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 萬戈：玫瑰紅
那年的情人節，是個星期六。
因為放寒假的兒子在家佔用電腦，上午他去單位寫了個東西，一直寫到下午兩點才寫完。妻子周六向來是不休息的，所以在臨近中午的時候，他給兒子打了個電話，讓兒子自己解決午飯。
他兩點半到家，知道兒子已經吃過，就自己胡亂弄了點東西填了填肚子。看了一會兒電視，想起還有衣服沒有洗。等洗完衣服，已經五點了。他覺得很困，雖然知道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但他還是對自己說：明天吧，先眯一會兒再說。
似睡未睡之間，聽到了妻子的開門聲，但他沒有吭聲。妻子到書房，和正在玩電腦的兒子咕咕噥噥說了好大一會兒話。
卧室的門開了：「怎麼這個時候睡覺？」
「中午沒睡，有點困。」其實這個時候他一點睡意都沒有了。
「終於放假了，明天不用去了。」她說。
「好，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他說。
「給你說個好消息，我發獎金了，明天到市裡給兒子買雙鞋子，給你再買一條褲子，今年你爺倆的衣服就齊了。」
「給兒子買吧，我的就省了吧。」
「怎麼能省呢，好不容易一年了，誰家男人過年沒有一件新衣服，又不是買不起。」
這句話讓他心裡暖暖的，雖然他從不在乎穿著。他用沉默表示接受。
「今天是2月……？」妻子明知故問，她還笑了起來。
「2月14日。」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羞愧。他知道妻子喜歡浪漫，喜歡小情調。可是，總覺得自己不好意思去買那朵玫瑰和巧克力。過來年，都四十六歲了，歲月都在臉上寫著呢。
他在等待妻子的下一句話。因為往年她都會說：「情人節，我的玫瑰呢？」儘管每次他的回答都讓她失望。可是這次她好像……
「唉，真的老了。」停了好大一會兒，她嘆了口氣，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的眼眶不由一熱。這一句話，是她今年說的最多的一句，往常他都會對她說：「你不老，看這小身材，小臉蛋。」可是現在他卻說不出來。妻子年輕的時候很漂亮，包括生下兒子以後也很漂亮，甚至有段時間還出現了「逆生長」，三十多歲看起來像二十多歲，常常被身邊的朋友打趣是「老夫少妻」，走在大街上，不熟悉的還以為他們是二婚呢。前些年妻子從單位下崗後，她不願意在家吃閑飯，自學考取了會計資格證，如今不僅在一家企業任職財務主管，還身兼多家小企業的會計。這些年來，她很少有星期天節假日，沒日沒夜，起早貪黑，中午飯都很少在家吃。女人四十，如果保養得好還可以，如果不保養，衰老是很明顯的。像她這樣的年齡，正是把大把時間花在美容店裡的年齡，可是這幾年，她從來都沒去過，因為她實在沒有時間。不僅如此，因為工作壓力大，常常失眠，回家就喊累，躺下也睡不好。她能不老嗎？從去年開始，她的頭上開始偶爾冒出一根兩根白頭髮，今年她的身材、臉龐，明顯出現了中年阿姨的跡象，她常在每天的早上，對著鏡子感嘆自己容顏不再。想當年，她可是從來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尤其在鏡子面前照個不夠，就差問那句：「魔鏡魔鏡告訴我，還有誰比我更美麗？」
今天，她竟然連要一枝玫瑰的勇氣都沒有了。這一瞬間，他明白欠她的太多了，不僅僅是每年的一枝玫瑰。
「我們一起下樓買些菜吧，馬上就要過年了，冰箱里存些。」妻子說。
「好。」他一骨碌爬起來。這個「好」字，抵得上一枝玫瑰嗎？他在心裡這樣問自己，不由嘴上泛出些微笑意。
下樓時，天已黃昏。大街上，穿行在車輛中間的每個人的腳步都是匆匆的，遠處不時有零星的鞭炮聲傳來，年味越來越重了。超市裡也有很多人，有些菜已出現了斷貨。妻子一邊挑揀，一邊說：「還要買些饅頭，你去那邊看看。」他去往常賣饅頭的貨櫃一看，空空如也，服務員說饅頭從昨天就停供了。他問哪裡有賣的，服務員說，現在只有老城大街十字路口一家做饅頭的了，你可以到那裡看看。他把這個情況告訴妻子，妻子說：「你現在馬上騎車去買十塊錢的饅頭，說不定明天那裡就沒有賣饅頭的了。」
小區就在超市的對面，他很快回家，騎上電動車，向老城街趕去。小區到老城街，要穿過半個縣城，路上人來人往，每一個路口，都有人擺放著大束大束的玫瑰出售。這些玫瑰，真的是那麼漂亮，怪不得會成為每個女人都難以抵擋的誘惑。
在經過第三個玫瑰攤的時候，他曾經想停下來。可是當那個念頭閃現的時候，他覺得整個縣城都在為他羞澀。其實，他曾經為妻子買過玫瑰，大概是十幾年前了，也是2月14日，他和一個朋友在外面玩得很晚，回家怕妻子生氣，就攛掇朋友在一個快要打烊的花店裡，像做賊一樣為自己的妻子各自買了一枝玫瑰。那天晚上，妻子不僅不生氣，還給了他最溫柔的獎賞。後來，朋友的妻子見到他，還感謝他的主意呢，讓她感受到了一生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幸福和浪漫。
那年的玫瑰，十元一支，剛好是今天的饅頭錢。如今，這十元成了他手裡攥著的全部勇氣。
他在心裡計算這些年究竟欠妻子多少玫瑰：每次當她回家喊累的時候，欠她一枝玫瑰；每次當她原諒自己的過錯的時候，欠她一枝玫瑰；每年她的生日，欠她一枝玫瑰；每年的2月14日，欠她一枝玫瑰……越算越愧疚，越算越不安，這樣想著，他差點撞到了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
人到中年，難道就愛不動了？或者說，就那麼難以表達自己的深愛？那麼二十年後，三十年後，留給回憶里關於玫瑰的浪漫，只有那麼單薄？那豈不是一種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愛，本來就是一種勇氣。想到這裡，他抬起頭，深呼吸了一下，忽然發現，夜燈初上的小城比十年前更加成熟，更加充滿活力。
……
當妻子為他打開家門時，他一手提著饅頭，一手藏在身後，站在她的面前。妻子說：「進來吧。」他把饅頭輕輕放下，從身後把一束玫瑰捧在她的面前，妻子先是驚訝，然後就笑了，笑得那樣美，笑得那樣羞澀。
又是一年情人節，玫瑰再次為這個小城裝飾著浪漫。這天晚上，他在他的朋友圈寫道：玫瑰紅，紅得那樣鮮艷，但只有獻給妻子的那一束，才最深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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