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勸君惜取眼前人!
01
公元1155年,初春。
那一天風光正好。
他走在春色濃濃的沈家花園中,
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陶淵明愛菊,周郭頤好蓮,而他卻鍾情於梅。
他愛梅「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的風采,
鍾愛梅「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那種高潔的精神,和無悔的信念。
他曾站在梅花樹下感嘆道:
「何方可化身千萬,一樹梅花一放翁。」
對他來說,縱使世間千般色,也抵不上一枝別緻的梅。
若說每個人的生命都有一種特殊的附麗,
那麼梅,便是他靈魂深處所蘊含的意義。
他低頭瞧著手中自己著墨的梅花扇,
再也無心去瞧一眼身旁那些開得正嬌的花。
忽地,
一個銀鈴般的聲音躍入耳簾,
多麼美妙而熟悉的聲音啊!
他平靜得波瀾不驚的心忽然劇烈的跳動,
似要衝破胸膛。
「是她嗎?」
他伸出顫抖的手,撥開眼帘前的桃花,
只見桃花樹下亭亭立著一個美麗的女子,
正用一雙纖纖玉手,在輕拭著桃花。
真的是她!
歲月悠悠,
整整十年了!
十年間,多少悲歡離合都付與輕描淡寫。
只有她,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里,從未忘記。
已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
他孤獨的數著園中的梅花,
默默思念著那個跟他一樣愛梅花的她。
「啪」的一聲,手中的梅花扇落到地上。
她一抬頭就看到了他,
只是一眼就讀懂了他眼中所飽含的深情。
她顯得有些驚慌。
「務觀……」剛叫出口,她似乎覺得不妥,又連忙改口:
「陸遊哥,你……你怎麼在這裡?」
「婉……表妹,真的是你!」他雖故作鎮定,
卻還是慌亂得踩壞了掉在地上的梅花摺扇。
「是我!」
他問道:「你還好么?」
「嗯」她點點頭,幽幽地回道:「我挺好的。你呢?」
「我……」
「婉兒,你怎麼一個人就出來了。」
正在這時,從小徑上走來一個男子,徑自走到她身邊,眼神中流露著和他一樣的深情。
女子回過頭看了看男子,又望了望他,顯得有些驚慌。「士程,這是……」
男子微笑著擺擺手,徑自走到他面前,揖禮道:「在下趙士程,見過陸放翁!」
他當然也聽說過趙士程這個名字:乃皇室後裔,家世顯赫,也是她現在的丈夫。
見趙士程如此有禮,他倒顯得有些吃驚,連忙還禮:「公子多禮了!」
才寒噓了三五句,他便尷尬的想要逃,偷偷瞥了她一眼,之間她雙頰微紅,眉目間亦是慌亂無比。
尷尬的氣氛終究因為她的離去而結束,她攜著丈夫的手匆匆離去,獨留他怔在香花爛漫的小徑上,往事一幕幕浮上他的心頭。
02
她本是他青梅竹馬的戀人。
十一年前,他將一隻鳳釵親手交到她手裡,並在梅花樹下對她許下了一生一世的約定。
她欣喜若狂的嫁給了他,成為了他的妻子。
那時候大街小巷都充滿著他們的笑聲,
陸遊與唐婉歡快的笑聲。
可好景不長,他們美好的愛情最終因為陸母的逼迫而結束。
於是他另娶,她亦改嫁。
歲月悠悠,轉眼已過去十年。
他本以為自己對她的思念已沉入心湖,此生都不會再有一絲漣漪。
可當他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暗潮,那些寂寞的夜裡空對著梅花沉澱下來的思緒一下子就崩潰,決堤。
亦如梅花的芬芳,穿過黑暗與寒冷,也穿過悠悠十年的歲月,將他層層包圍。
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又出現在了他模糊的視線里。
「陸遊哥,士程讓我給你送些酒菜來,你吃些吧!」
他手足無措,連忙背過身擦拭眼角。
她將酒菜放下,轉頭間,已紅了雙眼。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他想說些什麼,可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
是自己負了她,
時過境遷,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他又還能說些什麼呢?
他端起她送來的酒,一飲而盡。
只是這酒究竟是什麼滋味他已分辨不出。
猶暖還寒的東風吹過,桃花瓣瓣零落。
他再也按捺不住,長身而起,就著一壺分不清滋味的酒,
在花園的牆壁上肆意揮毫: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杯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3
次年,春如舊,
她舊地重遊,驀然間一抬頭便瞧見了壁上的題詞。
她當然認得那字跡,
只是一眼,
她就懂了那一字一句間所鐫刻的深情。
她輕撫著濃墨淡彩的字跡,泛著淚,
在他題詞的旁邊寫下了深埋在心底十一年的思緒: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04
就在這首題詞後不久,她便鬱鬱而終,撒手人寰。
但他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悲痛莫名,乘舟宦海。
時光荏苒,
歲月磨滅了他的年少輕狂,卻沒有磨掉對她的思念。
公元1189年,已63歲的他仍舊對她魂牽夢縈:
採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氣幽香。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少日曾題菊枕詩,囊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時。
公元1192年,67歲的他再回沈園,看到當年題詞旁她的絕筆,
不禁悲從中來,斷腸而泣:
楓葉初丹檞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
林寺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
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去蒲龕一炷香。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這句話在他身上得到了驗證。
公元1199年,75歲的他辭官歸田,將居所選在了沈園附件,
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心心念念的仍是早已亡故的她。
他日日輾轉在沈園中,徘徊在當年驚鴻一瞥的香花小徑上,
望著眼前繽紛的百花,
她的音容笑貌彷彿又浮現在眼前: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悵然。
城山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公元1206年,
又是一年梅花開遍。
他已82歲高壽,思念的長河卻從未乾涸。
對他來說,餘生再無別的追求,
除了詩和梅花,
除了那個跟他一樣愛著梅花的她,
那個冬天,他把自己關在院子里,
數著梅花,想著當年那個梅花樹下的她: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直到梅花落盡,零落成泥。
直到冬去春來,大雁南歸。
他思念的浪潮猶未消褪:
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來只自傷。
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牆。
直到3年後的春天,
他自知將不久於人世,
於是,在親人的攙扶下,
他最後一次走進了沈園,
最後一次站在當年驚鴻一瞥的香花小徑上。
他彷彿又看見了那個輕拭桃花的麗人,
正娉娉招手,嬌艷如花。
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
他是陸遊,那個讓他魂牽夢縈一生的女子叫唐婉。
他用一個詩人的情懷和才華留下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也留下一聲穿破時候的哀嘆,
大抵意思是:
「勸君莫爭金縷衣,勸君惜取眼前人。」
完,下期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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