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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鄉愁里的花》

回家的路

荊永鳴

人離家有多遠,回家的路就有多長。

十幾年前,我離開故鄉到北京謀生,此後便有了一條往來奔波、永遠走不完的路。十幾年間,我在這條路上走過的里程,累計相加,大概不少於十萬公里,比繞著地球轉兩圈的長度還要長。

其實,北京與我老家的距離不到五百公里,不算遠,只是感覺上很遙遠。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從煤礦到北京,全程倒了三次車,時間是一天一夜。當時的火車還是蒸汽機車,是英國人史蒂芬森發明的那種,跑起來不停地冒煙。打開車窗看風景,能把人的臉看黑了,遇上彎道,說不定還會被車頭噴出的煤屑迷了眼。如今這種火車早被淘汰了,在博物館裡能見到。想坐它,只能到我們赤峰的克什克騰草原去坐了。那裡每年都會舉辦一次國際蒸汽機車旅遊攝影節。白雪皚皚的寒冬,黑色的蒸汽機車穿山跨橋,噴雲吐霧,蔚為壯觀。

那時候我卻沒有「壯觀」的感覺,只是覺得它太慢了。哪怕路過一個很小的村子也要停。沒有村子的野外,偶爾也會停站,叫什麼什麼「乘降所」,上幾個人,或下幾人;有時沒到站也會停,說是會車,等信號。好不容易啟動了,還不穩,「咣當」一傢伙,把人搡個側歪,還沒等坐直呢,又是「咣當」一下,像是開了個很壞的玩笑,把人氣得直樂。

九十年代,我老家通往北京的火車換成了內燃機車,並修了新的線路。不需繞道遼寧,不用換乘,從北京西直門上車,便可直達赤峰。夕發朝至,全車卧鋪。比那種冒煙的火車快多了,也舒適多了。且一進車廂,滿是濃郁的鄉音,甚至能嗅到一種草原特有的味道,讓我常常湧起一種親切的感受,覺得老家與北京只有一個火車站的距離,它就在西直門的火車上。

我在北京謀生,最初總是乘坐火車回老家。我的老家是一座煤礦。我離開時叫平庄礦務局,後來改成了煤業集團公司。改吧,不論怎麼改,也改變不了它在我心裡的位置。作為往昔歲月的一部分,我的生命,我的童年,我充滿夢幻的心靈歷史就是從那裡開始的。迄今為止,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大多都集中在那裡,它是我人生的大本營,是我魂縈夢繞的地方。即使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不可能不回去。火車在夜裡賓士,躺在卧鋪上,想著在老家等待我的人和事,常常睡不著。坐在窗前往外看,漫山遍野全是夜。當然也不全是漆黑,還有四季。有時電閃雷鳴,有時大雪鋪地,或星光燦爛,或風清月朗。在五百公里長的鐵軌上,伴隨著列車的轟鳴,我走過一年又一年無數個不同季節中的曠野——那種遊子歸鄉的感受,我是體會得最深、最深的了。

後來我有了車。再回老家時,又多出幾分便利。至少,我不用再買票販子手裡的高價火車票,在時間上,也沒有了幾時幾分的限制。啥時候上路,完全由自己掌控,而且說走就走。從北京出發,沿東北一線走密雲,出古北口,過承德,再向北就進入赤峰邊界了。一路上,不但能體驗到自我駕駛的樂趣,還可隨時停下來,欣賞路邊的風景,或找一家乾淨的農家餐館,吃一碗羊湯或真正的小雞燉蘑菇——都是可以的,非常愜意。

不愜意的是天不作美。偶逢雨雪,就很容易演變出一些很糟心的事。有一次突降大雪,車過茅荊壩,上不去山,我差一點在山裡過夜。還有一次,車子陷進了雨後的泥坑裡,四個輪子干紡線,出不來。幸虧附近有村子,被兩個農民兄弟很內行地用繩子拖出來,連人帶車,全是泥。當時我挺生氣,說路都這樣了,也不知道修一修,這個地方的領導是白痴嗎?

修著呢。

在哪啊?

山那邊。那個農民用沾滿了泥的手指了指。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想到的事,其實早就有人想到了。一年後,一條嶄新的高速公路把我引向了「山那邊」。我喜歡山。無論是開車還是坐車,一旦被山擋住視線總是想:山那邊是什麼樣?山那邊還是山。是一個完全沒有見過的陌生世界。峰迴路轉,偶爾可見山溝里窩著幾戶人家,像一個古老而神秘的故事。遠遠地想:不知道以前的村民怎麼才能走到山外去;路來了,卻遺憾他們無法到高速上來。這條高速公路很厲害,有野性,逢山鑽洞,遇溝跨橋,它的目標在遠方。路邊的群山,山窪里的小村,都只不過是它的掠影。

我開車在高速路上回老家,以法律允許的速度行駛,只需五小時。比原來的混合型公路縮短了一半。為此,我老家的煤哥們兒打來電話,說回來吧,早晨出發,中午喝,你下午啟程咱們晚上整!每每如此,耽誤不了喝酒。只是人在高速運轉的狀態下,開車的人容易疲勞,坐車的人容易眩暈。副駕上的妻子總嘮叨:一回老家你就興奮!安全第一,走那麼快乾啥?想想也是。而且速度越快,被忽略的東西就越多。感覺上,全然沒有了原來那種優哉游哉的樂趣。我試著把車速慢下來。有一次,我乾脆避開高速,把車開到老路上去。

老路更老了一些,也更窄了——或許它原來就不寬,是別的路寬了。路面上,轎車少多了,除了一些農用車,多是負重的大卡車,車廂比火車皮還大,被苫布蒙著,無比沉重的樣子,每逢山路,爬得比蝸牛還慢。那些曾無數次路過的村莊,像幾年不見的熟人,因為衰老而顯得疲憊。我去路邊的小賣店買一盒煙。店主是個掉了兩顆門牙的老人,他跟我搭訕起來——或許是太寂寞了,老人才跟我搭訕。他問我從哪來,到什麼地方去。

我告訴了他。

老人「嗐」了一聲說:

有高速啊,你怎麼走到這來啦!

他不知道,我不走高速就是想看看這條路現在是什麼樣子了。

想了想,路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它在平原挺進,在山腰上繞圈,人總是跟著路走。走得次數多了,路邊的山川,河流,村莊,樹木和田野里的莊稼,都會刻錄在人的大腦里。我走在這條幾年不走的回家路上,就像回看一部老的電影,只是裡面的角色已經變了。有一段山路,過去總有一些守著路邊賣東西的人,賣鮮瓜果、熟玉米、柿子、榛子、蘑菇、小乾魚兒、柴雞蛋……一年四季,附近的一些村裡人,鼓鼓搗搗,似乎總有他們可以用來換錢的東西。現在少了,已經看不到幾個擺攤的人。我原本是想買土蜂蜜,卻只買到了不想買的核桃。賣核桃的是姐弟倆,姐姐十一,弟弟六歲。

你父母怎麼不來賣啊?我問小女孩。

我媽回家做飯去了。

你爸爸呢?

爸爸到北京蓋樓去了。弟弟幾乎是在搶著答。

我買了姐弟倆五袋核桃。核桃不錯,最好常吃,據說是健腦。

我在路上磨磨蹭蹭,到了中午,我得打尖。在我們老家,管途中吃飯叫打尖。我走過一村又一村,趕往「老白羊湯館」。老白五十多歲,人乾淨,收拾的羊湯也很白,湯濃,味道好,量大實惠。以往每次路過,我差不多都得吃上一碗。但這次卻吃了閉門羹。「老白羊湯館」的破牌子還在,老白卻不在了,油漆剝落的店門上掛了把銹鎖。令人悵然。再去前邊的村子找那家「喜來農家樂」,也沒了,變成了汽修部,一個中年男人蹲在門外,慢吞吞地研究著一個像是小油泵之類的東西,兩手沾滿了黑油。有道是,在一個高速發展的時代,什麼都在變。不久前,我在網上看到一則消息,說通往我老家的高鐵已經開建,通車後,再回老家只需一個半小時。只是速度快了,它的實際距離並沒有變。而且,無論用什麼樣的方式趕路,我總要回家。

回家的路,是我生命中最長的路。

來源:2015年8月17日《人民日報》

鄉愁里的花

熊召政

宋之問《渡漢江》中所言「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種複雜的心態,今天的人已經很少有了。交通的發達,使得「千里江陵一日還」不再是詩人的誇張,而是人人可及的現實。縱為天涯遊子,歸鄉也不是難事。但是,每逢春節、清明、端午、中秋、重陽等傳統節日,故鄉與親人,依然會撩撥我們的心靈。「每逢佳節倍思親」,這佳節,首重春節,其次就是清明了。而親人,首重年華向暮的長輩,次則長眠泉下的列祖。因為牽掛,我們便思念故鄉;因為故鄉,我們每年總有那麼幾次會生起濃濃的鄉愁。

近年來,經常會有一些令人費解的新詞突然闖進我們的生活,折磨我們的智商。而這些新詞因它們是時代的產物而讓我們無法忽略,無法躲避;與此同時,還有一些諸如「國學」「大師」「活佛」「巨匠」等非常莊重而神聖的舊詞,被我們肆無忌憚地濫用,以至變得「狗血」。這種尷尬,讓我們既「為賦新詞強說愁」,又「看盡溪山不見峰」。此情之下,每個人心中的鄉愁,便成了一絲溫暖、一份慰藉、一種抵抗流俗的武器。我曾認為,只有離鄉背井的遊子才會有鄉愁,後來明白,一輩子從未離開故鄉的人,若生起鄉愁來,會比遊子來得更加猛烈,更加難以遏止。

去年暮春四月,我曾特地抽兩天時間回故鄉賞了一回天馬寨的杜鵑花,並即興寫了一篇短文:

天馬寨與婁子石山脈相連,乃前山後山之分。

卯時登山,晴色忽逝,片雲倏然而來,細雨若煙,擎傘行山,不覺山色濕人衣。曲折山道,與李白詩「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庶幾近之。然賞花心切,攀援不知艱難。

入山乍見,遠山若黛,近峰聳翠,偶爾一朵花逍遙於澗邊,若獨影搖紅。然四百公尺之下,花期已萎,五百公尺之上,花事正旺。萎者如胭脂濺淚,旺者如赤龍吐熖。登山二時後駐此龍脊,始覺畫屏環列,虹廊深邃。萬千花枝,紛來眼底;五彩杜鵑,屢入詩懷。若黃若紫,若紅若白,色絢而嫵媚,色絳而繽紛。一簇橫空,如飄霓接袖;千鳳爭坡,如朝霞漫涌。花搖曳,人陶醉。流連複流連,唯願花期長續;行行復行行,不覺雨去晴來。

披芬芳於此山,攬花期於穀雨。正所謂萬山如海,鄉愁如舟。滄海騁目,眼界外無窮碧落;扁舟載我,迷不知終其所止。

這篇不足400字的短文,配上數十幅天馬寨杜鵑花的照片在微信公眾號上發布後,被很多朋友點贊、轉發。短文受歡迎,乃是因為賞花人的鄉愁得到了他們的認同。

所謂鄉愁,並無太深的道理,凡往昔所歷,今日不得見者而產生的惆悵,皆可以鄉愁譽之。如兒時吃慣了奶奶手制的地菜春卷,如今奶奶作古,每每看到地菜春卷後,便會懷念她;如清明掃墓之後,母親帶著我去山中采蘭,過一座小石橋時必會停下,在橋頭的茶亭里歇息片刻,從善人施捨的茶缸里舀一碗溫茶來喝,如今小石橋已拆,茶亭消失,經過此地看到的是一片居民小區,感慨萬千;還有夜晚昏黃的街燈下,在學校上完晚自習的我,常會花兩分錢從挑著柴火擔子的小販手裡買一隻小竹筒里的蒸糕,如今製作蒸糕的小販杳然不見,小鎮上也再無昏黃的街燈了……凡此種種,讓我們體會到了白雲蒼狗般的無常、世事推移的無奈。而此時,當我們看到滿坡滿坡的杜鵑花,便會感嘆,世事變幻太多而花期年年無誤,人生苦短韶華易逝而山花燦爛不變。尤其是當你經歷咳唾成風波惡俗成時尚的生活之後,看到這些杜鵑花如此絢麗如此逍遙,大有「悠悠天地悠悠我」的況味,直如忽見鮫宮之珠、丹鳳之毛,莫不立刻神清氣爽,感到生活還是這般美好。

時下凡事皆以創新量之,但這鄉愁絕不是創新的產物,鄉愁與懷舊是緊密相連的。唐宋以來,文人的小品文盛行,記述市井故事,傳遞澡雪精神,或折節於大匠之門,或磨礪於政務之衙。泛讀一千餘年來的士林雅集,便會發現林林總總的文集中有著共同的特點,即懷舊與批判。隨著科技的發展,人們的生活質量越來越高,越來越便捷,但它的副作用也不容小覷,精神的矮化、流俗化,心靈的鈍化、空洞化的傾向越來越明顯,這似乎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這過程既是福音,也是不幸;既是希望,也是鄉愁;既是社會前進的推力,也是道統批判的理由。

文人的可悲之處在於杞人憂天,可愛之處也在於杞人憂天。當了一輩子書生的我,已習慣了這種生活。長懷憂患之心,精神的負擔必然沉重,若沒有排解的能力,總有一天會把自己壓垮,但好在我有相濡以沫的親人,有青山綠水的故鄉,親人是我的心靈依託,故鄉是我的清靜道場。有此兩種,便得了清福;所謂鄉愁,唯情而已矣!

今年清明,我又回到了老家。兒時住慣的鄉居,如今成了風景區,名西河十八灣。觸目所及的山嵐煙樹、雞犬桑麻、村落竹林、溪聲鳥啼都沒有改變,心下便詫異,我的童年少年竟然是在風景區里度過的,怎麼就渾然不覺呢?在山上祭掃完父母的墳墓下來,我被人迎進路邊一棟陳舊的倉庫里,在這裡,我居然見到了十幾位鄉親,他們是我43年前下放到這裡時結識的夥伴。當時村裡組織了一個文藝宣傳隊,我任隊長,他們都是隊員,年紀最大的20多歲,最小的只有12歲。那時還在「文革」十年浩劫中,其後經歷了粉碎「四人幫」、改革開放等漫長的歲月,40年間,我與他們大多未再見面,今番重逢,他們已從當年的紅男綠女變成了今日的白髮翁媼。讓我驚奇的是,他們沒有在家含飴弄孫,而是原班人馬組成了一個「十八灣藝術團」,什麼都沒有改變,唯一的改變是,我不再是他們的隊長了。在那簡陋的倉庫里,他們為我表演了兩個42年前我編寫的節目。這自然勾起了我對青春的回憶,心中那一份帶著些許酸楚的喜悅充溢著心靈。我問如今已七十高齡的隊長老友,可有新排演的節目,他說,他剛剛寫了一個表演唱《我要贊當今》。我問為何要寫這個節目,他告訴我,他當了一輩子農民,當今是他最稱心的時候,也最幸福。聽他這麼表白,我心中思忖:我那點「江山依舊,人事全非」的鄉愁是不是庸人自擾呢?老友的大伯曾是當年的紅軍,而他卻成為鄉村藝人。這就是土地,這就是鄉親,當春風沉醉的時候,這片土地就會綻放如火如荼的杜鵑花;當時代改變了,質樸的鄉親們也很樂意承擔生活給予他們的任何角色。

返回省城的路上,我的腦海中一直湧現著漫山遍野的杜鵑花,以及花叢中那些白髮蒼蒼的鄉村藝人。離開故土,車輪向晚,深深淺淺的鷓鴣聲中,我的鄉愁又起了。

作者簡介:作者為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來源:2016年5月20日《光明日報》15版

本刊刊訓:

在這裡,激情碰撞文化,詩意表述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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