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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濤:113寢室

作者系青海大學在讀學生

收到寢室長費不嘉死訊的時候,大概是在臘月中旬時分,至於具體到某天某時,這樣的錙銖必較是無用的。

我花儘力氣去回憶我當時在做些什麼,就像一頭精蟲上腦的公牛淋漓盡致地進行活塞運動。我那時應該是正在抽那盒呂宋煙,兩根被熏黃的手指像個病漢,一根往後拉,另一根往前推,熟稔地撣落煙灰。

我扭動了一下脖子,眼睛望著對面吳道子的那幅竹籃觀音。講的是一個姓馬的富貴子弟追求觀音示現的一個漁家女的故事,故事的結果自然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透過香煙的煙靄望過去,頭束雲鬢,寶相莊嚴的觀音大士彷彿也在煙雲端歪歪扭扭,變得猙獰起來——像是費不嘉,只不過那兩撇稀疏的小鬍子耷拉了下來,不復當初倒豎的光景。

呂宋煙在我的大口吸吮之下,從頭已經燒到了煙蒂,火星在煙柄處的繼續作祟,打斷了我這個幻覺,使我覺得鬆了一口氣,劫里逃生。費不嘉的死就像歐亨利的小說結局一樣,對我們來說,既出人意料,又好像是閻王早就在惦記他——情理之中。

費不嘉幼時貧寒,中年富貴,到了現在這個年紀本可以含飴弄孫,但是他漸漸發現了一個事實:當自己變得有錢的時候,就覺得那些和自己以前一樣沒錢的朋友真討厭。

當然這是人之常情,不用分說。當你身體罹患殘疾或家庭遭遇不幸,總有人無微不至地撫慰你,說些動情的話語,可以說掏心挖肺,恨不得把心拿出來給你仔細端詳,讓你的腦海里用鋼印打上這樣一句永不消逝的話:你我感同身受,我只恨你的痛苦不能加諸我身,使你稍稍鬆快一些。

而當你漸離窘境,境遇也開始好轉之後,他們心理迂迴而產生的虛假的優越感就強迫你變成一堵牆,一顆金子:眾口鑠金,金必銷之;眾人推牆,牆必倒之。哪個人不盼著自己家發財,別人家發火?

而湮滅費不嘉生命之火的一桶冷水,卻是極其荒謬或者說是離奇吧。早在費不嘉的妻子還是他前女友的時候,她以身懷六甲之身要求費不嘉支付撫養費,兩人去做親子鑒定,檢查的結果讓兩人大跌眼鏡:老費是生父不錯,而前女友不是生母,可明明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好的,只要是我播的種就行,可是二兒子的出生卻讓他魂歸離恨天:由於多次流產,費妻想要再有生育,必須要試管嬰兒,二兒子出生之後,老費留了個心眼,去檢查血型,卻發現血型對不上。幸好當初做的是試管,不然就說不清了。

夫妻二人懷疑是檢查有誤,又去驗了DNA,更詳細的結果是:孩子是老費親兄弟的。可老費是獨生子,並沒有其他的兄弟姊妹。夫妻二人當即廝打起來,老費越想越氣,臉漲如豬肝,一陣氣悶,喉嚨一響——-走了。

雖然在醫院,醫生護士看著老費手指著對費妻說:「你……」可誰也沒想到他就這麼走了,連心臟復甦術都沒來得及做上。

一月之後,醫院邀請外國專家公布結果:當初老費還在費母肚子里,還有個兄弟,但在發育過程中,老費吞噬了他的雙胞胎兄弟,他兄弟變成了他的生殖器官,種子雖然是他播的,播的地方也對,但是播的是他兄弟的種子。專家下結論:這是國際上也少見的嵌合體胚胎案例。

我一直不喜歡這個屋子裡的傢具,想換另一套別種式樣的來和它水乳交融,靈肉合一。我想這其中原因不外乎有二:其一,它與這個屋子的的主人——也就是我,不太配合。它太厚重,裡面夾雜著歷史的碎屑;它太蒼老,咀嚼過渺小,也經歷過偉大;最重要的是它是個死物,遠沒有他的主人那靈動的思想。

其二,它是英國一位中世紀名妓曾經擁有的物件,主人沒有精神潔癖,相反他對妓女那類沉浸在無振拔精神和肉體苦難而無法脫逃的人總有一份惻隱之心,他只是覺得那時候的每一件物事,每一寸土地都是她們的血肉鑄就的,沒有那一隅可以避免——就像美國的老鐵路每一根枕木下面都有一個中國人的屍體一樣。

費不嘉的死,並沒有讓我感到恓惶,或者是兔死狐悲的那種悲戚。我的腦海被一句日諺佔據了:「長日已盡,歸家人行色匆匆。人世間,流浪人歸,亦若迴流川。」這二十三個字在我的腦海里顛顛倒倒翻來覆去了一下午,二十三個字就如二十三個小鬼,遽然變成絲絲縷縷的青煙,又像撓鼻子的雞毛,從鼻腔湧入咽喉,強烈的刺激感使他打了一個噴嚏,舒坦!沒打這樣酣暢的噴嚏,業已好多年。

我腦子裡翻江倒海,就像一雙鴛鴦戲在渝水面,就像梨花飄在我窗前,就像琵琶聲停古街前,就像白娘子三千弱水把金山湮。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句刻在113寢室我床鋪上。日諺還有後文——可是你要知道,我此時也已經是年過花甲的老人家,喝湯不流涎尚算不易,怎麼能要求我還能想起約莫四十年光景之前的文字。

我一定要想清楚這句日諺的後文——我站直了身子,松垮的皮肉在屋子裡走了兩道,再原地轉了一圈,然而我發現當我大汗淋漓,心臟突突不平,完成這幾項劇烈運動時——外面的老狗暴晒吐著舌頭,蜜蜂蟄了一下它形似五指毛桃的眼翳,它也懶得動也動不了——-我比那條老狗唯一的長處就是我願意動。

我把眼鏡扶著——防止它從坍塌的鼻樑上滑下來,打開電話簿,裡面的灰塵蹦蹦噠噠,翻過眼鏡的屏障,越過眼皮和眼睫毛的層層守衛,進入我不堪間或一輪的眼窩,使我的老眼愈發昏花。

它之所以敢如此的原因同樣有幾點:(一)有時候兩個人之間很近,可以說是咫尺之間,有的時候兩個人很遠,可以說是天涯之較。但有時候你以為和他是天涯咫尺,可實際上卻是咫尺天涯,電話科技縮短的了物理的距離,可判斷不了人心的遠近。

(二)打電話是個複雜的體力活,遠沒有聽起來的輕巧。只要打電話,勢必就有互相問候的部分,勢必就要有兩人熟知的話題來維繫。在兩人近況互不相知的情況,卯年人談寅年的事是常有的,在陌生和熟悉之間,勢必人們要規避陌生的危險,傾向於熟悉的遊刃有餘。這樣一來,嘩嘩啦啦,大珠小珠,耳朵里陳年的繭子一層一層。

(三)通過電線傳來的信息是經過修飾的,是裝在套子里的人。就像毛姆在《巨匠與傑作》所寫的那幾位世界文豪:托爾斯泰是個不折不扣的色情狂,喜歡雞姦和孌童,以此為傲不說還染上了梅毒;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上是個賭癮成性的登徒子;寫出《傲慢與偏見》這樣鴻篇巨製的簡奧斯汀是個土裡土氣的鄉下丫頭,不復我們心中的光輝形象。

與人通話,亦復如是。

我扭動撥鍵盤,一圈一圈,電話機太老了,當年的金漆也早已斑駁脫落,反而露出可愛的情狀,唯一可嫌的就是發出缺少潤滑的咵嚓聲。撥號過去的信號聲嘀嘀作響,基本和我的心率別無二致。

我趁此閑暇,視野也從小屋內轉移到廓宇中,天空中一群烏鴉飛過。四十年前,我們寢室幾個頭上也曾飛過這一群烏鴉,在那個521即「吾愛你」的日子裡,班上的其他男生都攜美出遊,只有他們113寢室幾個悻悻的待在宿舍——在那個情慾饑饉的年代,唯一的疏通方法除了聊天打屁,就是說幾句葷話,以求揚湯止沸。

男女有別的日子裡,幾個童子雞老練地談著女人。那年紀的我們渴望鑽進一條裙子里,偶爾有裙子進來,大家都一本正經,扣好紐扣。可是那天時節太過特殊,大家鑽進了宿管阿姨的裙子——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之時,宿管阿姨推門而入----收電費,113幾個童男子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小臉一紅,腦門上露出幾個黑點,一群烏鴉頭頂上哇哇哇哇飛過。

「……」

「吳文光,你還記得我床鋪上寫的那幾句日諺嗎?」

「你說什麼諺?」

「日諺。」

「日什麼?」

「……」

吳文光去了西部,停滯在吐魯番盆地,紮根在新疆建設兵團。耳朵經過多年的勞作慢慢地變成了擺設,但他如果是自己想說的話,思路一定很清晰。他和我說,費不嘉的死對他不啻是一場晴空霹靂,把他劈的暈頭轉向,他逐漸感到了時間的緊迫,彷彿自己的背後有一雙紅絲絲的眼睛,那眼裡的血絲扭在一起就是可以勾魂索命的繩索,使他背後發涼。

「老於啊,你剛剛說的什麼諺語,我是記不得了,但我孫子剛剛和我說,現在什麼東西在電腦上都可以查得到,只要它們是連在一起的......」

和吳文光通完了第二次電話,我披上了大衣,想在外面走一走,傍晚的外面還響起了幾聲冬雷,天氣越發的冷了,只凍得狗縮脖子馬噴鼻,我的鼻涕揪了還生。

我現在已經六十一歲了,作為一個行吟詩人,我這一輩子見過了千山萬水,卻沒有人和我談一次高山流水。

我囁噓地剝下一隻手套,指紋解鎖,打開百度,敲上那幾個字,期待下文。百度詞條第一,下文是:世上,上流,兩人相依,如尼羅河沉浮,若吉野川;世上,下流,中流,若有栖川,若長良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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