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教與佛教的分與合
有的人問,佛教是從印度發源的,印度教也是印度的古老宗教,為什麼印度教會保留了下來,佛教卻會從印度消失了呢?2017年初訪印度時我對印度的人文有了一些感性的認識,但是疑惑還沒答案。2018年2月再赴印度,走近了恆河,接觸了更多的資料,對這個問題才初步有了解答。我將分三個部分進行解析。
【一】印度教概說
現在的印度教的前身是古婆羅門教,但古婆羅門教也有一個推進融合演化的過程,在此我把古婆羅門教稱為古印度教。古印度教主張追求人生的快樂,它不遣責世間的享樂,但它明確認為世間樂不是生命的終極層次,而是人必需看到在滿足世間的財富、成就、權力之外,還有靈的揚升與歸屬,而這是生命之樂的更高級形式。
從這點上看,20世紀美國的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研究的人類需求五個層次的理論就與印度教相近,當人逐漸圓滿了生存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之後,就會去追求被他人尊重和生命的自我實現了!你會發觀印度人哪怕再窮,但是他們永遠不會忘記苦中作樂,只要給他們一堆篝火,他們就能忘記悲苦載歌載舞,因為追求樂是古印度教的生命認同(而這一點也是導致印度的文學沒有偉大的悲劇作品誕生的原因)。但是他們繼續這種宗教的引導,就會知道生命的終極之樂是要超越這種世間樂的,那就必需要進行靈修,走上棄絕之路。
走上棄絕之路,要修個什麼呢?《奧義書》講要修「梵我合一」!古婆羅門教中「梵」既是最高的神,也是宇宙與人生的終極原因。當時的婆羅門經典,比如《塔伊鐵利亞梵書》,說梵生出諸神,創造世界,剎帝利是梵創生的,婆羅門是由梵自身而生的。《奧義書》,主講「梵我合一」的理論,人究竟是什麼呢?每一個生命中隱藏有一個「真我」或「大我」,其實無異於「梵天」或真神,一個人只有全然覺知了自己的身體、人格、梵我這全部三樣,才算圓滿。作為宇宙本原的梵和作為我們每個人自身本原的梵是相通的。假如這個不好懂,我們姑且可以用程朱理學的「天理」、或道家的「太極」、中國的「天人合一」來相似地理解「梵我合一」。
那麼要走向「梵我合一」,有什麼修法呢?印度教的說法,基本人格類型有四種(榮格的類型學乃是按照印度模式構建的,只是在某些方面有所修改):(1)反省型、(2)情緒型、(3)行動型、(4)實驗型。於是根據不同特點的人就產生了不同的瑜伽(yoga,一般定義為一種訓練方法,用來引導人走向整合或是結合為一體)。
(一) 知的瑜伽(針對有強烈反省傾向的精神追求者而設的,它是通過知識與真神合一的途徑)。它是一種修直覺式的辨識力,具有轉化力量,最終把能知者轉變成他之所知者,或者說能所合一,能所消泯!它要通過聞思修的路徑,先學理(聞),再禪觀(思),最後不斷層層深入覺知打破俱生我執(修),至此達成合一!
(二) 愛的瑜伽(通過愛走向神的途徑,知的瑜伽是成就最短的路,但只能適合少數根器好的人修,普遍的人都依賴情感為行動的驅動力,所以愛的瑜伽更適應大多數人)。愛的瑜伽把神人格化,或者說賦予了神某種屬性,讓信仰者去膜拜。知的瑜伽是用極高的理性,觀神為神性而非實有存在之神,而愛的瑜伽知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真正窮盡神的本性,因此需要整個強大的陣容來完成神的表現,它運用移情,借神明為工具,將形而上能力低的人通過對神的敬拜引向神性。
每一次對神的親近,都是在削弱信徒對世俗虛幻世界的緊抓不放。而印度教眾多不同造像的神,西方宗教將之鄙夷為偶像崇拜,其實他的真實意圖卻是:神性本無差別,但是眾生陋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偏好,所以就隨順大眾,以不同的神像來投其所好,先以欲勾牽,終將其引向不二之境界,套用佛教的話:「方便有多門,歸元性無二」,眾多的神明只是一種通向目標的工具、道具、道路,或者說是「指月手」。
假如這樣能明白的話,那你馬上就可以聯想到佛教的凈土宗對阿彌陀佛極樂世界的無限嚮往,還有基督教對主和天堂的仰靠。佛教的禪宗與知的瑜伽如出一轍,而凈土信仰和基督教則與愛的瑜伽類同。愛的瑜伽通過繁多的祭祀崇拜活動來不斷誘引信徒放下對世俗的掛礙;基督教則有《一個朝聖者之路》一書,以一個農夫遇到導師,教他「在做任何事、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甚至於在睡覺的時候,都用嘴唇,在精神上、在心中,穩定而無間斷地呼喚耶穌的聖名。」以這種方式祈禱,直到一天之中能毫不費力地重複耶穌之名上萬遍,他的禱告就會不知不覺中浸潤到潛意識中,使自己充滿了神性;佛教的凈土宗則教導信眾將一句佛號念到底(把呼喚耶穌的聖名改成呼喚「阿彌陀佛」)!
(三)業的瑜伽(將自己當成獻身給神的僕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服侍神,他的信念是:「你才是作者,我只是工具」)。當一個人生活工作的念頭不再是為自己這個小我,而是為了神,那其實就是在修去除我執,去除以自我為中心。身體是常人堅固執著的「我的存在」,信徒若以崇敬神的強大動力去修苦行,讓身心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苦,那更是一種強化「無我」的修法了!
(四)修的瑜伽(這是一種為具科學傾向的人設計的,一條通過身心試驗走向神的路)。持唯物主義觀點的人偏重可證偽的經驗主義,對於精神境界的證悟不信任,因為他們認為宗教的修證是將個人經驗神聖化,但不可通過現代的科學方法證偽。而印度教沒有這種疑惑,它認為精神的事物也能夠如自然科學一樣,用實驗來求證,只是運用的範式不同而已,自然科學是運用工具和方法向物質世界去求證,而修的瑜伽是向自己心靈世界去探索。
像科學的研究總需要先有一個假設做為前提,然後再展開求證一樣,心靈的這種探索實驗也需要有假設做為前提。印度教義假設人的自我乃是一個多層次的存在,分成四層:(1)身體、(2)意識、(3)下意識(或潛意識)、(4)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神聖狀態(姑且叫「開悟」、「梵我合一」等),而此四層次的前三層是已經被西方心理學界論證和同意了的。那麼印度教就對人們說,你不必先信仰我的神,而是你可以按我指導的方法去論證這四個層次,反正前三個層次都是認同了的,只要你的方法正確,而且意志力夠強,保證不半途而廢,那麼就能證得第四層,成為自我的超越者,從而來證明「梵我合一」的真實性。
假如願意參與這樣的實證了,那麼接下來「修的瑜伽」就會教你實證的8個步驟:
(1) 持戒:不傷生、不妄語、不偷盜、不淫、不貪。(和佛教居士五戒很像吧,佛教是從印度教繼承來的。)
(2) 練習五種教觀:整潔、滿足、自製、勤勉、冥想。
(3) 瑜伽體式訓練(訓練身體,使身體輕安,保持專註,又不昏沉,這樣才能持續有質量的修行。由此印度經文描述了84種瑜伽體式,有五種被認為對冥想最重要,而蓮花式,也即雙盤或叫結跏趺坐,是最佳體式。現代我們在城市裡遍地看到的瑜伽錧,都已演變成運用體式健身,而非宗教靈修了。)
(4) 控制呼吸(有專門系統的觀呼吸教法)
(5) 冥想
(6) 冥想者與心靈共處(專註不被外境干撓)
(7) 冥想者二元消融
(8) 達至梵我合一的最高境界
到這裡人為什麼要修行,要怎麼修,印度教都講了。
古印度教指導信徒們,凡人所認知的這個世界是虛幻的,人不是賣身給社會,在人生的時間分配里,年輕時完成社會責任後,要儘早讓自己隱退去靈修,以完成生命的超越和圓滿。
印度教具有某種靈活性和包容性,因為它本身就是多神教,它能相信各個不同的宗教乃是通向同一目的的不同途徑。在早期吠陀就宣說印度教的經典主張,認為不同的宗教乃是神向人心說教的不同語言。「真理只有一個,聖人以不同的名字來稱呼而已。」原初的這種包容性是印度教得以歷經久遠而能演化和存在的原因,這在後文再表。
【二】佛教概說
佛陀是什麼呢?有人問:「你是神嗎?」「你是天使嗎?」「你是聖人嗎?」佛回答:「不是」!再問:「那你是什麼?」佛回答:「我醒悟了!「他的回答變成了他的頭銜,因為佛陀就是醒悟(覺悟)之意。
要了解一個宗教或思想學說,最好先搞清楚它來自誰,它反對誰(或反對什麼)。回歸到佛教創立的時代,悉達多太子就是先學習了古印度教,但仍覺得不夠究竟,於是在古印度教的教理基礎上提出了自己一些改良主張的。可以這麼說,佛教最初是作為印度教的一支新教出現的,它提出了一些觀點反對印度教的舊主張,於是婆羅門教初期又把它當成異端。
宗教通常有六個特徵:1 權威,2 儀式,3 玄想,4 傳統,5 信仰,6 神秘主義。古印度教發展久遠之後,這6種元素就都出現問題。權威在開始時有理,但後來就變成世襲而造成剝削。婆羅門掌管宗教的秘密,執行宗教事務時大事收費,儀式成為獲得奇蹟結果的機械手段。玄想變質成為吹毛求疵,傳統變成負擔(比如梵文已不為大眾所理解,但仍然堅持沿用)。信仰而蒙神的恩寵則被錯誤釋義,消減了人的責任(比方說只要信了神就得救,做壞事也不會受惡報)。神秘主義則更擾亂人心,使信徒們不認真按步就班地修行而投機取巧。
在這樣一種背景下,釋迦牟尼挺身而出進行如下的宣教:1 佛教是一種沒有權威的宗教(佛陀以導師的身份受到尊崇,但他本人不搞特權),他公開布教,打破婆羅門對宗教教義的獨斷權。
2 沒有儀式(佛陀住世時佛教是沒有什麼宗教儀式的,這樣就與婆羅門借宗教儀式斂財形成對比)。
3 佛陀宣揚的是一種繞過玄想的宗教(對於此世界的人理解程度難以企及的問題,他避而不答。)
4 反對傳統的束縛,比如說反對無意義的苦行,主張中道。用日常用語來傳教和溝通,而不採用已沒多少人懂的梵文。
5 宣揚不論什麼種姓,每個人都可修行解脫,而非只有婆羅門和剎帝利!賤民和女人都可以加入佛教僧團平等共修。
6 看到神秘主義的負作用,反對弟子用神通來傳法。
7 反對婆羅門的正統教義「梵我」,佛陀提出「緣起性空」,認為萬事萬物互為因果,不存在一個決定性的不變的原因,這就推翻了梵作為宇宙第一推動力的地位,「無常」和「無我」推翻了「梵」和「我」的真實性和恆常性。
由此可見佛教在當時是一種針對古印度教種種流弊而誕生的改革派,並且佔領了更高的哲學高度。而確實佛陀在印度傳教45年,產生了極大的社會影響力,許多國王都成為他的護法,佛教發展迅速,這跟古印度教本已腐朽不無關係。
佛陀傳授了四聖諦、八正道,成立了僧團,並訂立了戒律,戒律使團隊有好的約束力,好的精神面貌就更能取信於大眾。佛教後世向北及向南傳播,又產生部派,在亞洲形成北傳和南傳,有了大乘與小乘之分。
佛陀圓寂之後,他原先為了保護佛教而排除在外的種種施設,又統統出現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權威、儀式、傳統、神秘主義等等紛紛粉墨登場(佛其實也預言了這些的到來,這就是所謂的正法、像法、末法之說。)這就導致了佛教自身的衰落,他又重蹈了他的源頭古印度教的覆轍。
印度鹿野苑阿育王建的舍利塔
【三】佛教與印度教在印度的合流
一直到大約公元1000年左右,佛教在印度仍然是一個強大的宗教,要說是後來是伊斯蘭教侵入者把它消滅了是行不通的,在浩劫之中為什麼伊斯蘭教只把佛教滅了,卻把印度教留下來了呢?這個邏輯就不成立了!
事實是,佛教本來就是從古印度教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一個新教,他們有許多基礎性的共通處。幾乎所有佛教正面的教義都可以在印度教中找到它的出處。佛教在印度1500年的過程中,一開始它針對古印度教的弊端提出了自己的特色,但是後來它自己的演變,特別是大乘佛教興起後,又是「佛菩薩」林立(類似多神了),接引眾生的善巧方便百出,甚至到了印度密宗教派那裡,肉、酒、性這些原為禁忌的東西都可以成為修行的方便的時候,演變成這個樣子佛教就越來越像印度教了。
而印度教在前面講過,它本就因其多神的特色,具有一種包容性,別的教派的優點他能吸收和學習。所以古印度教在一度式微的時候又進行內在的改革,它承認了佛教許多變革的合理性,通過模彷彿教的僧伽而出現了印度教的苦行僧教團,而且吸收了各家的長處,於是重獲了生命力。
於是到了這個時候,印度教與佛教的一些基本差異不大了,而伊斯蘭入侵印度的時候,印度教因其包容度高,並不產生與伊斯蘭的直接對抗,又有本土化主場優勢,所以得以保留。而佛教與其說是被滅亡了,不如說恪守原始佛教精神和特色的教派,轉移陣地到了亞洲別處去了,而其它留在印度的佛教組織,都迴流到它的源頭印度教裡邊去。
恆河邊,每天充滿了祭祀!
最後,當代有些學者在探討佛教為何在印度會消亡的論題時,認為佛教在印度的衰落是件順理成章的事,認為佛陀的教理有內在的矛盾性沒解決。例如主體性的問題,印度教的「梵我」是實有的,而佛教主張「無我」,而佛陀的施教又將這些刁鑽的終極問題懸置起來,所以學者們認為當最後終極問題遲早要面對的時候,佛教就會出現問題。而我個人的認為是,研討出這些觀點的學者本身並不是佛教的修行人,他沒有站在修行的角度和體驗去認識這個問題,那麼他就一定會得出自己的那種二元情境下的結論。這就好像中國古代有多次游牧民族南下統治了漢族一樣,不代表說游牧民族的文明程度就比漢族的高,所以他們得勝,不能簡單地以勝負來論高低。由此也應該認知到,一個宗教之所消亡,也不能武斷地說這個消亡的宗教就比那個保留的宗教差!
佛陀洞察到人處在低維世界,那麼高維的東西用低維的思維就很難說明和理解,只能自己通過修行去求證和體驗。所以禪宗指出要不立文字,因為高妙的道是無法用凡俗的語言說清的。那麼苛求佛教要在哲理上全然給出自恰的解說,就非常可笑,因為一說即錯。站在這個認知的角度,我們要看到兩千多年來,許許多多按佛教指導去修行的高僧和大德們,他們和佛一樣沒有去解答那些難問,但是他們自身證道的成果,或虹身成就,或神通妙用,或肉身不化,或預時往生,或燒出舍利,種種跡像,難道不正是對這些問題的有力解答嗎?就好比說這個土藥方已治好了很多人,難道你還需要請個博士寫篇論文論證這個方子沒毒,你才願意相信嗎?
總結以上:佛教源於古印度教,又提出了對印度教種種弊端的改革,形成佛教的新形態,而後又傳播到亞洲各地。而古印度教又融合了佛教的一些好的模式,最後在伊斯蘭入侵印度時,留在印度的佛教部分迴流印度教,成為今天的印度教形態。
參考書目:
《人的宗教》《奧義書》《一個朝聖者之路》《塔伊鐵利亞梵書》《薄伽梵歌》《僧伽與哲學家》
恆河邊,這個建築因地基下沉已傾斜幾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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