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札記林徽因：苦寒中綻放的美麗
中華民國在大陸存續38年。當時學者，有國學的深厚基礎，有西學的時代眼光，站在中外古今兩座高峰上俯瞰學術，同時又注重實地的考察和科學方法運用，故能做出開天闢地學問，取得世界頂尖成果。最突出處，是士之血脈傳承，家國情懷擔當，雖最不現實之考古學，也和民族榮辱緊密結合。
大師之中，林徽因並不十分出眾，梁家門內同輩中人物，林徽因的成就也無先生們偉大。像梁思成、梁思永兄弟二人，在國民政府第一屆院士評選中，便雙雙入選。我關注林徽因，是因為她背負了那個時代、那一代知識分子最集中最鮮明的印記，是因為從她身上折射出一個大時代的影子。
那一代大知識分子，多數有很好的家境，求學純憑個人興趣愛好，不以飯碗為牽累，不以名利為追求。有人留洋十載，也未拿一個學位。回國後不考慮高官厚祿，奔著學問和志趣走。有人不避貧寒，十年磨一劍，從烏龜殼（甲骨文）中探幽尋奧，搗弄出一本專著。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那個時代對女性的影響。西風東漸，婦女開始獲得解放，她們再不是男性的附庸。清末即有鑒湖女俠秋瑾，繼其後，宋氏姐妹，沈氏、張氏姐妹等，都是一時人物。林徽因就是這一時代的驕子。她之所以格外光彩耀目，還因她未涉身政治，也因那些與她不可分割的人物如梁啟超、謝冰心、徐志摩等，雖已時代久遠，卻依然不斷被人憶起。
一位詩人說，造物主賦予林徽因驚艷的美貌，就不必再賜給她絕世的才情；而賜予她絕世的才情，就無須再給她光輝燦爛的凄艷之美。既然兩者兼而有之，則必假上帝之手設法令其不壽。這段話傳遞的意義，似乎她的一切靠的是上天賜予。難道有了上天的賜予，就可以使她的生命如此燦爛地綻放著，如此長久地延續著嗎？其實，上天所賜予她的，還有命運的另一極端，有常人無法想像的苦難。她這才貌兼備的肉身，承載了太多別人未能承載的不幸，經受了太多別人未曾經受的煎熬，才使這天生麗質走向永恆。像玉之雕琢，像鋼之淬火，像梅花經受冷得顫慄的苦寒，那是苦寒中綻放的美麗。
看林徽因的身世、才情、性格和體質特徵，很容易讓人想到大觀園中的「林妹妹」。她大家閨秀出身，父親林長民任過北洋政府司法總長。但她的母親卻是林長民的三個女人中備受冷落的一位，這在林徽因幼小的心靈上留下深重的創傷。21歲，父親在推翻張作霖的戰爭中死在東北，她由九天之高墜落塵埃之下。37歲，貧病交加之時，心愛的弟弟，一位投筆從戎的清華學子，又在對日作戰中喪生。而折磨她一生的，還有無法治癒的肺病。25歲始即時常因為發病休養，36歲逃避戰亂來到四川李庄，肺病複發，卧床4年，沒有藥物治療，沒有營養品滋補，連測體溫的溫度計也沒有，這麼苦撐苦熬著，以至病菌感染腎臟，病勢不斷加重，51歲抱憾離開人世。
一個曾經無比快樂著的精靈，卻因為病痛的折磨而痛不欲生。她寫信給沈從文，講述痛苦、無奈的心情：如果有天，天又有旨意，我真想他明白告訴我一點事，好比說我這種人需不需要活著，不需要的話，這種懸著的日子也不都是奢侈？好比說一個非常有精神喜歡掙扎著生存的人，為什麼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許多希望著健康的想念在我也就很奢侈，是不是最好沒有？
一個曾經身處京城繁華、在「太太的客廳」中如眾星捧月的貴婦，卻墮入貧病孤寂之中，經歷一場由天堂到煉獄的劫難。四川李庄，一個偏僻的山鄉，她躺在全家唯一的奢侈品——一張帆布行軍床上，身邊沒有朋友，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只有飢餓伴隨著病痛，只有日頭來了又走了。那一首《十一月的小村》，讀來讓人淚落心碎：十一月的小村，我想像我在輕輕地獨語：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樣個去處？她出不得村，甚至下不得床，遠山的薄霧，隱約可見的茅屋輕煙，山野漫坡的牛羊，都成為她想像中的奢侈品！
林徽因之美因其才貌，更賴其精神。一位千嬌百媚的女性，卻巾幗不讓鬚眉，不離不棄知識分子的道義擔當。為了成就事業，可以在兵荒馬亂中，拋下稚子，隨丈夫千里奔波考察古建築，足跡踏遍祖國大江南北。為了不受日寇脅迫，丟下家中所有積蓄，一路逃難，先湖南長沙，後雲南昆明。為了做學問有書籍可以參考，又舉家隨中研院史語所遷到四川李庄。貧病交加中還強撐病體，為《中國古代建築史》的撰寫搜集資料，設計圖紙。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其才情和大美如春花怒發，她成為國徽圖案的主設計，成為人民英雄紀念碑設計的重要參與者、須彌座圖案的主設計者。一副柔弱的肩膀，何以扛起這負載著5000年文明史的厚重豐碑？是淵博的學識，是至深至熱的愛國情懷，是以國難家仇、血火洗禮煉就的鋼鐵意志。
林徽因生前身後，時常捲入輿論的漩渦。因為其中名人聞人的軼事炒作，最集中處是徐志摩與林徽因之間的情感經歷。林徽因在歐美、在出國留學前的兩段日子，也就是16歲和20歲時，曾經遭遇徐志摩的瘋狂追求。論者見仁見智，但基本事實是：林徽因16歲隨父遊歷歐美，一年多之後回到國內，18歲進北京培華中學讀書，19歲考取半官費留學，20歲隨梁思成、梁思永兄弟赴美，24歲學成後與梁思成結婚，建築研究和設計成為梁、林夫婦的共同志趣和一生事業。可以說，作為那個時代覺醒了的女性，林徽因走的是一條求學、留洋，做一個有為知識女性的路子，決無可能在十幾歲年齡、一無所能時就嫁作人婦，成為男人附庸。還有個不能忽視的因素，林徽因的家庭，是滿門忠烈。父親是辛亥革命的宣傳、支持和重要參與者，堂叔林覺民、林尹民均為黃花崗革命烈士。林覺民，就是那封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與妻書》的作者。她骨子裡流著的血，和曾經作為變法維新、反袁護國主帥的梁啟超一家更為接近，這也是梁思成、林徽因走到一起的重要基礎。
美麗的精靈，是浴火的鳳凰。情感的風暴，沒有將她由「神界」打入「魔界」的牢獄，卻成為她的涅槃之火，為此，這隻美麗的鳳凰更添了靈光異彩。
大地「陸沉」、江山易主之際，梁、林夫婦為何留在大陸，而不隨那些交誼深厚的大師去孤島台灣？國難當頭，家難當身，知識分子是可以擔當的。但是，當權者和民眾，是有難同當，還是把這個國當成了家天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知識分子講忠，但他們的眼光敏銳，選擇也更理智。十字路口，何去何從？蔣家王朝已經完全不值得為之當陪葬品了。為此，梁、林夫婦不會遠赴台灣。一生致力於建築，尤其是中國古建築，用武之地也只有大陸。
斯人已遠去。但遙望那個知識分子群體，遙望那個美麗而脫俗的精靈，彷彿昂首仰望星空，精神得以提升，靈魂得到洗禮：凡塵世界，雖是秋風秋雨，心中所裝，卻是人間四月；自然四季，雖是冰雪寒天，眼中所見，卻是爛漫紅梅。（文/傅紹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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