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宸暉杯」有獎徵文

「宸暉杯」有獎徵文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做精緻溫暖的原創文學公眾平台,不消極,不做作,不矯情,不虛偽,在這裡,豐盈內心,遇見完美的自己。

天賜福年

沈秀雲

久違了,鄉下的大年。

為了自己工作和孩子上學的方便,好久沒有回鄉下過年了,總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好像自己住在城裡從沒有爽爽快快地過過一個舒心年,鄉下過年那可真叫過年,特別是在三十多年前。

瑞雪盈門的冬天就是為過年而準備的。在水深火熱中拼了整整三個季節的鄉親們,終於能在這個季節里舒口氣了。勤快利索的女主人將窯洞內外抹刷得一塵不染,然後燃起通紅通紅的爐火烤得土炕滾燙滾燙,坐上去全身都是舒展的。然後女人們就開始為過年而飛針走線了。眼睛不太好使的老太太開始擰麻繩兒。她們盤腿往煙囪角里一坐,往牆上系一束麻兒,伸出左手提溜個叫撥跳兒的工具就開始擰繩子了。撥跳兒是木製的,像一截卧倒的阿拉伯數字8的形狀,中間最細處箍著鐵把,把端有個小小的鉤專門纏繩子用的。繩子擰多了就纏在下面倒8字形的木頭上,那隨著麻縷不斷接長的繩尾就像長藤纏樹般的鬆鬆地繞在鐵柄上,擰繩時左手提麻,右手把撥跳兒猛地一擰,那撥跳兒就滴溜溜地轉了起來,懸在半空飛舞著,比小孩手裡的風車都快,只見它轉成了風扇,轉成了圓圓的小南瓜形狀,風呼呼地響,左手中的麻繩就一扭一扭地延長,擰完一條纏好,再擰一條,魔術般的妙。手巧的人,從刮麻開始把關,用指甲把麻颳得又細又綿,擰出來的麻繩就又細又亮,又柔又韌。掛在牆上的那束麻,在窗外射進來的陽光里柳絲般地擺著、舞著、顫著,不一會就變成了巧太太撥條上纏繞的一圪瘩細繩子,那細繩子呈x形,股股交錯,層層重疊著,滿滿纏了一撥跳,這時撥跳就看不見了,你眼前只有一顆碩大碩大脈絡清晰,卻別緻精美的繩圪瘩,這是單股繩,還需一一合成雙股才能納鞋底兒。合繩是孫女的事,合成的繩都是麻花,太好玩了,合一條纏一條,纏成小圈再與上一個繩圈套成連環兒,連環兒越套越長,越套越長,能夠從窯後一直拉到院子里。看著這樣的勞動成果,奶奶和孫女都有一種無比自豪的成就感。媽媽端坐在炕上腿窩裡攬著定板納鞋底兒,為我們做過年的新鞋。媽媽手巧,納出來的針腳麥粒般大小。每行針腳都插著前行針腳的空兒,橫看是行,豎看是行,斜看還是行,那一粒粒一行行無不播種著對年的希望和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千層底納好了,納了整整一包袱,全家每人一雙,那底兒白亮白亮硬得像白石板兒,提起來咣咣咣的響,穿著這樣的鞋去走路,有勁得跳山山倒,踩石石裂,你能走不穩路嗎?

冬天的農家小院一點也不冷,不管它大氣候的溫度下降到零下十三度還是十五度。門外的牆壁下盤著春爐,每年春天一過清明,窯內的灶火就移到春爐上。春爐冬天是閑的,我家就利用它來煮豬食。豬食是深秋時我和媽媽掃下的柿子樹、果樹的落葉,再摻些糠皮等物煮成的。味不太好聞,媽媽就讓到春爐上煮。奶奶也讓我去煮並安慰說:好好煮去,等豬賣了好給你扯過年的新衣服。新衣是女孩的夢呀!我一聽,渾身是勁,先到窯後抓麥秸剁乾柴,襯好火填點兒炭,再坐上一大鍋水,就開始坐在冬天暖暖的陽光里剁柿子葉。從那一堆堆小山似堆起來的柿子葉里,我似乎聞到了新年裡燉肉的濃香,鞭炮的火藥香,糖果的甜香,我能不好好剁嗎?豬食煮上滿滿一大鍋,冬天沒吃的,紅嘴的長尾鴨就落在鍋台邊拚命地叫,我心疼它們,撒了把秕谷,奶奶也心疼我,從鍋台的煙嗓上面給我捧來了暖得又甜又軟的柿子和柿餅來犒勞。我把柿餅嚼了,卻把柿子留下,要奶奶給我和炒麵吃。柿子和的炒麵,那個噴香,那個油酥,那個蜜甜是我這輩子嘗過的甜食中最美的一種。當時想即使不為過年我也喜歡熬豬食。

鄉下的孩子有趣的活多著呢。

推碨子用石磨磨面也很有意思。

不過我最不願乾的是向幹部問頭牯(牲口),為了給過年準備白面,鄉親們從進臘月門就開始推碨子了。那時四家共用一個碨子,常常輪不著,聰明人就發明了占碨子的方法,就是提前一天把自家的工具放在碨子上,第二天自己家就可以用這個碨子了。媽媽不同意佔說:「別占,我就不宜見那窮氣。」可我家就一直推不上碨子,好不容易向畜牧隊長問了個頭牯,卻因碨子被別人佔去推碨的事就泡湯了。我很氣憤,不管媽是否願意就扛了個籮面的籮床佔去了。不想還是去晚了,碨子上早就放上了別人家的碨杆子了。不行,明天還得去早點。第二天沒等那家下碨我就等在碨道里了,他們剛掃完碨子,我就把籮麻擱到碨頂上理都沒理人家。與他們較量我才不發愁呢,最愁的是到畜牧隊長家問頭牯。可為了過年,不去也得去呀,大人都忙於大活兒,這類小活小孩就能幹得了,再讓大人去,那不是浪費人力嗎。難辦的是那會兒生產隊的牲口真是供不應求。牲口們都有符合它們自身特色的名字,畜牧隊長叫起來如數家珍。那個家家都喜歡的精幹驢子名叫大驢,比它個頭小,力氣稍差的叫小驢,牛類中最好的是大牤牛、小牤牛,它們都是西遊記中孫悟空一類的角色,畜中的一等人。其次是大山羊、小山羊、紅毛紙、短尾巴,這些牲口乾活也可以。推碨子最不想要的是牛母子、扯皮子、軟角兒、一杆子和偷吃貓。它們不是力氣差不出活兒,就是干累了往碨道里一卧,要麼就是不打不走,一打瘋跑,有的還偷吃糧食,根本看不住。誰家要問頭牯問遲了,別人家把一等二等地問走了,攤上這三等、四等等外貨,小孩子非哭著回家不可。因此為了問到好頭牯我們下午得早早到畜牧隊長家候著。然而去得太早也不行,人家到地里拾柴還沒回來,這就得等好長時間。有一回我去得有些早,等得眼珠子冒煙肺葉子焦,心尖子都疼還等不著人家回來,眼看天都要黑了,畜牧隊長家又在西溝里住著,離村子遠,我非常擔心奶奶和母親著急。上燈時分才等回了這位上帝般的人物,便迫不急待地上前:「伯伯,你回來了,給我家一個頭牯,我家明天要推碨哩。」

「頭牯?哪裡還有頭牯,在路上別人早問完了。後天吧,回去給你家大人說」。

這句話對當時的我不亞於一個晴天霹靂。我不知怎麼跑回到家,把頭趴在炕上就大哭起來。不想父親卻笑著安慰:「多大的事情,值得你這樣?後天就後天,有什麼值得傷心的?」母親卻責備:「沒頭牯早點回來嘛,咋能到天黑不回?我只覺得一肚子委屈無處哭訴,六歲的弟弟也生氣的說:「等我長大就當畜牧隊長。」但一想到過年,我們要為過年推碨就又能擦乾淚水。小小的油燈下,我和弟妹們商量對策,怎樣才能問到大驢這個寶貝。別的牲口一上午能磨5升麥子,大驢就能磨8升。妹妹說明天起早點兒,咱倆走。

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到了畜牧隊長家,隊長和他三兒三女都還未起床,隊長的老婆奓著頭髮、披著棉衣,端著尿盔子剛出門見到我們便吃了一驚:「咋了?你們這麼早來?」

「沒事,大娘。」我們笑著:「我們——來玩耍。」「哪有這麼早就起來的小娃?」隊長老婆又朝窯里喊道:「你們好好睡著!都什麼時候啦?看看人家孩子多勤懇」。一見隊長老婆抓麥秸要燒火,我就輪起院角的斧頭為她剁乾柴,剁得木屑四處飛濺,妹妹就操起大掃帚給人家掃院子,掃得塵土飛揚,弄得隊長老婆很不好意思: 「別幹了,別幹了,你們是不是問頭牯來了,昨天沒問下。」

我和妹妹也不回話,只顧幹活。只見隊長老婆走進窯里,又在她男人耳邊小聲嘀咕:「死人,還不快起,那倆孩子剁柴的剁柴,掃院的掃院,早早的,凍得死哩,就是為了問個頭牯,你快給上一個讓娃回呀。」說完又出來了,「我的媽呀,院都掃完了,凄惶的,快來烤烤手。」

我們才不會到他們那人還未起床的家裡呢,哪怕凍著。我悄悄湊到那大娘耳邊:「大娘,給伯伯說一說,能不能給我們派個大驢?」「好,我去看看。」隊長也奓著亂草一樣的頭髮出來了,但他沒理我們而是慌慌張張奔向了大桃樹下的廁所,一陣稀哩嘩啦的聲音過後,畜牧隊長出來了,卻又操起扁擔咣咣叮叮挑起了水桶,我只怕在擔水的路上頭牯又被派完,於是趕緊上前:「伯伯,明天給我們派個好點的頭牯行嗎?」

隊長先環視了一眼乾乾淨凈的院子,再望望院角那一堆劈好的乾柴,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明天,就用大驢推去。」

「啊!大驢!」我和妹妹齊聲歡呼起來。

早說過那大驢就是頭牯中的孫悟空,不知是哪位高手訓出來的,那專業素質真稱得上是爐火純青。使用中根本用不著喝斥,只需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聲咳嗽,那大驢就能把活幹得你稱心如意。論年齡,它正當壯年,論身材它不胖不瘦,而且體形優美,四蹄輕盈,步伐矯健,毛色油黑,腹部稍白,兩耳直豎,機靈無比,響鼻打得脆亮,無一處不順眼,從飼養員手裡牽出來,我只聽得背後嗒嗒嗒地隨風敲起一陣清脆悅耳的小鼓兒。這樣的牲口真是畜中的精品,全村人沒一個不喜歡它的。

套好夾板,上好碨杆子,戴上眼盒兒,大驢就開始輕快地轉圈,那麥碴隨之就流水般地瀉到磨盤上。用大驢推碨子似乎是大材小用,但誰都想用,我向奶奶請求要看碨子,看碨子的主要任務是籮面,這是小孩子最愛乾的活兒,奶奶說你不行,大驢可跑得快,你管不過來。我說我會。不就是把磨到碨盤上的面籮凈,倒在簸箕里,等碨頂上下完再倒上,一遍一遍推嗎。我說:「推七遍行嗎?」奶奶說:「七遍就推枯了,六遍就行了」怕我凍著,奶奶專門摟了玉米桿兒在碨道旁燃了一堆火供我凍時烤腳,由於大驢推得快,我一刻不敢歇地籮,不一會兒熱得連棉襖都扔開了,四娥嬸子見了驚呼:「我的天,這女子不要命了,石凍臘月,三九天穿個羊衫?看你媽見了打不壞你,快穿上」,「我才不穿哩,都熱死了,」為了過年和推磨的大驢賽著跑,直跑得人心花怒放,直跑得人熱血沸騰,直跑得三九天變成炎炎盛夏,真解氣呀,不是親身親歷過誰信呢?

當小瓮里的白面一天天上升,升到瓮口時年關也就更近了。

冬天剛到時鄉親們有句流行語叫:草鍘下,米碾下,媳婦送走,女喚下。那時是做過冬的準備工作。據說剛過門的媳婦有到娘家卧冬的風俗。卧冬的新媳婦能住在娘家與母親一起做針線活,那是很幸福的事兒,父母疼女兒,暖炕燒著,好飯吃著,坐在炕上飛針走線,一雙巧手變魔法一般,等到年關郎君來接時娘家婆家的一雙雙新鞋就滿滿包了兩大包袱,一等功臣得勝還朝般的自豪。年關快到了,鄉親們又說:「二十五掃塵土,二十六有媳婦的喚媳婦,沒媳婦的鍘草喂頭牯。」喚新媳婦是新郎官的事兒。半大小子們的任務是拾柴挑梢兒,知道挑梢兒是幹啥嗎?形式上看就是拾柴,但不拾太粗的柴,只拾虛細的著起來火焰高的乾柴,因為正月初一年年院子里都要打火把。那柴禾在院子中堆成一座小山,上面再放幾枝柏葉,年三十掃了院子就堆好,專等半夜起來點,叫打火把。不打火把是不能過年的。

挑梢是極有野趣的事兒。一群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跑起來像一群脫了韁繩的野馬,渾身生風,呼啦啦地沖向田野,分散到山坡,到處是哧啦啦的挑梢聲,鄰村的一群也來了,他們又像一群會跑的火焰,一起唱著歌兒,亂著頭髮,肩上搭著繩子,手裡掂著杈子,斧鐮奔向了山谷。斧頭輪圓了剁,鐮刀揮起來殺,噼哩啪啦,噼哩啪啦,號子也喊起來了:「嗨哎呼嗨喲,同志們加油干喲」「娃子娃,年下啦,新褲子新襖聯下啦,先聯襪,後聯褲,黑眼窩圪垤織的布」。冬天的野外本來是很寂靜的,卻因他們的奔騰而熱鬧起來。這群火爆爆的孩子又正處在好奇的年齡,只見他們一會驚飛一群鳥兒,一會挖出一窩獾,一會又扯出一條正在冬眠的長蛇,一會又高喊水裡發現了活青蛙。鄉親們辛苦和清貧的日子也會因為他們的成長而過得「爹是爹來娘是娘,碾子是碾子缸是缸」。早也挑,晚也挑,院子里的柴禾慢慢堆成山的時候,年也就來了。

GIF

年前最緊張的活兒可能要數磨豆腐了。選好黃豆到大碨子上磨一遍叫拉碴子。拉成半個豆瓣的碴子要在頭一天下午用水泡上。水是剛從井兒溝挑回來的冬天的泉水,清得耀眼。泡上八九個小時就浸透了。從夜裡兩三點開始用手推著鐵鍋大小的豆腐碨子開始磨。「呼嚕嚕,呼嚕嚕,半夜起來磨豆腐,豆漿白又嫩,營養真豐富」,香甜的睡夢中,我聽見了母親的歌謠和父親推磨的聲音。因碨子太小又只有一隻碨眼,磨起來很慢,泡漲的豆碴子倒進碨眼,用手握住碨子的木把子一推,牛奶般潔白細嫩的豆漿就從一圈圈轉動的碨扇下源源不斷地傾瀉下來,小碨下支一個瓮,磨下來的豆漿流淌下來,流進小瓮,用開水潑好的搗碎的花椒籽兒水來殺沫兒,殺完沫兒的漿,要舀進紗布包兒中揉,紗布包放在大鐵篳上,篳支在大鍋上,鍋底添一瓢開水,爐中填滿上好的炭。揉豆腐是極費力的活兒,每年卻由父親在磨完豆碴後再來干,其辛苦可想而知。可是在孩子們看來揉豆腐又十分有趣,大人雙手下那肥大的紗布包,每個毛孔都噴嗌出牛奶般細白的豆漿,在孩子們眼裡,大人好像在玩一隻鼓鼓的軟軟的氣球,想怎麼捏就怎麼捏,好玩極了。實際上操作起來是很費力的,那年做了八鍋豆腐,為了揉凈豆中的精華,往往揉得胳膊腫了好多天,指甲肚都快脫皮了。當揉到鍋里的豆漿用小火慢慢熬著時,大人們還要提前潑好鹼土水。掃鹼土的活也是小孩子乾的,提前拿個小簸箕、布袋子到廢棄的土窯後牆跟去掃,各家廁所旁的土鹼性也很大,但太臟不可用,大人特意吩咐不能去掃。豆漿熬得翻滾起來,還成不了豆腐,這時只要把澄清的鹼土水往鍋里一倒,奇蹟就出現了,那牛奶般水乳交融的豆漿立刻就凝成一塊一塊的豆腐飄在鍋里清清的水上,「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可真真是這麼回事呀!點成塊狀的豆腐舀到碗里,加上佐料就是最美好的豆腐腦了。其餘的被大人舀進放在篩子里的白紗布里包好,再用板子輕輕一壓,一大塊白嫩白嫩鮮香無比的豆腐就成形了,晾透後就放進剛挑回的井水裡養著,做豆腐費水費火又費人力,往往大人孩子全家出動,從半夜忙到天黑才能把過年用的豆腐做完。不過這樣做出的豆腐卻異常可口,這是在城裡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的精品呀!

大人說年關年關,過年就是過關。做完豆腐就該蒸棗花饃了。做豆腐的那天全家人忙得顧不上吃飯,而蒸棗花饃就不一樣了,一隻只白兔子般瞪著大紅棗眼睛的饃晾滿了灶台、案板,大人孩子臉上都掩不住幸福和甜蜜。那蒸得不夠精緻,待親、獻爺拿不出手的就可以吃掉。蒸棗花饃的關鍵是發麵、揉面,面發好了饃又虛又香,面揉倒了,饃又白又嫩,孩子們有的是笨勁兒,能把面揉得出了汗,再由大人去捏,這樣蒸出的饃,那個帶棗味的香甜會飄出各家院子,會飄滿整個村莊,讓人越聞越覺得肚子餓。

最有年味的是裱牆、糊窗和貼年畫兒。無論多麼破舊的窯洞,只要異彩紛呈的年畫兒往牆上一貼,白生生的窗紙一糊,火紅的窗花一粘,平展展的炕上再換上一張嶄新嶄新的油布,那個新鮮、那個亮堂、那個除舊迎新的氣氛,會讓人忘卻一切苦楚和煩憂,會讓人產生一種躺進芬芳的花海,倚卧柔亮的雲霞,飄入夢幻般仙境的美感。

年三十到了,叮叮叭叭的剁餡聲就從家家戶戶的窯洞里迸出來連成一片,那響聲像催春的鼓點,極有節奏又極富有挑戰性,好像故意與鄰居比賽似的一家強似一家。孩子們的新衣新鞋都是年三十下午穿上的,與貼春聯的時間幾乎相同。大人們剁餡和面為大年包餃子,孩子們則歡天喜地地挨院子看春聯,看年畫,比誰家的火把柴堆得高。村裡有熬年的風俗。這一夜大人們很少睡覺,等把一拍一拍的餃子包好,再把家裡收拾乾淨,已經到凌晨了。凌晨三點鐘就有人家開始點燃火把接神了。傳說各位神仙在農曆臘月二十三這一天都回到天庭去報告,總結他們在人間一年的工作情況,大年初一再由人們燃起火把,點起炮仗,備好各種糖果及美味佳肴接他們下凡。所以過大年時鄉親們的灶前總是寫著:「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的對聯,還供獻著特意蒸得紅棗最多的花饃名叫「棗兒山」或「棗垛」。

凌晨三點左右接神開始。各家院子中央,小山一樣高的火把點起來了,那火苗竄起來足有兩層樓那麼高,各家大人孩子圍著火把放炮。炮的品種很多,有鞭炮、小炮、大炮、兩響、啟火、摔炮、擦炮、煙花等等。各家火把點起來時整村子的夜空都被映得通紅。山谷里、山樑上、村落與村落之間的燃放煙花爆竹的聲音此起彼伏響成一片,煞是好看。

大年的火把應該是人世間最美、最美的盛景,年三十的夜是很黑的。在這樣的夜裡,那大年的火把更具有震憾人心的魅力,起初是一簇火苗,那火苗蹦著、跳著、笑著、鬧著、卷著、拖曳著、流動著、飛竄著,轉著萬花筒,頃刻間一座通體透紅的火的山嶽般的高樓,火的宮殿就矗立在你的面前,那火苗活像一束束無所不能的精靈,在那宮殿的亭台樓榭間吵鬧飛竄,那火光迅速映紅了天,映紅了地,映紅了院子的每一個角落,映紅了每一張飽含幸福的臉。農家人對新年的由衷祝福,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對親人們的美好祝願,都被那隨風跳躍的火苗點得滾燙了,沸騰了,燃燒了,燃燒成熊熊的烈焰呼啦啦地沖向了高遠的天宇……,那火把讓習慣了靦腆,習慣了壓抑的庄稼人感受到了瞬間的心花怒放,瞬間的激情爆發,瞬間的痛快淋漓,也感覺到了可貴的紅紅火火。是啊,過年是多麼鼓舞人心的事兒,為了過個紅火年,他們熬了一冬又一冬,盼了一年又一年,總是滿懷信心,總是滿載著期望,總是善良而淳樸地苦營著人生,什麼時候都不會輕鬆。

GIF

餃子下鍋了,一隻只銀元寶在鍋里翻滾,一尾尾肥魚在水裡跳躍,老人滿意地笑著,孩子們歡樂地鬧著,新年真是幸福呀!

天空那麼藍,那麼明凈,白雪還覆蓋著遠遠近近的田野和山坡。吃完餃子,身穿紅色綢緞衣服的新媳婦開始在本家小姑的陪同下挨家挨戶地拜年了。只見她們邁著碎步,面頰嬌羞,在小姑的陪伴和引領下出了家門,那婀娜的身姿,遠看像一枝搖曳的紅梅,近看像一株盛開的美人蕉,不遠不近時又像一團兒顫動在白雪上的紅綢兒,天那麼藍,雪那麼白,她們那麼嬌艷和耀眼。新媳婦一出門,看媳婦的孩子們便前呼後擁地跟了一大群,來看熱鬧和逗媳婦兒,孩子們每年正月都能編出符合新媳婦的順口溜,新媳婦一出門,他們就開始齊聲呼喊:「新媳婦嫂,穿紅襖,還要給咱來一套,不來一套不稱呼嫂」這是叫著讓新媳婦唱歌。那羞答答的新媳婦哪裡肯唱,孩子們不依,一起堵在前面笑著,鄉間小路本來就不寬,這一堵怎麼過得去?這得靠小姑子幫忙了,她往往會勸孩子們說:「天不早了,快讓開,咱嫂還有好多家沒有跑遍呢」,孩子們自然還是不依,小姑子若是鬼氣些的會靈機一動,許願說等拜完了哪家哪家再給你們唱歌,若是直爽潑辣些的勸說不行,就一步上前擰住孩子中那個領頭的耳朵,直擰得他轉著圈圈告饒,直擰得他下令自己的小嘍羅們讓開道這才放手。他們本來就是無所事事逗媳婦玩的,所以也就不再堅持,暫時讓開一點道,讓新媳婦過去。然而那個被擰耳朵的孩子王因在小嘍羅面前丟了面子,總是不會善罷甘休,只見他悄悄地打了個手勢,門牙都沒長齊的小不點就傻笑著掏出自己口袋裡的鞭炮和火柴,其他孩子崇拜英雄似的望著自己的「頭兒」,只聽「叭」的一聲,新媳婦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腳下就飛炸一個鞭炮,驚得直往小姑子懷裡撞,惡作劇的孩子們又拍手歡跳起來,邊跳邊齊聲喊:「正月正打銅鑼,小午娶回了杜四娥,四娥媽不願意,哭著跑到後院里」,由於孩子們前呼後擁地跟著擁著,趕也趕不散,這新媳婦拜年的活動就進行地異常緩慢,往往需花一整天的時間。有時候明明聽見新媳婦就到門前了,主人家的糖果熱茶都擺好了,可等得茶都涼了還不見進門,又聽見那幫孩子們一群麻雀似的吵鬧聲,他們的順口溜編得很快,這不又喊起來了:「臘梅臘,拉車車,車車裡坐著小狗娃,咬住臘梅的小腿把兒」,被逗的新媳婦叫臘梅,而她的郎君小名叫「小狗娃」,羞得新媳婦臉比襖兒還紅。不過若是誰家的新媳婦拜年沒有這般熱鬧那可就不正常了,不僅自家老人臉上無光,連新媳婦也不理解:難道婆家人氣不好嗎?怎麼連個逗媳婦的都不見呢?

正月初一新媳婦拜年那可是村裡的一大盛事,拜完年各家就請新媳婦吃飯,請新媳婦吃飯可是個難支的苦差使,因為請家太多了,實在挨不上,還得排隊呢,大人在家做好飯,孩子們請新媳婦,有時整整請了一天,急得孩子們都哭了,還是輪不上。鄉親們包了羊肉餃子,燉了自家養的豬肉和親手做的豆腐,還有剛從土裡刨出來的菜,還配了粉條、海帶,熱氣騰騰的籠里還蒸著小白兔般的棗花饃,軟米面油糕,講究的人家院里窗台上還燒著一個火鍋,鍋內的菜被燒得吱吱地響著,香味直飄到院外的大路上。新媳婦大多不吃,或只嘗一口,坐坐就走了,那些美味多是主人家自己享用了,於是主婦便嘲笑丈夫和孩子:「親戚來了咱喜歡,親戚一碗咱兩碗。」

餃子從半夜開始吃到黎明,院子里小山似的柴禾已經變成一堆灰燼,天也大亮了,穿著嶄新嶄新的過年衣服的青壯年、小夥子、白鬍子老人、半大小子們就開始收拾鑼鼓家什到麥場里敲鑼鼓。敲鑼鼓的場面那叫壯觀,平展展的麥場上陣勢擺開了,老人站在中間指揮,青壯年圍在周圍,更年輕的和更小的孩子們再向外圍,更遠處是大姑娘、小媳婦。鑼兒、鼓兒、鐃、鈸錯落有致地響起,發出:「鏘、鏘、他、他、他;鏘他、鏘他、鏘他」的聲響,剛開始敲鑼鼓的還互相笑著說著,用眼神提示著同伴,漸漸地他們就進入了狀態,表情里有了狠勁,好像在比拼一般,那節奏分明的聲音爆發出了力度,震得場邊樹上的雪花大團大團地落下來,震得喜鵲大叫、麻雀亂飛、震得腳下的大地都微微顫抖。漸漸地那節奏更快,鑼鼓、鐃鈸的聲音互不相讓,好像各自進入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戰鬥狀態,麥場成了戰場,男人們手中的家什都不給對方以喘息的機會就回應過去。那系在家什上的紅綢也隨著主人的動作,飛刀一般上下左右東西南北,有節奏有力度地亂閃亂竄。那咚咚咚的鼓聲直震得地動山搖,震到人的心裡,直震到人的靈魂深處,震得心臟不好的女人捂著胸口,穿開襠褲的小兒捂起耳朵,「鏘鏘他他他,鏘他鏘他鏘他鏘他」那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男人們的頭上冒著熱氣,眼中噴出了火焰,那火焰越燒越旺,越燒越旺,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已經甩掉了外衣,圍觀的人群也已經後退了幾尺,鑼鼓家什上的紅綢已舞成一片火色的潮水,那潮水一波高過一波,層層翻捲起來,捲成朵朵浪花拍擊著鑼鼓人的臉,他們的胸脯向前挺著,脖子向後揚著,含了火焰的雙眼,也酒醉似地微閉著,這個時候他們已不瞅同伴,也不瞅眾人,只憑自身感覺表演一般揮舞著手臂。那鑼、鼓、鐃鈸的聲音已天衣無縫地交織在一起,很難分清是哪種聲音,但又分明更有節奏,「太好了,太好了!」,圍觀的人們歡呼起來。陶醉的漢子們也不管這些,只顧揮舞手臂醉在其中,這世界好像也停止轉動,只剩下這片鑼鼓的海洋。聽的人,敲的人,舞的人都好像同乘麥場這艘航船,航行在鑼鼓聲匯成的大海上,聽海風吹來了,海鳥飛來了,海浪湧來了,雲山崩裂了,紅綢呼呼地燃燒了,聽眾提心弔膽著、目瞪口呆著,突然那鑼鼓嘎然而止,耳畔傳來聲悠遠的竹笛。

GIF

「年好過,月好過,日月難過」老人常這樣說。好日子總是不經過的,這不破五、十五都過完了,正月里的節日就剩個二十三了。二十三是「添倉節」,這一天大早,家家戶戶都忙起來了。蒸軟黍面,包了豆花,炸了油糕,又用硬黍子面捏了貓、狗、雞、鴨、騾、馬、牛、羊、谷穗、麥穗、玉米穗、木杴、碌碡、打穀場,還捏了老太、老翁、打穀人、水鴨子等等,取『六畜興旺,五穀豐登』之意。捏好的東西再捏一個酒盅大小的鍋兒,上籠一蒸就定形了,籠蓋一揭,那才叫琳琅滿目呢,家畜、農具、麵人兒,無一例外,背上背個鍋兒,頭上頂著鍋,到了晚上這每個物件的鍋里都添上食用油,搓上捻子,點上燈,放到該放的地方,於是院子里的牆角、雞窩頂、牛窯、窗台上、麥場上、碨子上、碾子上,連地頭都點起了面捏的燈兒,家裡的灶爺前,連水缸里都飄著盆,盆里放著背著燈的水鴨子。一下點這麼多的燈,這麼多燈火閃爍著,搖曳著,孩子們又喜瘋了,各家的孩子們商量好了去完成互相偷燈的風俗。你偷他家的,他又偷我家的,偷回來交給大人添上油,大人們則劈開一截高梁桿,往芯里按上12顆代表一年12個月份的黃豆,然後用線紮緊,泡在水缸里。第二天一早拿出來,看豆子發漲的程度來預測哪個月雨水充足,來計劃一年的莊稼的種法。寄託的是「添倉」、「添財」、「風調雨順」、「六畜興旺」的美好願望。

這就是我的鄉親,淳樸得讓人不忍,讓我牽掛和心疼一生的親人。為了改變受苦的命運,他們不惜傾家蕩產,供孩子上學;為了給孩子攢下學費,他們到城裡的樓下街頭做苦工,寒來暑往吞咽著歲月的雨雪風霜;為了國家安寧強盛,他們把自己優秀的子弟送往軍營,囑咐他們安守邊疆……不曾有過不勞而獲的奢望,也不曾動過算計別人的念頭。他們總是勤苦而善意地懷著對大自然的深深敬畏和對未來的美好預想而辛勞地經營著自己的生活。因為年過得太不容易,他們把年看得非常神聖,非常隆重,所以也過得也萬分虔誠。他們一生都不會傷天害理,更別說過年的時候了。他們過的那「年」才叫真正「年」,能與他們一起過年,那才叫真正的有福。

作者簡介

沈秀雲,教育工作者 ,業餘愛好文學創作,尤愛詩歌、散文。作品散見於中國散文網、中國詩歌網等。

GIF

如果我們的故事

觸碰到你內心的柔軟

那麼,一起不醉不歸

我們期待您的參與

何以解憂,唯有「永和白酒」!

GIF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

盡傾江海里,贈飲天下人。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小支點大能量 的精彩文章:

程維平:難忘的壓歲錢

TAG:小支點大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