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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房小說和黃立華教授評說

李平易漫畫像。選自小說集《巨硯》

《巨硯》、《斷墨》、《白紙》和《空筆》,構成了李平易「文房四寶」小說,這些與徽州社會生活和歷史文化聯繫非常密切的東西,已經深入了地域文化的方方面面。

中國文學新星叢書 之《巨硯》作家出版社1991年第一版。

空筆(短篇小說)

李平易

兩個人都走累了,一時沒話好說。

古董師不陰不陽地念出一句偈語:「伯仲開家運,永有萬良德。」徑自走了,他餘氣未消。

牧子盯著古董師漸漸走遠的身影,嘴巴張大,卻沒有喊出聲。老古是不會回頭解釋的,他現在是個失敗主義者,拗不過他。牧子對著豐樂河裡自己長而彎曲的影子鄙夷地努努嘴角,咽下一口氣,也朝城裡走去。牌坊群樣豎在眼前的希望遙遙向後退去,立在地平線上,只剩下一個小黑點。這會兒,他竭力思索那句偈語。

說起來挺簡單。縣裡新辦了家仿古筆廠,找他做點搜集考證工作,讓所仿之古名副其實,有根有據,也正好改變文物所文房四寶陳列室三缺一的狀況。老古走鄉串戶,門檻子精,又好瞅人旮旯,能幫不少忙,是他硬拉來的顧問。本地多少代人沒聽說過有筆出產,志書上卻有這樣一段話:「我郡曾有莫相公筆風行於世,其名不遜湖宣,今尚有民謠曰:相公筆,當馬騎,大郎弟郎兩人抬,屋前屋後是金銀。」牧子早知道這段話,就因為他熟悉諸如此類的掌故,才被文物局長硬從一所中學挖到文物所,領導才把這件尋寶的重任交給他,也因為他懂,才拉上古董師。

對這件差事,牧子是得其所愛,上頭是投其所好,他正在為自己的論文「江南文房四寶源流考」搜集資料,有這樣一個機會,正好四處尋去。

可是除了死在志書上的民謠外,竟然尋不出一點線索。古董師只顧不問,光陪他亂走,有時還冷冷笑著,建議罷手。時而又說他呆,進了古人擺下的迷魂陣,好象他很久以前就嘗過滋味。

牧子知道自己是有三分呆,做事容易走火入魔,沒有獃氣他就不讀歷史系,讀了歷史系也可以改行。他有自己的秉性,覺得事情難些好,查考點東西馬到成功總有些寡淡無味。這或許得之於遺傳。母親不明不白地早逝,父親拉扯他長大。好多夜晚,父子倆獃獃地坐在凌亂的房間里,父親突然就站起來,沒來由地把箱子一個個打開,一樣樣抖著,每隻箱兜底翻,眼光是散的,視點分裂到各個箱子里去了。總是一無所獲,最後又一樣樣衣物,一個個箱子理好。好象母親總藏著點什麼東西在什麼地方,不久又重新來一次。那時父親被抓了兩個月又被放回,一個月只給十五元生活費,煙癮發作,早上起床直吞口水,牧子在人行道上找過煙屁股,什麼牌的都撿過,集成一堆掰碎卷好孝敬上輩。有一次偶然在瓦礫堆的撿到一塊銅板,換了五粒糖。他就常在午睡、課外活動時跑到大多成了菜園的舊屋基場里,慢慢、細心地尋找,銅板銅錢銅箍銅鑰匙,各種各樣的廢銅。別的同學也撿的,三下撿不到就拉倒了,他那時候就表現出找東西時那種極大的耐性,並使自己欣賞其中的無限樂趣。反正村子內外廢墟和遺址挺多的。讀大學後,啃完了一本線裝書,懷著一種無可名狀的衝動,翻亂身邊的一切,什麼都不是所要的,心裡卻得到某種滿足。

他趕上了古董師。不,人家木樁樣站著等他,算定他要來。

「你說的我想不明白。」

老古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嘲諷:「聽說是莫姓祖宗傳下的箴言,也是莫姓的輩份序列,年代久遠,現今德字輩也有抱重孫的。」

是這麼回事。

老古停下,觀察對方神情,接著拖長了話音:「你看這句話有用就琢磨琢磨吧。」

牧子心中一亮。「走!」說著就拽老古袖子。

「上哪?」這一位倒愣了,這小子反應真不慢。

「人口普查辦公室。」話音透出喜滋滋味兒。

在人口普查辦公室,他們發現莫姓當中「良」、「德」字輩的果然不少。突然,牧子興奮地念出來:「莫有言,六十九歲,大桃源人。有字輩,有字輩,有希望了。」

「你說什麼?姓莫的在我們這兒是個小姓。」辦公室的人莫名其妙,「莫有言,名字好熟,好象在哪張報紙上見過。」

還是個上過報的,找到了一條好線索,一定要抓住不放,要儘快見到他。

古董師說累壞了,再也不願動彈,他說好夢還是慢慢做著好。

伯仲開家運,大郎弟郎兩人抬,這不合上了嗎?志書上非是訛言。

果然,晚上一位白須白眉的老者扛著一支大筆來叩見他,這是好兆頭。

大桃源實在不大,兩山夾一塢,村前土地不甚平曠,良田美池桑竹有則有矣,卻是局促不安地擠成一團。石路崎嶇,鋪排著豬糞雞矢之類。屋宇參差,門樓上的青石雕、磚雕二十年前統統被主人敲走了頭,糊之以黃泥,刷之以白灰,塗之以紅漆,紅漆上又復以黃漆髹上三個毫無生氣的「忠」字。風侵雨蝕,紅漆、白灰、黃泥漸次剝落大半,裡面的無頭鬼或隱或現,倒顯出幾分殘缺的生氣。發黑的,腳底布著褐色乾苔的老牆東泛一塊白、西吐一處灰,顯露出房主在困難時期馬馬虎虎修理過的痕迹。

「請問莫有言家往哪兒走?」

「努,村子裡最熱鬧的地方就是。」幾個洗衣婦人爽快回答,她們正說得快活。怎樣才算最熱鬧?沒有個參照,牧子倒沒了主意。古董師陰了半天,才略帶譏諷地說:「熱鬧,有響聲就熱鬧,莫不是尋了個和老婆天天干架的主兒?」

他們摸到一所森嚴的大屋前面。一張大白紙,寫著「敦厚堂」三個呆板的大字,有一角糨糊乾裂不粘了,風碰著,發出老學究翻書般的聲響,一定是舉行什麼儀式臨時湊合的。

堂下有人。「稀里嘩啦」,幾位身著中山裝瘦筋筋的老人在搓麻將。這是最後一批「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的舊式店員,勤勉幾十年後,抱了退休證回家頤養天年,而他們剛頂替不久的子女卻是永遠在外面安身立命了。

「各位老者,請問莫有言先生在么?」牧子給每個字都塗上謙恭。

「唔、唔,」像是在應答,又含糊不清。正是關鍵時刻,「噼噼啪啪」,四個老頭子神氣著,一定是來真格的。

「誰是莫有言?」只好再問一遍。

四個老人好象才聽見問話,抬眼望著他們。一位尖下巴的不捻鬍子,卻孩子般懵懂地摸摸後腦勺,似乎那裡還有根小辮子似的。「你找莫有言?你也找莫有言,找莫有言的人還真不少,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門前嗡嗡響,就是莫公家,去村裡最熱鬧的地方吧。」說完,四人又全神貫注於桌面了。

摸錯了門檻。「到底啥地方?」牧子望著幾條溜光的石板路,不知如何下腳。 「不就一巴掌大嗎?」

看到一塊牌子,一行大字在陽光下顯得黑亮!大桃源村文化活動室。裡面頻頻傳出跺腳聲,還有尖利的口哨,門卻是關的。莫有言熱心於公益事業,看管收拾文化室?這玩意兒別處是不多見了。

門反扣著,敲了敲,一位滿臉流汗的小夥子開了門,裡面才叫熱鬧呢,「咚、咚、咚、咚」在學跳舞。老傢伙挺開通,能容忍這些。

「請問莫有言在裡面嗎?」

「不在。」

「他家住哪裡?」

「村裡最熱鬧的地方。」

天哪,比這還熱鬧,怎麼住下去。到哪裡去找,轉遍大半個村子了,可氣的是古董師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面不幫一點忙。

突然巷弄那端爆發出一片聲音。「哦,那裡熱鬧,快去。」

「急什麼,是又飛不了。不就這麼個村子。」

不能不急,時間不早了,還要轉回去。

「我操你祖宗!」

「我操你家十八代!」

「你個黃病疸!」

「你個扁毛畜生!」

「你個X朝天!」

「你個糞箕蓋!」

兩個剛入中年的女子在對罵,邊上觀看的掩著口在笑,還有一些端飯碗的孩子,不知算是哪一餐。牧子知道又弄錯了,禁不住說:「你們別...」

「你個過路鱉湊什麼熱鬧,我姐妹倆練嘴勁呢。」說完冒出一聲「噗嗤」。

牧子滿臉尷尬,古董師並沒有擠進來解圍,只好結結巴巴說道:「對不起,我們是縣裡來的,來找一個人,莫有言老人家在哪裡?」

「莫老漢呀,你到村子裡最熱鬧的地方去找就得了。」

「比這還熱鬧?」真怪呀。

「瞠你們書生樣,熱鬧有真有假,真熱鬧就一定要響呀,你等下還要說舞槍弄刀呢。我帶你去吧。」

噗嗤一笑的女人罵得凶,心眼倒不錯。

沿著剛才走來的巷弄折回去,又拐了個彎,面前是單獨一處住家,一幢小樓房,一圍小院,院牆上探出一叢細竹。消失了唧唧喳喳、雞飛狗叫、哭爹叫娘,這裡竟是出奇得寧靜。

院門是鎖的。

牧子覺著村人說的「熱鬧」了,一股濃烈的花香襲入鼻腔,院牆上方有成群成團的蜜蜂飛進飛出。一位養蜂老漢。

他會去哪兒了,家裡沒旁人,真怪。

「弄不清去了何方,他一手絕活掙大錢,四處單位上都請他蒔弄花圃盆景呢。報上說他是專家。院里盆盆罐罐擠滿了。他出去一轉就是十天半月。」

「請你轉告一聲,讓他到縣裡文物局找我們,開他工資。」

「工資,他稀奇你個工資呀,嘻嘻。他捐給學校,一次就是三千。」

下次見著了,倒要問問他哪一代上就改了行。

回頭剛走了幾步,那女子側過頭,猛然一拍大腿:「哎呀,又好險上當。邊門是開的,在家,一定在家。」

大家一起轉身,東邊的院牆是有道小門,半開半合,露出院子里一線絢爛。

又是一樁怪事,看來找老頭子的確實多,只好用反鎖大門來謝絕。

女嚮導走了,她不想打擾別人的事。

濃烈的香味激得牧子打出一個噴嚏,怪的是院子里仍然沒一絲聲音。

一位老者蹲在牆旮旯撥弄一叢花草,現在不是蘭香季節。

「你是莫老先生吧,正忙呀,打擾了,我們正急著找你呢。真不容易見著你。」牧子邊說邊朝他走去。

老者一動不動。他又喊了一句,仍然如此。古董師一閃進門,就顧他欣賞養著金魚的池子了。

老人站起來,看見兩個人後張開了嘴巴,一臉驚異。一時牧子更加迷惑了,這打的什麼啞謎?

到老人舞動雙手,牧子才算明白,他不是耳朵不靈便,而是一位熱情的啞巴。他竟然是一位啞巴,「嗯嗯唔唔」地請兩人進屋,牧子、古董師面面相覷,心裡叫苦不迭,呆看他一個勁地比劃。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那麼多的人說過莫有言,就是沒有誰提起過這一點,連村子裡的人都沒有說。也許,是因為他與別人相比有更加獨特之處,人們就忽略了這一點?院子里精緻的財富真夠多的:苗圃盆景魚缸魚池排得滿滿的。牧子知道,一盆梅樁賣上百元是尋常事,或許在大桃源「熱鬧」有獨特含義,指的是錢。

真是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

莫有言老當益壯,精神氣十足。只見他拉寬腳距,眯著一隻眼,右手食指在眼前按了一下,復又指指像框。原來猜測兩位是來拍照的,高興著呢。像框里全是老莫和遊客的合影,有很多是一次成像的彩照,自然是海外遊客的作品。大桃源固然破舊,古建築物卻算是保存得較完整的,去年已闢為旅遊點。莫有言心靈手巧,庭院就是個小花園。別的不說,光那個金魚池就不是隨意弄的,裝飾性的圓門洞,人立洞外,入眼的是一隻石膏白鶴的大半個身子,彎下長頸,半個硬喙浸在水裡。前麵條石上儘是擺著虯梅虎松,有像機的誰不願在此撳一張?該古董師狼狽了。他趕緊搖頭,並把鼓鼓囊囊,容易遭誤解的黑包拉開,裡面只是一件因天熱而脫掉的上衣。

說話是沒用的,牧子一時也不知如何打手勢,竟然一籌莫展。

莫有言仍然熱情,手臂一划一彎地,這容易明白,問的是要不要買金魚苗。古董師又搖搖頭,並機靈地舉起了大拇指。果然莫有言更來勁了,又做出下蹲、抱東西的樣子;見兩人獃獃地望著,眉頭一皺,走到石條邊抱了一盆老梅來。牧子不禁啞然失笑,把頭搖搖。

精明的老莫雙手一攤,他不知道客為何來了。

古董師瞪牧子一眼,地上撿根柴棒,就蹲在地上作寫毛筆字的樣子,寫兩下,又作掭墨狀,然後望著啞巴。

啞巴不作聲,也沒有一點動作。

牧子走過去,也折了一根草棍,還放到水裡浸浸,兩人一道比劃給老莫看。

啞巴仍然沒一點動作,和先前的熱烈判若兩人,彷彿意守丹田,已進入另一個世界。

他們也只好獃坐著,兩顆心涼透了。「真他媽乏味憋人。」古董師忍不住罵一聲。

一腔熱忱竟然以默默無言告終,牧子沮喪透了,又是一次走火入魔么,可卻是循規循矩一步一個腳印,沒有越過雷池呀,難道一開始就錯了。不得不走了,走不甘心就這樣走,真想回頭再問一聲,問出老頭子的話來。

突然,莫有言在身後「哇嗚、哇嗚」地吼著,招呼兩人回頭,只見他已拾起那根草桿。他們驚訝地趕緊搶前幾步。老莫頭一筆一畫在寫字!原來莫有言竟是識字的,頭腦真不開竅,沒想到用那草桿寫字,牧子懊惱地直拍頭。

莫有言寫一個字,看他們一眼,寫的是:

真莫氏者莫言筆

寫完。停了幾秒鐘,就用草桿把浮土上依稀字跡刮平。抬起的那張臉多了好多縱橫交錯的皺紋,完整是一團謎,那一對原先亮晶晶的眼睛,也頓顯渾濁不堪。他手一揮,一副堅決的表情,順勢把他們推了出去。

夠他們納悶的。怪哉、怪哉,老頭子是個大精怪。

「是他們祖宗遺訓吧?」

「我看是的。像是恥於言談。」

莫家制筆的老祖宗究竟有什麼奇恥大辱?是在競爭中慘敗破產,還是經營中有損於人的基本德行?內里或者含了常情不可測度的隱痛,有著永遠不為人知的故事,以至綿延多少代仍然縈記心頭,也許別的都與時間一道消逝了,只傳來這句話,這就是時間的饋贈,這就是交相重疊的人類的基本生活某一點的剪影,這就是忙忙碌碌的報酬,這就是縣誌上語焉不詳的原因。文房四寶陳列室將要殘缺了,「江南文房四寶源流考」要大大地遜色了。其實這一切都是無所謂的,可有可無的,可干可不幹的,一種理想一種追求一種信念一點慾念哪怕堅如磐石,有時候輕輕一點也會化為粉末的。

剎那間,絕望的悲觀滲透了牧子的骨髓。那句話使他隱約感到了歷史和現實的可怕。

他們無言地有氣無力地走著。

驀地,牧子腦門開始發熱,接著高興地要跳、要唱。卻只冒出一聲「太好了!」

「你急瘋了?」老古難受地看著牧子,一半為了自己得不到的獎金。他早料定難有名堂,結局卻是比預想的還要糟糕。

牧子不予理睬,只顧喊道:「收穫太大了!」一股深沉的旋律在胸間盪開,漣漪越來越大,包含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什麼收穫,我問你如何交差?」他一下扳過牧子肩頭。

牧子清醒了:老古不理解他的興奮,正陷在徹底失敗難交差的惱怒之中。而他呢,且不說尋找本身就是一種癖好了,雖然沒得到預期中的東西,實際早超過了。看起來只是殘酷的一句話:真莫氏者莫言筆,封了考查小組的路,像在嘲笑這次行動。牧子現在明白,要說做學問,只要他願意,把這幾個字考證出來也不枉為人一世了,多少人的學問都是這樣做出來的。當然,論文題目要重新確立。先前的提綱根本用不上。

他們繞了一個大圈,終於上了大路,汽車來了。

作家李平易在台灣文化交流時留影。

白紙(短篇選節)

李平易

村裡蕩漾開小汽車好聽的喇叭聲。市裡頭面人物又找德高老鬼索畫了。簡易公路開通兩年,市長途汽車公司至今未派出定期班車,說是太窄,危險,小汽車倒暢通無阻。當然都是沖著德高老頭子來的。別人沒這個福份,驚不動大人物光臨。

說起來要感謝古董師。三年前游於四鄉的古董師偶然走進一間破爛不堪的小屋避雨,發現一些畫和一個直打呼嚕的老頭。他軟磨硬泡,用盡心機討來一張。轉山轉水轉到了主管文化建設的王副市長手中。一位山中高士就這樣被發現了,市裡、省里幾次畫展都有他的墨梅擺在顯眼處。一位畫壇巨擘偶過省城,認出他乃故人,著文盛讚。老頭子身價滾雪球般陡增,大有一紙傾城之趨勢。去年市裡撥了專款給他建了新房,前庭後院三大間,辟出一間單作畫室,改變了多少年吃喝住拉畫擠於一室的窘困。當然和年輕時的氣派無法比,但那年代久遠,德高已淡淡乎忘卻,他好象是很滿足了。

鄉幹部們不稀罕德高的畫。小汽車一來他們就忙得夠嗆,因而時不時地詛咒幾句。鄉里會畫的人多著,「人看著老頭子好玩,硬捧起來。」是呀,一株怪梅,一堆亂石,誰人塗抹也差不離。

年壽有時而盡,無疾而終的人生幸福得之者畢竟太少。也許是鄉幹部的詛咒起了作用,德高老鬼困倒了,小汽車來的不是時候。

小車裡鑽出的正是王副市長。德高老鬼這兩年的常客,後面跟著他的秘書小程,手臂下挾著一大摞紙。鄉長陪著,他們往德高新屋一路走來。

一大摞紙不是要罰老人苦役,更不是純粹的私人求畫。今天實為公家事而來。 程秘書臂下挾的是新產品,剛剛挖掘出來的傳統產品,叫做「羽紙」。翻考眾多私家著作,記載此紙曾經廣行於市,盛名早於宣紙。本地流傳著這幾句詩:新安江水清見底,水邊作紙明於水,兔白霜殘曉月空,鮫宮練出秋風起。後兩句簡直像李賀寫的。無奈卻是元人的作品。「羽紙」重現光彩,喜壞了上下很多領導。日前,市裡已在江濱公園眺曦亭邀請各路雅士試用,獲得一致好評。遺憾的是德高沒有進城,而沒有他就夠不上市一級的水準。地方上名士多矣,外面卻含糊,叫得響的還是德高師。副市長的設想是實在的,請德高老人悉心多畫幾張墨梅,題上「喜見羽紙,當場試墨,快哉我心」之類,拿著老人的畫,挾白紙往各大都市,央請各流派大師試用一番,然後收攏來,辦一兩個「羽紙名人書畫展」,此紙將傳遍畫苑中人。大宗訂貨定會接踵而至。

他們走進去時,德高師正閉著眼睛喘氣,流感對於年紀太大的人也是可怕的,王市長其實已知曉。

……

「德高師,我代表全市人民拜託你了,我們的羽紙會發揚光大的。」

「要畫,我是想畫出來。」老人斜躺在病榻上,勉力應答,「等稍稍喘過氣來,我就,就畫。」

市長顯然很滿意。「我下午兩點有個緊急會議,讓小程在這兒幫助你。小程,不要急,讓德高師慢慢來。今晚車子來接你。」

喇叭聲消失,村子重歸古老的沉寂。

小程舒心呼出一口氣,他一貫做副市長的影子,影子和本體暫時分離,自己也就立了起來,可以隨意言談了。他放下那摞羽紙。

「你吃過葯了?」小程親切問道。

「笑話了,我從來不吃藥。」

「好,我把紙鋪開,墨研好,等著你。」

「不用,不用,細碎事自己來。」

「你能畫了?」小程驚喜地一叫。

「能,能畫。」德高師臉色潮紅,稀疏錯落的老人斑更加顯眼。早就想畫出那幅畫,五十年,至少有五十年了。「江南一株梅」,耄耋之年,詎料以梅成名,社會早已忘卻他當年一叢墨竹風靡南北的歷史,自己也差不多忘記了。他是為了它活到現在,為了一幅畫活成現在這個樣子。

一幅「晴江涌霧圖」。

當年是為它返鄉的,剛剛與友人辦了新安山水聯展,春風得意。卻謝絕繁華,聲言三年以後相會於斯,折回故里捉摸起誰也摸不透的霧。修筠放棄學業,連袂而歸,伴他去懸崖上看霧,新安江上千形百態、活潑潑涌動的霧團,晴川歷歷,氣候絕佳時的霧團,不是下山的烏雲,不是颳風起的「黃紗」,更不是都市的灰氣。它簡直就不是由水汽構成,而是蒸蘊出山川之精英,毛茸茸似翔於中空的白兔群,光潔如展開的天鵝翅。妙就妙在一剎那,觀察也存在於倏忽間:爬上山巔的太陽才打照面,涌霧即刻消失殆盡,不知匿往何方。這時就會感到心同萬物,都被自然的甘露洗濯一遍。就是要畫這樣一幅長景圖,「瀟湘煙雨圖」可謂千古絕筆,但他不喜歡苦雨含情的凄涼作派,決心羽化而去。世人居然還沒發現晴霧在陽光鋪開那一剎那間的靈性,一定要讓人從畫上看到。這很難,天氣好的時候,天天早上要攀上西崖頂觀看,拚著一身潮濕,修筠伴著。

那天早晨,霧氣總是迷濛,那一刻總是不到,天變了。江那邊響起一陣槍聲,正是鬧土匪的時候,他腳底一滑,濕漉漉的山岩是太滑溜了,修筠趕緊拉他,剛牽住手,不想她腳底斜躺的平板石是浮的,一陣滑動,她鬆開手,和石頭一齊落了下去。

從此再沒有畫過那幅圖。沒有畫過竹,至少別人沒見過,只畫梅,一味地畫梅。斷絕了和師友的聯繫,拋棄了雲遊計劃,在家鄉,恣意揮霍掉屬於他一個人獨有的家產。中年、壯年、花甲、古稀,日子靜靜地淌去,又靜靜地流來,忽而被批被斗,忽而施捨救濟,這兩年又得到意外的殊榮,他並沒有忘了那幅畫……「我要畫竹,一叢秀竹,東坡、板橋、不,不要他們,肥的瘦的,我有我的……」他喃喃自語。

「什麼,你要畫竹?德高師,弄錯了,王市長請你畫梅,你最擅長的墨梅,不能開玩笑呀。」秘書急了,市長難得放手讓他承擔一件事,還是意義重大的事,這就是鍛煉和培養,不能弄砸了。老傢伙感冒發燒糊塗了,從來沒聽說過他會畫竹,也沒有見過他的竹。

「畫竹,畫竹……,墳頭竹叢,陽光折耀,西崖之上,白、白霧涌動。」含糊不清的幾句碎話讓小程產生了說不清的駭怕。

「德高師,不要亂來,不是群賢雲集興之所至的時候。市裡領導對你一直是關懷的,特別是王市長。」簡直在哀求。

「畫,畫,我要畫出來。」德高繼續很奇怪地興奮著。

在新安江邊西崖之頂的墳頭上,陽光疏疏朗朗地耀著竹葉,依稀可從畫幅上聽到修筠好聽的笑聲。崖下一川綠水,幾道無風自生潺潺爰爰的浪波,水面上倏忽不見的體現著山川靈性的光潔而毛茸茸的涌霧,這些白兔白鵝白雞白羊眨眼間無影無蹤,大好光景就是由水波漾盪而成,由此叢秀竹搖曳而生。晴江涌霧,還要有修筠的生命與光彩在這幅畫上永駐,秀竹的葉枝幹根都有她的存在。是他和那幅畫殺了她!透明的霧是位美麗的兇手,他追蹤了一生,觀察過各種季節各種時辰,春夏秋冬正午子夜,比年輕時嘴裡噴出的煙圈熟悉百倍。

他一直在觀察練習著,避開人作單項練習。

一直有著難以遏制的衝動。

一直遏制著這種衝動。那是一種奇怪的力量,是一種執著者渴求永恆的完滿的美的力量,也是一種扼殺生命的力量,他身上有這種力量卻不理解。

心裡有東西拉著扯著抽著動著,遏制在悄悄鬆弛,也許是這種全新的家鄉的青檀皮、沙田草製成的紙的氣息感染了他,酥軟了身體和靈魂的某一部分;也許只是一種不祥的預感。

小程見德高師右手直抖,枯藤般的青筋在動,五指攏住桌邊的筆,忙走近他,迎面一股熱氣灼得人難受,摸摸額頭,很是燙人。他嚇了一跳,「哎呀,你發高燒了。我請人來打針。」

「不用,我是從來不打針吃藥的,即刻就好。」

小程抬腕看看時間,眉頭一皺,還是出去了,今天怕是畫不成。老頭子高燒說胡話,霧呀竹的,也真可憐,日子配得不巧,八十歲的老人,油干燈滅,說倒就倒的。他可千萬要挺住,倒下來就帶下了別人。

老人又雙目緊閉斜在床上,一座屋子歸於寂寥。過了一會,他披衣下床,走到大桌子旁,抓住筆,在那方珍貴的祖傳宋硯上掭著,讓墨汁慢慢滲上筆端...,動作遲緩,神色麻木,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淌出兩滴濁淚。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異樣的隔膜從手掌滲到手臂、胳膊,以至貫注全身。是握著一根拐杖?象牙筷子?冬天離不開的火箸?女人柔軟的手臂?筆、紙、硯,一切都變得恍恍惚惚隔了一層。一定要把它畫出來,竹,不,修筠;霧、生命、流動的血,畫出它們。腦中鮮明的圖景也模糊了,霧正變濃,遮住了別種物體,什麼也看不見了,霧轉成了雲,雲攏到高處,又復鋪散下來,轉灰、變黑,罩住一切,風雨將至時獃滯沉重的雲,漆黑嚇人的魔雲,到了夜裡,沒有星光。

筆重重地按了下去。

真的畫不出來了么?皮肉滋滋地響過,周身只感覺到五內俱焚後的冰涼。先前明晰映現在心中的畫面正迅疾地往後移去,如梭的光陰,清晰的是額上的千層皺,面上老年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早就應該把它畫出來!

觀察、練習、衝動、遏制。

默默以鼓勵,默默以安慰,默默以欺騙。

那叢竹已經老邁朽爛,竹梢生花,竹鞭已經萌生不了新的勃發的生命。

錯了?

小程領著鄉診所的醫士匆匆走進來,見德高木然立在畫桌前,嘴角慢慢地無意識地抽搐,那管筆跌落地面,不禁驚叫:「德高師,別畫了,歇會吧,待身體恢復了再畫。呀,這株梅更怪,一株死梅!」

那一團墨是梅,市長的秘書說是梅。乾枯的死梅。

「德高師,你躺上床打針退燒吧。」

「我沒熱。」他硬氣地回答。

小程也發獃。醫士走上前,一探老人額頭,果然沒熱。不但沒熱,而且周身冰涼、僵硬,不是礙著小程是市府的秘書,他真要光火了。

「太神了,用氣功治病。德高師,你吃得消就畫吧。」

畫不出來了。畫不出來了么?五十年心血全是白費,不,不可能,不應該,不會。他摸出一串鑰匙,遞給小程:「你把左廂房裡最大的木箱打開,把裡面的東西全端出來。」

原發於《鐘山》雜誌,1987年第4期

作家李平易在杭州運河邊的小巷,2016年11月。

斷墨(短篇選節)

李平易

楊三相又纏上門了,古董師好不討厭。事情不順手,他正心煩呢。好端端的一塊巨硯飛走了,這口氣多難憋。

「你一定要幫我個忙。」

「和你說過幾遍,想入非非別把我搭上,我可沒人養。」

「你一定要幫忙。我是七十好幾的人了,幫忙也只有一次。」老頭子死皮賴臉慢慢和他磨。

楊三相--徽州老輩子習慣,「相公」中之潦倒者,「公」一律免稱,這「相」字喊時也不同一般叫法,非要念得長長轉彎不可,以充分體現其中的揶揄味兒。這種方言中的變音,是最使語言學家頭痛的問題,北方人說外國話好學,徽州話難講,一點也不為過。楊三相的價值古董師是知道的,假如人可以當古董賣,他可以和巨硯比價,心眼裡卻看不起這人。楊三相除了賣自己沒有別的,自身據說也不是個完整的,缺關鍵性的一點,一世光棍也應該。楊三相少時讀私墊,也進過新式的省立二中,十七八歲眼在名紳吳翰林身後,靠著一手好字,當了末代翰林最後一個清客。翰林死後也不謀個正事,靠兩個當妹妹的十元五元接濟活日子。自己終日搖著破蒲扇,說今古奇觀,講金玉良緣,最喜歡講「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一日,神采飛揚地念著喬太守判詞:「弟代姐嫁,姑伴嫂眠...,稱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燃。」忽然就攬過一個女孩頭,說頭髮上有異香,嗅嗅能講得更有勁。為此差點定性為壞分子。兩年前,政協里有人拿了一張表給他填,聘為文史資料特約撰稿人,請他專寫吳翰林歸田後的情狀,每月給一筆生活費。他於是有了興緻,半個月跑一趟郵局寄稿件。只是古董師仍然看他不起。政協里人說,此公著文總寫自己,翰林只是配角,文白交雜,沒有標點。好意提醒,他倒把頭一擺:「你讀過幾部才子書?我不懂還要你教,好哇,你來寫。」真的罷筆半個月。

楊三相就是這樣一個人,這個人要和古董師尋開心了,就是虎落平陽,也容不得這頭老犬欺侮呀。「別在這頭磨牙了,逛去吧,我也有事。」

「你答應幫我一次。」聲音竟然哭噓噓的。

看著楊三相一臉粗皮老皺紋,古董師眉心解開了些。老糟貨字寫得多,或許知道一二。便有意嘆口氣:「唉,想賺點零錢花,腿跑細了還是一場空。你見過能睡人的硯石嗎?」

楊三相立時變得自矜了:「你也有事要來問我這老者。巨硯,有的是,多得很,三尺五尺,周圓方正,用過丟過,哪還記得許多。現在家裡那塊卻是小巧玲瓏。」

古董師暗啐一口,臉復陰沉下來,「你要幹什麼,說清楚,別老纏我。」

「你答應了幫忙?」楊三相似捕住了星星。

「說出來再講。」

「你是答應了幫忙。答應絕不外傳?」

「我嘴沒你碎,你幾時看我嚼舌頭?」

他卻偏偏要從硯石說起。

「硯石,千年不爛的石頭,有什麼稀奇,就是大宋皇帝御用的也能尋到。他用過的墨呢?早磨完了。奇的是墨,磨一寸少一寸,磨一分少一分。你懂古墨么,明朝的超漆煙......」

「什麼超七超八,我看不起,不攬手。」嚅嚅而語,心中倒一亮,以前是沒注意過這路貨色。

「徽州墨的歷史是源遠流長,源遠留長呀,明代神宗皇帝使用徽墨,滴在桌上,入木三分,超過黑漆,是謂超漆,這本是皇宮中傳出的掌故。」

「知道,知道。」古董師最厭惡別人漫無過際地說古,「南唐李後主賜姓給陝西入徽的墨工奚超、奚廷圭父子。七十年前胡開文地球墨在巴拿馬獲國際博覽會金質獎。你要我幹什麼,趁早說出來,別死繞彎子了。」

「你說的這些如今七歲孩童都曉得。我問你,見過三百年前的古墨嗎?」楊三狡黠地一笑,手掌不覺又翻了翻,掌心很厚,堆滿了遊手好閒者的松馳。這會兒倒又不像是幾次求人的老頭子了。

「三百年前,莫非你秀士閣里有?」

「就是為這求你來的。不然,何必幾次打擾。」他手掌上忽地托出三寸來長一錠墨。墨表灰白,像老屋牆腳滲出的硝鹽,標明著年代的久遠。古董師謹慎接過手,原來只是半截,正面金塑「廷圭」兩字,下面還有一橫一撇,看筆劃,應是「真」的字頭。背面是腰斬的半條金龍,一個頭佔了大部,齜牙咧嘴,很是得意,描金之處一定被楊三相細心擦拭過,歲月並沒使它黯淡無光。古墨中似乎是有「廷圭真品」一種,難道真有些來歷?

「這是怎麼回事?藏得倒好。」古董師猶疑中忍不住現出吃驚,「是你家傳的?」

「列祖列宗哪有這種寶物。就是有,62年我也換了蘿蔔吃掉。是翰林公送我的。當年收我為門生,就送了這塊寶貝。」

「真是寶貝?」古董師抑住興奮,灼灼地只覺得眼裡有兩個火球。

「不然何必登門拜訪。」

「別說得我肉麻兮兮。」他就怕又落入一個什麼圈套。

「這墨另外半截還在。」說時楊三相一字一頓,觀察著對方眼神。

「在哪裡?」語氣很是急切,又雄心勃發了。

「在滋華那裡。」

「什麼滋華,是個人?」

「是個人,早不在世了。」

「那還有什麼羅嗦的。」

「在她墓里呀。」

彎彎繞繞,變得蹊蹺了。「禮物怎麼到了死人風水裡。」古董師認真地冷笑一聲。

「說來就凄慘了。」楊三相嘆一口氣。

「你有什麼凄慘的,搖著蒲扇,周遊列國養得心寬體胖。」

「滋華是翰林公養女,和我西廂月下,有那麼回事,這不必多說。一日我上她綉樓,兩人倚窗而立,把玩那錠古墨。不巧一個閃失,跌在街面青石板上,脆脆地分為兩半。兩人也不甚心疼,索性分藏,相約有大喜的一天重新將它合好。」他一氣說得累了。打了個頓。

「這倒該合好,自由戀愛么。」古董師興趣不大了。

「你有所不知,滋華是師母翰林夫人作主,許配給一位川軍營長的,她養育之恩難違,心中不樂,久而得病,未嫁就悒鬱而終,臨終仍然攥著古墨半錠。我幫著料理後事,把墨放進了靈柩里,不求死後團圓,生前究竟多一份記掛。」

「那你好好留著,好跟著她呀。」古董師仍然忍不住要譏諷。

「滋華墓被掘了呀,你沒聽說過?」楊三相滾出兩滴老淚,匆匆促促,卻又凄楚地敘說世上一出動聽的悲劇。

「風水被掘了?不會吧,又不是古柩。」這一位聽得精明。

「你忘了武鬥那年,庄屋村吳家山被挖得底朝天。」楊三相突然雙手捂臉,他噎得說不下去了。

古董師臉色鐵青,冷冷說道:「你說的全是真話,不是《今古奇觀》上套來的?」

「決無誑言。」老頭子應聲答道。

他說的是真話,提起崢嶸歲月,古董師寧願信了他。

搜家風刮過不久,就有些膽大妄為的青年白日里朝墳山涌去,「造死人的反」。撬磚剖棺,挖金掘銀。人說「生在蘇州,死在徽州」,稱雄幾百年的徽商對鋪路修橋尚肯勉力為之,對自己的葬身之所自然更願下本錢。於是紛紛擾擾間有人用古柩厝基的磚砌起樓房,棺木箍起腳盆。死者口裡含的,頭底墊的,手上托的,耳上戴的,發上插的,以至身上穿的,只要有點黃白之物,就是一筆橫財。用不著顧慮人看見,幾座古柏森森有名的墳山,白天里人聲沸沸,夜間火把飄忽,外人撞見,沒準以為鬼都出來扯旗造反呢。

墳山上傳下的故事也多,古董師記著。

有一天,兩個傢伙相准一座墓後,敲開桐油石灰殼,掀開黑漆棺蓋,裡面一位少女宛然生時。一人上前檢視,才掰開女子嘴巴,驚覺有些異樣,忙直起身子,沉甸甸地把女屍也帶了上來,慌得又彎下去,幾次反覆,屍體始終貼緊他,把個惡徒嚇暈過去。對此有人說是他的扣子勾住了屍衣,有人說是什麼靜電引力,也有人說是女鬼顯靈。另一個賊膽更大的見狀,抱過同伴,竟狠心把屍身擄了個精光。傳說這女子是吞金而死的,又開膛破肚,然後把屍體拖到山下大路口。他們記著一句師傳:鬼怕惡人。可憐可嘆的吳家祠堂下芸芸幾百口人,無人敢去收殮。一來這是造反者的另一種勇敢舉動;二來有人說此女雖是翰林螟蛉,如此隆厚埋在吳家墳山也屬不該,終歸是外姓。屍體見風即爛,三四天後的晚上,才不知被誰收埋了。

古董師問起此事。

「是的,正是滋華死後之身,當時我正被人管著,夜裡偷跑出來摸黑趕去,草草安頓了她。事後我明察暗訪,探得那兩個惡徒。都說挖墳的是外來戶,這兩個倒是本地人。惡人不笨,滋華身上那半塊墨定然在哪家藏著。你要肯幫襯我,請去試試,弄出來我出高價買下,來世也記著恩德。」他托托掌心這半塊。

古董師熬不住了,飛了一塊硯石,來了一錠古墨,人生真是有失有得。「兩個惡徒是誰?不是說他們得暴病死了嗎?」

「好心人一廂情願哪!死不了,還活得怪好。那兩個嘛,」他微微苦笑,「反正你是不會外傳的。一個是王大發,一個是程討飯,都是顯赫人物呀。」

古董師吃了一驚。同時他也有了信心,是這兩位。他都熟識,熟人好辦事,永不過時的古訓。

他終於答應了幫忙,幫到底。

「那半塊墨是這樣的。」楊三相拿出一張畫好的圖,挺標準的一張剖面圖,讀過省立二中的人懂得透視。古董師很小心地把圖紙收折好。

練江水源自黃山南麓,和別的河流自不同一般,除了難得的汛期,青山上流下的秀水都從盆地中間平靜地淌過,只輕起漣漪,斯斯文文。這裡人也斯文,家家都出讀書人。盜墓的,亘古至今,除了造反搜家以後一段餘波,最為人所不齒。土匪鋌而走險,還有兩分由頭;盜墓,有這個心思天理就難容,誰願攤上這名聲!

古董師思索半夜,愈想愈有把握。天也快亮了。

自然先從程討飯家開始。老程發了養兔財,現在是村裡最有錢的人。三月里,有人牽一頭牛來換他一隻西德長毛兔。他都不肯換,同樣的兔子他有上百隻。不幾天,那隻人家點名要的兔死了。全家嚎啕了一頓。

原發於《上海文學》,1986年第4期

李平易同知名漢學家杜博妮女士和韓德安博士在呈坎合影,2014年9月。

從另一角度解讀徽州

——重讀李平易「文房四寶」小說

黃立華

二十多年前的1985-1987年間,徽州土生土長的作家李平易在《上海文學》和《鐘山》上相繼發表了以「文房四寶」為題的短篇小說《巨硯》、《斷墨》、《白紙》和《空筆》,當時徽州文化作為地域文化的獨特性正開始受到人們的關注,李平易的小說也自然被當作一般性地展示地域文化的文學來看待〔1〕,記得當時人們談論時也有人把它們歸於流行的「尋根文學」的作品,從表面來看,這些認識和評價都有一定道理,這四篇小說都以徽州人為主人公,其中的故事都發生在徽州,而「筆」、「墨」、「紙」、「硯」又都是與徽州社會生活和歷史文化聯繫非常密切的東西。

轉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段時間,徽州文化作為中國地域文化的獨特性和代表性受到了越來越熱的關注,所謂的「徽學」幾近成為了自上而下普遍重視的「顯學」,各類諸如「燦爛」、「博大」、「豐富」、「精深」等等好詞不吝地從各種級別的專家的口中湧出,而李平易也不時被人們認為是最早用小說展示徽州文化的作家,從而也應當屬於今日徽文化宣傳大好局面的功臣。

就我所了解的李平易而言,面對這樣的評價,他也許會啼笑皆非。也許從一開始,人們,特別是徽州人,他們就沒有真正深入了解李平易的小說,而李平易除了小說本身,他也不再對徽州文化言說什麼,問題就這麼留了下來。這也才有我們今天重讀的必要,才有今天從另一種角度解讀的可能。

2004年7月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安徽作家方陣」的叢書,其中有李平易的一本《故鄉與異鄉》,書中有一篇《故鄉與異鄉》,作者用它來作書名,可見其在作者心中的分量。在文章中,作者寫道:「一個正常人同他的故鄉當然有一種無法割斷的血脈關係。可是我必須承認,自己靈魂深處有一種同這塊土地格格不入的東西,正是這點東西,使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已基本無法改變的我。」還有: 「雖然我寫的有關故鄉的文字是冷峻的甚至是嘲諷的,可是偏偏人家說我筆下流淌著徽州風土人情,假如今後我有帽可戴的話,大概也只能戴上一頂『鄉土作家』的帽子,而這卻是我當初最為不屑的。」〔2〕李平易是小說家,我們當然不能簡單地用什麼徽州文化的「謳歌派」或「反思派」、「批判派」的標準去切割他,但我們卻必須真正了解他筆下的徽州故事到底告訴了我們什麼,在聽膩了多年的對徽州文化的空洞的、膚淺的叫好聲中,我們有必要去領略一個真正帶有自身生命體驗的徽州人的真實的藝術發現和精神顫慄,去感受他通過文學作品而抒發的「夢魘與激情」。〔3〕

四篇小說中最早發表的是《巨硯》,刊於《上海文學》1985年12期,其次是《斷墨》,刊《上海文學》1986年4期,然後是《白紙》和《空筆》,均刊於《鐘山》1987年4期。從1985年12月到1987年8月不到兩年的時間,李平易完成了他的四篇作品,可以看出他當時腦子裡比較集中地裝著有關徽州歷史和文化的故事和想法。這些想法來自於他長期生活在徽州這塊土地上的心理與情感的鬱積,他不是因為當時徽州文化漸漸為外人所重視而去搜羅地域風情以便為外界作展示甚至作跟風似的炫耀,而是由於自我心理釋放和情感宣洩的需要,將抑製得很久的內心的情緒表達出來。

那麼這種情緒到底是什麼呢?這就需要我們認真地回到小說。小說雖然以「物」為名,而且這些「物」均非一般之物,而都是非常具有文化內涵的「文物」,也就是具有多種價值的「古董」,這就難免讓我們有些讀者只把眼光停留在這些「物」上。其實,作者真正要表現的是人,而那些物不過是用來表現人的命運的道具,而且當我們深入了解到這些人的故事和命運都是那麼充滿了悲劇的色彩,就更會理解這些道具的獨特分量。

《巨硯》的故事很簡單。它寫了一個走鄉串戶的古董師知道了一位鄉間病癱老婦有一方碩大的硯台,於是就竭力說服老婦人出手,老婦人既不拒絕、也不答應,而是不斷地與古董師就巨硯的話題閑扯,在古董師越來越感到不耐煩的過程中,老婦人卻沉浸在由硯台鉤起的回憶和聯想之中。這種回憶和聯想對老婦人是這樣的珍貴。她由硯台想起了她的青春、她的丈夫、她的由蘇州隨丈夫嫁到徽州的經歷以及她和丈夫在硯台上相擁而卧的往事,那美好的一切與眼前這因病而癱的現狀有著多大的反差啊。老婦人對古董師的到來充滿了渴望,雖然古董師滿腦子有關硯台商業價值的心理與老婦人藉此而勾連起的綿綿回憶也有著巨大的反差,但這並不妨礙二人各取所需地對話,也許老婦人在這一刻才暫時擺脫了久已枯槁的病癱生活,而重新回到了當年有著生氣和憧憬的時光。不難看出,老婦人真正有意義的生活只留在了過去,現在的生命對她只有物理學上的意義,不同於植物人的就是她還留有回憶,而只有這回憶才間或使她這她這艱難活著的病體發出常人的光亮,但這光亮卻只是過去的餘光,那方硯台也正是收藏這過去的光亮的黑匣。

《斷墨》和《白紙》的故事與《巨硯》有著某種相似,前者的主人公楊三相和後者的老德高依然是悲劇故事的主角,只是與之相關的「黑匣」變成了墨和紙。楊三相這位清朝最末一代翰林家中的最後一位清客一世潦倒、碌碌無為,但卻以珍藏的半塊斷墨及其背後的故事支撐自己虛妄的人生,他生命的全部意義都寄託於過去,而最終被人揭破那收藏的墨,不過是後人偽造的贗品,楊三相的舊夢便瞬間破滅。 其實,更深刻的地方在於,那墨即便就是真的,楊三相的現實生活也早已失去生命的光輝,那以往的美好的一切誰知道是否只是他「心造的一個幻影」。而《白紙》中的德高畫師雖然在當地官員眼中已被視為「市寶」級的人物,他的畫很可以為「對外宣傳」贏得效益,但他自己卻清楚官員們的所求與自己真正的渴望卻是相差甚遠,而臨死時終於悟到自己一生追逐的「晴江涌霧」畫卷不過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它根本不可能變成現實,已成現實的又並非真正屬於自己,他就在這種殘酷的醒悟中結束了生命,而把一摞顯得耀眼的白紙留在了漸漸顯得幽暗的屋子裡。

與前三篇有所不同的是,《空筆》中主人公莫有言據說是「莫相公筆」製作的傳人,按現在的說法應當是屬於「非遺」的傳承人的身份,其身價應是不同一般,但他卻早已改弦易轍,一行「真莫氏者莫言筆」的表白,把自己與制筆的行當分割得一清二楚。作者沒有向我們敘說莫有言為什麼不願言筆,但我們可以想像得出這其中必定隱藏著他不願言及的辛酸,此不言恐怕勝過多言。也幸虧莫有言不再弄筆,他現在的生活才這樣有滋有味、充滿些許生氣,否則,誰能料到他不會成為又一個病癱的老婦人、或者整天顛三倒四的楊三相、或者鬱悶終生的老德高?這裡作者把人物可能的悲情往事留給了讀者去想像,應當說在藝術上也是避免與前幾篇雷同的需要,以虛當實,留給人們想像的空間更大。

縱觀四篇小說,李平易筆下的徽州真是令人感到十分的壓抑,原因就在於他沒有停留在外在的風情和表面的精緻上,而是把穿透的目光投向了人,投向了徽州人的內心世界,從小在徽州幽暗的老屋子裡長大的李平易太熟悉、太了解徽州鄉間的那些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他除了知道他們居住的村莊、房屋和他們家中的古董、寶貝以外,更知道他們心裡的願望和憧憬、以及與大時代脫節而產生的失落和傷感,他天天在傾聽他們的心聲、感受他們的脈動。他每天品位的都是這個頂著「燦爛文化」光環的地域里「因襲的沉重、保守勢力的頑固同珍貴文化遺產的那種相向對立的雙重性」〔4〕,這個敏感而多思的作家最終選擇用「冷峻和嘲諷的文字」將它們表達出來。

這裡的很多人家祖上都曾有過值得炫耀的歷史,或是官場的風光、或是商海的顯赫、也或者是科場的得意,與之相伴隨的還有無數快意人生的浪漫故事,那到處留下的屋宇、牌坊、匾額以及祠堂時時都在向人們提示著這一點,更重要的還有那看不見的流淌在血脈里的自豪和榮耀,久而久之,這些就變成了一種基因,一種生活的信念和原則,對過去的沉湎與陶醉幾乎成了唯一能許讓多人感到興奮的理由。他們不再憧憬未來,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他們就靠著「筆」、「墨」、「紙」、「硯」還有其它的古董和寶貝把玩和緬想過去的時光。

李平易的童年在徽州的鄉間長大,在他後來發表的一些具有明顯自傳特徵的徽州生活題材的作品裡,我們看到他幾乎每天都和病癱老女人、楊三相以及老德高、莫有言們生活在一起。這些作品有《荒亭》、《歡樂時光》、《愛之澀》、《進入秋天》和《糖醋排骨、冬瓜面及其它》等等。這是上世紀6、70年代的徽州,這時的徽州早已失去以往的繁華,地域的偏僻、交通的不便,更加上人們思想的保守,使這裡更顯得封閉與沉寂。但李平易又分明感到這裡的人是那樣充滿靈氣和智慧,他們中許多人都很有文化,對徽州以往的輝煌都如數家珍,只是他們只能對以往如數家珍,而不能再去創造讓他們的後人如數家珍的歷史了。我曾經有過一種比較殘酷的想法,我也曾以此揣度過李平易的心理,那就是這塊地方的人們如果不是因為過去曾有過輝煌的歷史,他們的家中如果不是擁有那些個值錢的古董,他們的腦海里如果不是存留那些感到榮耀的記憶,他們後來也就是現在的生活也許會變得更有生氣和活力,也許會把他們的靈氣和智慧用於新的發現與創造。其實在李平易生活的時代,徽州的經濟社會已經屬於相當滯後的狀態了,「窮則思變」的法則卻沒有在這塊「鍾靈毓秀」、「人傑地靈」的地方得以顯現,問題是,這裡的人們的精神世界可能並沒有什麼危機,他們至少以為,他們擁有的過去足以讓他們在現實中感到充實和自信。李平易在談到自己的小說創作時,曾經說過:「儘管我知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所謂真理,大量的所謂風俗小說像是裹著一層又一層衣服的空心人,豈但是沒有心,就連文學的血肉也是沒有的。易使我受到感動的是魯迅那樣直指人心的作品。」〔5〕這就不難理解,李平易為什麼要以冷峻和嘲諷的文字去表現他體驗到的生活,他在用他的筆直指徽州人的人心,希望他們在不切實際的夢幻中早日醒來。

不錯,徽州的歷史確曾有過輝煌,徽商的成功確實是曾經讓人羨慕,徽文化的繁榮也是不爭的事實,雖然這些成就都發生在特定的歷史時代,也與特殊的歷史條件相關聯,但徽州先人的勤勞品格和開拓進取精神也是重要的原因,如果說,徽州先人留給了他們的後代有什麼遺產的話,那麼最重要的要數這些東西,他們的有出息的後代也只有繼承這些品格和精神,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去創造新的業績和輝煌。如果一味沉湎於對先人留下的物的留戀,每天熱衷於對物的羅列和朝拜,甘作病癱女人、楊三相和老德高而不覺,那就只能漸漸窒息自己的生命,喪失對於未來的憧憬,慢慢地像楊三相一樣將自己也變成古董。這樣的話,過去的輝煌歷史就不僅不是開創新生活的有益資源,反而變成了束縛人們前進的負擔。正如陳墨先生在談及徽州和李平易小說時所指出的:「你的想像是一回事,而真到了那塊地方則又是一回事;你去那兒觀光旅遊是一回事,而在那兒生在那兒長又要在那兒老則又是一回事」,「在這些小說作品中,每篇裡面都有一件古董,同樣每篇裡面都有一個(或一群)身體或精神殘疾的老人,每篇都是『物』對於人的壓迫和統治,每篇都有『過去的光輝』對現在的生活的虛幻的照耀」。〔6這就把李平易當年創作「文房四寶」小說時的心理感受和體驗說得非常透徹。只是遺憾的是,他的良苦用心並未被人們深刻體會,這種獨特的藝術靈光早已被潮水般的另一種對徽州文化的聲音所掩蓋,而且這種潮水般的聲音到現在依然響徹不停。我一直以為,在競相強調經濟發展的背景下,使出各種方法來自我宣傳和推銷,這都可以理解,但我們一定要有對時代、歷史和社會發展趨勢的清醒的認識,要有理論上的自覺和藝術上的穿透,要為今後的可持續發展提供充足的思想和心理準備,這就需要我們從多種角度去思考我們面臨的問題。正是本著這樣的心態,我才想到去重讀李平易的小說,不知我的重讀,並且得出的是上述這樣的認識,是否有點煞風景?

原發於《中國現代文學研究》,2012年第5期

注釋:

1,宋炳輝、郜元寶:《李平易小說漫評》,《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4期,107頁—111頁

2,李平易:《故鄉與異鄉》,人民日報出版社,2004年7月,第23頁

3,陳墨:《夢魘與激情——李平易小說創作片論》,《上海文學》1990年第4期

4,宋耀良:《十年文學主潮》,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7月,第217頁

5,李平易:《故鄉與異鄉》,人民日報出版社,2004年7月,第25頁

6,陳墨:李平易小說集《巨硯?序》,作家出版社,1991年9月

作家李平易在休寧鄉間留影。

本期編輯:若 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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