對梅的看法與行為，羅列一下，有幾十種，精神層面的有：憶梅、夢梅、惜梅、寄梅、問梅等；伴隨動作的是：探梅、尋梅、評梅、折梅、賞梅、剪梅、觀梅等。你看看，這原鄉的梅如何，我是感覺還真有點神於天，聖於地的味道，不然，子振勞神冤枉了，我等前來無益了，但現在不是，瀛洲的梅，有看頭，有想頭，也有話頭！希望後來者也有如此溫暖殊遇。
天不語自高，地不語自厚。在看得見山、望得見水的原鄉。站在山頂之上，有高度；站在梅花面前，有厚度。那時候，你也像一株梅樹，看一眼煙霧連綿的山脈，望一眼綠色蕩漾的梅海，心裡升騰起一個願望：原鄉的現在和未來一定是下立於地，上奉於天，天地人合一，利國利民而綿遠百年、千年。
陸遊說，我與梅花有舊盟。
我沒有資格與陸遊說同樣的話，我只說，原鄉春風吹起，我在梅下等你！
1、作者簡介：高明昌，上海市奉賢區青村鎮海邊村人，中學語文高級教師，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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