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大聽講座之：《從林肯到加泰羅尼亞——重新思考民族自決權》

加泰羅尼亞公投獨立作為2017年世界重大事件之一，應當沒有異議。從歡呼雀躍到一臉懵懂，加泰羅尼亞民眾心裡想的該不是——鬼知道這八秒鐘發生了什麼？

加泰自治區主席普伊格蒙特先宣布公投結果：加泰人民決定成立一個獨立的共和國！

八秒掌聲後，普伊格蒙特接著說：但我和自治區政府決定，先暫時不將「獨立宣言」提交議會投票，以便與西班牙政府對話協商。

經濟以及政治原因促使近300年來加泰羅尼亞人民多次的獨立要求。這一次的公投，無疑試圖將獨立的權利交給加泰羅尼亞人民自主決定。但是，帶走富庶的領土以及土地之上的經濟實體，西班牙當局怎會坐視不管。於是乎，有了這八秒鐘的獨立。鮑桑葵在其《關於國家的哲學理論》中提出，近代歐洲的民族國家據說是從9世紀到15世紀之間發展起來的。現代民族獨立則興起於20世紀。以加泰羅尼亞分離主義為代表，當今世界眾多獨立運動大多訴諸民族自決原則和權利。什麼是「民族」？誰是「自」？如何「決」？民族自決能否真正成為一種法律權利？司法機關和司法儒術能否處理此種權利？2017年11月15日，清華大學劉晗老師以《從林肯到加泰羅尼亞——重新思考民族自決權》為題在北京大學作了一場講座，從歷史、政治、法理等多個學科角度重新思考民族自決權。

多數怎樣形成？少數怎麼辦？誰有權力決定加泰羅尼亞的獨立，是加泰羅尼亞議會、自治區主席、民眾，還是西班牙當局？民族自決（national self-determination）能否推出單方的獨立權或分離權？民族自決權是否等於獨立權，答案一定是否定的。美國《獨立宣言》開卷即載明：「在有關人類事務的發展過程中，當一個民族必須解除其和另一個民族之間的政治聯繫，並在世界各國之間依照自然法則和自然神明，取得獨立和平等的地位時，出於對人類公意的尊重，必須宣布他們不得不獨立的原因。」林達在其《我也有一個夢想》中指出在上述這段文字的中文譯本中，都把出現兩次的「分離」這個詞(separate，separation)，譯成了「獨立」。同時也解釋了美國四年的內戰，原因就在於得南方對自己所參加的美國這個聯邦感到失望和厭倦了，他們打算單方面撤離，從這場矛盾中脫身出去。南方七個蓄奴州宣布退出聯邦共同體，組建了南部聯盟。在1861年2 月18 日，選出了他們自己的總統傑弗遜.戴維斯。這是一場一方想從這個對峙中撤離，而另一方卻一把揪住了它的後領，一定要把它拖回來而發動的戰爭。林肯在其就職演說中發表著名的分離與離婚不同的言論，即：「就自然條件而言，我們是不能分離的。我們決不能把我們的各個地區相互搬開，也不可能在它們之間修建起一道無法了逾越的高牆。一對夫妻可以離婚，各走各的路，彼此再不見面。但我們國家的各部分可無法這麼辦。它們只能面對面相處，友好也罷。仇視也罷，他們仍必須彼此交往。」為了防止獨立，美國以內戰的方式解決了這一矛盾，在民族的自由選擇權與國家統一的衝突中，國家統一是至上價值。當然這其中涉及國際法、自然法或習慣法以及憲法之上的道德規範的適用，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不在此處贅述。20世紀國際以美國內戰為典範，在自由與秩序統一之間給出了一致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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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分析

劉晗教授從三個方面展開其論述。先從歷史出發，民族獨立是現代民族主義的產物，但同時存在著向心力與離心力問題。民族主義者認為民族是最高的價值。而帝國則最先將民族主義引入政治運作。如沙俄帝國、奧匈帝國，沙俄時期曾迫使波羅的海地區統一學俄語。歷史上民族獨立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一戰後，以威爾遜和列寧為代表的「民族——國家」思想。區別在於威爾遜認為領土不是國王的私有財產，人民才是主人。而列寧則認為民族應該從帝國主義獲得獨立。雙方都認為民族分離即獨立後需要整合。因此，威爾遜提出成立國際聯盟，列寧則指出歸入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懷抱，這一回歸分為三步，第一步從原國家分離，第二步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第三步加入蘇聯。第二階段是二戰後的去殖民化。歐洲傳統殖民地如印度、非洲的獨立均在這一浪潮期。第三階段是冷戰後，前蘇聯解體分成十五個國家以及東歐巨變。1992年至2008年間，東歐及蘇聯的民族擺脫了蘇聯的控制，紛紛尋求民族自決、民族獨立。從歷史看來，民族獨立的分離趨勢與合併趨勢並行，即一個民族從一個國家中分離出來，又將迅速依附另外一個國家或組織。而新國家往往仍然遵循舊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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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自決分與合的邏輯

第二個方面講了民族自決分與合兩副面孔的邏輯。民族自決包括民族建構、擴張領土即領土收復主義以及國際主義即國際社會的承認。除了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人，住安道爾的加泰隆人同樣講加泰羅尼亞語。而這次加泰羅尼亞的獨立，僅僅是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地區的加泰羅尼亞人的獨立，其他加泰羅尼亞人並不認同也未參與其中。所以，加泰羅尼亞獨立所涉及的是領土，而不是民族。加泰羅尼亞在公投前，試圖得到歐盟和聯合國的支持，但均未成功。加泰羅尼亞一方面試圖從西班牙分離，另一方面希望獨立後能夠融入歐盟。一般認為，對於民族主義，存在產生於19世紀中葉至末期的兩種政治體理論——族裔民族主義(ethnic nationalism)和公民民族主義(civic nationalism) ，也是民族主義諸多形態中最基本的兩種。在此對兩個概念進行簡單的解析。族裔民族主義也被理解為文化民族主義。安東尼·史密斯認為族裔是具有共同祖先神話和歷史記憶、具有共享文化成分、與歷史版圖有一定聯繫、具有一定團結的(至少在精英層是這樣的)、有名稱的人口單元。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和平分離、南斯拉夫所發生的內戰和最終的解體，都和族裔民族主義有著直接的聯繫。公民民族主義則是一個政治層面的概念。對於自由公民民族主義者來講，他們強調的是其所屬領土範圍內所有成員的合法權益，族裔的多元性並不是問題。然而，鮮有國家系單一民族，公民權利的普遍性與族裔文化的特殊性，在多族裔的民族共同體中可能會產生深厚的矛盾。因此，維持民族的統一與融合，國家必須在公民的平等與族際差異之間達成一種協調與平衡。20世紀前，領土並沒有那麼神聖，公主出嫁時的嫁妝都可以是不少的領土。因首次將中國的茶具和茶葉帶到英國而聞名的葡萄牙公主凱瑟琳，其實1662年嫁給英國國王查理二世時，她的嫁妝包括位於摩洛哥的軍事重鎮丹吉爾、印度大陸的明珠城市孟買，以及價值80萬英鎊的財寶，只不過我們只關注了茶葉。當20世紀用領土來定義「民族」時，領土變得特別神聖，不再只是國王的私產。而恰恰是民族自決原則使得領土神聖化。無論是歐盟還是聯合國，都講求民族自決權，但一致反對分離。與加泰羅尼亞不同的是科索沃。2008年2月17日，科索沃議會通過了一項獨立宣言，宣布科索沃脫離塞爾維亞共和國成為一個「獨立主權國家」。塞爾維亞在向聯合國國際法院提出要求對科沃索問題提供諮詢意見時犯了個低級錯誤，即提起諮詢的議題是科索沃「宣布獨立」是否合法，而非「獨立」是否合法。因此，2010年7月22日，國際法院認定科索沃宣布脫離塞爾維亞獨立，並不違反國際法。其理由是科索沃有單方宣布獨立的權利，但這一權利並非獨立權，而是——言論自由，迴避了由其給定科索沃獨立是否合法意見的難題。雖有100多個國家承認科索沃的獨立，但由於科索沃獨立在法理上有爭議，至今仍有包括中國、俄羅斯、西班牙在內的一些國家不承認其獨立地位。

愛喝茶的葡萄牙公主凱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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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策略

第三個問題是法律的策略。分離是個政治問題、歷史問題還是法律問題？法律能夠在多大程度上發揮作用？劉老師從兩個方面詮釋這一問題。一是分離作為自「決」的例外。非國家不能成為國際法主體，但歷史曾經有過一個例外，就是奧蘭群島。1917年芬蘭獨立前後，住在奧蘭群島上多以瑞典語為母語的奧蘭群島人不願做芬蘭人，開始進行重歸瑞典的鬥爭。島民要求有自決權並經公民投票謀求併入瑞典, 瑞典國王暗中積極支持這一舉動,並於1920年2月派軍事人員進駐群島，與芬蘭當局發生衝突。1920年奧蘭群島議會和英國政府一起要求由當時國際聯盟裁決此事,經國際聯盟研究,重申該群島仍為芬蘭領土一部分,但給予它自治權利、實行非軍事化和中立化。1921年，根據國際聯盟解決問題的決議案，芬蘭國會通過《奧蘭自治法案》，賦予奧蘭群島極大的自治權。正常情況下國際聯盟對這一爭議沒有管轄權，因為奧蘭群島不是獨立國家，但在主權不穩定或懸置的情況下，國際聯盟有權管轄。這一兩分法原則聯合國一直沿用，即去殖民化作為例外（Decolonization as Exception），被壓迫到無法生存、被種族屠殺為例外。在加泰羅尼亞獨立事件中，西班牙政權穩定，而南斯拉夫主權震蕩，所以國際法院可以受理索沃獨立的爭議，但不可能受理加泰羅尼亞的獨立的爭議，即使加泰羅尼亞向國際法院提出訴求。二是「自」的不確定性。誰是「自」？範圍多大？是加泰羅尼亞是「自」，還是西班牙是「自」？是以一次公投的結果決定還是選擇獨立公投的那次？如加拿大魁北克每次公投的結果都不一樣。「自」可以分為客觀的「自」和主觀的「自」。客觀的「自」是指用語言來界定什麼是「自」，主觀的「自」則是公決後的主觀意志。無論是主觀還是客觀都無法界定。何為民族自決，一般採用特殊的普遍主義概念，法律上並沒有給出標準。1992年南斯拉夫解體，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紛紛獨立。1998年加拿大聯邦最高法院就魁北克省議會、立法機關或政府是否有單方面使魁北克脫離加拿大的權利做出裁決，依據國際法與加拿大法律，魁北克無權單方面獨立。然而，如果魁北克人表達出清楚的獨立意願，加拿大聯邦政府，將必須與魁北克省政府進行協商。法律能做的正如2010年國際法院的決議：沒有權力決定是否有權獨立，只有權力決定是否有權宣布獨立。能否獨立取決於政治協商。

如強世功老師點評的那樣，民族獨立是個在政治上相當重要、但在法律上很難有所作用的問題。20世紀的民族自決，依舊是帝國觀念的產物，自由貿易、商業帝國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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