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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CPSSD文摘︱荀學視域中的「天下」和「國」

作者:潘小慧,輔仁大學哲學系(所)教授

摘自:《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

《荀子》全書出現「天下」一詞高達371次。所謂「天下」,字面上即「普天之下」「四海之內」之意,古時多指中國範圍內的全部土地,即全中國;甚至按某些人彼時的世界觀也可以指全世界。《荀子》全書出現「國」一詞高達340次,其中「國家」連用有21次;「國」和「國家」在意義上並無不同,「國」其實就是「國家」的簡稱,「國(家)」主要指諸侯國。本文擬就荀學視域中的「天下」和「國(家)」進行探究。

「天下」和「國(家)」的對比

與「天下」連用的概念多是動詞的「一」或「壹」,表示「統一」或者是「治」「治理」之意。於是屢見「一天下」或「壹天下」「天下一」「治天下」等字眼。與「國(家)」連用的概念多是動詞的「治」,如「治國」或「國治」,有時也講「用國」「為國」,此皆與「治天下」相似,但與「國(家)」連用的概念不會是「一」(或「壹」),此乃與「一天下」不同之處。這說明只有「天下」才有統一的問題,「天下」和「國(家)」則都有治理的問題。這也表明天下和國家都是荀子政治哲學關注的場域,而天下的統一、天下的治理以及國家的治理,則是荀子政治哲學關注的主要議題。

「天下」的範圍多大?荀子沒明說,但他對「天下」和「國(家)」卻有明確的分辨。《正論篇》云:

國,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國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聖人莫之能有也。

這段文字表明「天下」和「國(家)」有別,二者有相當的鴻溝,「國(家)」相較於「天下」之「大具」,只是「小具」,這顯然是從空間地理範圍,甚至是人口、資源來談的大小。「國(家)」因為是「小具」,所以「可以」為「小人」持有,「可以」用「小道」獲取,「可以」用「小力」掌握。注意荀子用「可以」一詞,意指這是低標,「天下」則不然。「國(家)」的領導者可以是才德平庸的一般人,甚至是「小人」,雖然「小人」有機會也有資格統治國家,但畢竟才德平庸,所以並不保證國家不滅亡。然而,「天下」的領導者卻唯有「聖人」方足以擔當。我們知道,儒家的「天下」概念有時候指的是「大一統的世界」,有時候指的是「華夏」,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文明」。按現在的理解,政治既為管理眾人之事,也不必然僅限於「天下」,「國家」也可包含於內。因此廣義而言,荀子的政治哲學除了主要針對「天下」,也適用於「國家」,也泛指今人所謂的社會國家。但狹義的荀子的政治哲學指的是「天下」,用現在的說法可以是一個「理想國」。

荀子擅長分析,尤其善於將人分級品評。在《榮辱篇》中,荀子將人分為六等人,根據此六等人之不同德行、能力及表現而各「有所以取之」。他說:

夫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慮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政令法,舉措時,聽斷公,上則能順天子之命,下則能保百姓,是諸侯之所以取國家也……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職也……是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飽食,長生久視,以免於刑戮也……是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

是以,六等人從高而低各有其相稱及所以取(拿取、獲取)之對象,「天子之所以取天下」「諸侯之所以取國家」「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職」「庶人之所以取暖衣飽食,長生久視,以免於刑戮」「奸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就是說,什麼樣的人就值得擁有或獲取什麼樣的物事。最高等的人其「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慮致明」,唯「天子」方有此才德,因此方能取天下。第二等的人其「政令法,舉措時,聽斷公,上則能順天子之命,下則能保百姓」,諸侯是也,所以取國家。

在《富國篇》,荀子用「愛」和「利」兩個概念來闡釋「取天下者」「保社稷者」「危國家者」三者高下不同的用心與對待。他說:

不利而利之,不如利而後利之之利也。不愛而用之,不如愛而後用之之功也。利而後利之,不如利而不利者之利也。愛而後用之,不如愛而不用者之功也。利而不利也,愛而不用也者,取天下者也。利而後利之,愛而後用之者,保社稷者也。不利而利之,不愛而用之者,危國家者也。

關於「利」,「不利而利之」(不給人好處卻利用人家)不如「利而後利之」(給人好處然後再利用人家),「利而後利之」又不如「利而不利者」(給人好處又不利用人家)。關於「愛」,「不愛而用之」(不愛人家卻利用人家)不如「愛而後用之」(愛人家然後利用人家),「愛而後用之」不如「愛而不用者」(愛人家又不利用人家)。「愛」和「利」各有三個層級的表現,最高的「愛」「利」就是「利而不利、愛而不用」,給人家好處和愛,卻不利用人家,這是「取天下者」的作為和高度。退而求其次者,「利而後利、愛而後用」,給人家好處和愛,然後才利用人家,這是「保社稷者」(即「保國家者」)的作為。最糟糕的是,「不利而利、不愛而用」,不給人好處也不給愛,卻總利用人家,這就是「危國家者」的做派了。《正論篇》也云:「故可以有奪人國,不可以有奪人天下;可以有竊國,不可以有竊天下也。可以奪之者可以有國,而不可以有天下;竊可以得國,而不可以得天下。」以強力取得稱為「奪」,以不正當的手段奪取稱為「竊」。取國之道和取天下之道是不同的,一國之人易服,國家可以經由強力奪取或不正當的手段竊取,但是天下之心難歸,天下就無法靠力奪或竊取了。《王霸篇》云:「取天下者,非負其土地而從之之謂也,道足以壹人而已矣。」取天下怎麼是要其他國家負荷其土地來跟從我呢?是要以「道」服人,使天下一心歸向於我罷了!《正論篇》舉了正反兩個例子:第一個例子說:「湯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義,興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歸之也。」指出湯武並非主動地去取天下,而是由於其正向的作為使得天下人自然地歸向於他們。第二個例子說:「桀紂非去天下也,反禹湯之德,亂禮義之分,禽獸之行,積其凶,全其惡,而天下去之也。」指出桀紂也不是主動地捨去天下,而是由於其負向的作為使得天下人自然地捨去他們,所以說:「天下歸之之謂王,天下去之之謂亡。」荀子將「王」與「亡」的差異分析得太精闢了!

有的學者主張荀子是一個效益主義(或功利主義)者。雖然荀子也談利(例如最大的利即「利天下」)、也強調效益,但卻不以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為倫理道德的唯一或首要判准,更強調「愛」的先在性,以及行為的客觀合宜性(「從道不從父,從義不從君」),因此筆者認為此說值得商榷。

主張以「道」作為治理天下國家之依歸

關於治理天下國家,荀子在《王霸篇》中有聚焦的原則性觀點,他說:

國者,天下之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孰也。得道以持之,則大安也,大榮也,積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三者明主之所謹擇也,仁人之所務白也。

荀子肯定國家是天下最有力/利的器用工具,人主(君主)是天下最有權力/利的勢位,關鍵在於是否得「道」。得道則大安,不得道則大危。什麼是道?荀子說:「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儒效篇》)荀子不講虛空的道,這裡的「道」,指的是君子所行之道,即君道、治國之道,主要內容是「禮義」,是「明主」「仁人」所看重的。荀子點出治國有三種不同的選擇,分別為「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要王、要霸或要亡,任君選擇。荀子舉例像商湯、周武王屬於「義立而王」,像齊桓、晉文、楚庄、吳闔閭、越勾踐屬於「信立而霸」,像齊愍、宋獻(宋康王)屬於「權謀立而亡」。若能做出好的選擇就能制服、統治人,若不能做出好的選擇就會被人制服、統治。政治既然談的是統治、管理,而非被統治、被管理,就必須分辨出哪一種治國之道是有效的。荀子明白否定權謀,認定「與權謀傾覆之人為之則亡」,高舉「故與積禮義之君子為之則王,與端誠信全之士為之則霸」,這種思維強調作為主體人的品格特性,意味政治治理也須關注政治人格的類型。荀子還說:

國者,巨用之則大,小用之則小;綦大而王,綦小而亡,小巨分流者存。巨用之者,先義而後利,安不恤親疏,不恤貴賤,唯誠能之求,夫是之謂巨用之。小用之者,先利而後義,安不恤是非,不治曲直,唯便僻親比己者之用,夫是之謂小用之。(《王霸篇》)

前文曾說國家是天下最有力/利的器用工具,此段則進一步闡明若能大用之就會發揮大的作用,小用之就發揮小的作用。若小、巨各半,像水之分流的話,半大半小則可以維持現狀。那什麼是「巨用之」?「先義而後利」是個大原則,義者宜也,講的是是非曲直,取才用人並不顧慮跟統治者的關係親疏遠近,也不顧慮其身份的貴賤,只管他是否真是個有才能的人。什麼是「小用之」?正好相反,以「先利而後義」為原則,以利害作為首要考慮,不講是非,取才用人只看他是否跟統治者的關係親近,於是只能用便嬖親近之人。由此「先義而後利」之主張,亦可佐證荀子哲學絕非效益主義。荀子將人和儒者分成「俗人」「俗儒」「雅儒」「大儒」四種等第。在取才用人方面,他說:

故人主用俗人,則萬乘之國亡;用俗儒,則萬乘之國存;用雅儒,則千乘之國安;用大儒,則百里之地,久而後三年,天下為一,諸侯為臣;用萬乘之國,則舉錯而定,一朝而伯。(《儒效篇》)

俗人不義而好利,俗儒「不知隆禮義而殺詩書」,雅儒則「其言行已有大法矣,然而明不能齊法教之所不及,聞見之所未至,則知不能類也」,或有所不及。荀子特別推舉「大儒」,唯大儒能明禮知類,用以執政,雖百里之地,至多三年之後,天下統一,諸侯臣服。

取天下之「天子」及其名稱

那「天下」以及「天下」的治理之核心關鍵人物是誰?誰是荀子政治哲學場上的第一主角?其實正是政治權力的擁有者——「天子」,例如「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榮辱篇》)即是典型的說法。天子不是一般人可以勝任的,儒家孔、孟、荀都重視天子其(道)「德」與「才」(能),荀子尤其強調,他說:「天子者,勢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有誰與讓矣?道德純備,智惠甚明,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震動從服以化順之。」(《正論篇》)又說:「天子也者……能則天下歸之,不能則天下去之。」(《儒效篇》)由於天子之有天下,既不依靠暴力,亦不依賴祖先,而在於民心之向背;也因此,荀子反對世俗所謂堯、舜「擅(禪)讓」(《正論篇》第五段)的說法(「有擅國,無擅天下,古今一也」),也反對世俗所謂湯、武「篡奪」(《正論篇》第二段)的說法。這點跟孟子「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的觀點類似,孟、荀二子都從「理」上來談歷史上「湯放桀、武王伐紂」的事件,從人民普遍感受和民心歸向定奪誰是君王、誰是「民之父母」,在政治思考上都主張人民百姓作為政權更迭的重要指標,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民為貴」或「民為本」的政治原理,《大略篇》「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之言明白表述了此觀點。必須注意的是,「君—民」的「一與多」、「上與下」之互動以及互為主體性關係,藉此也給出了一種儒家道德政治的價值觀。

至於「天子」的稱呼,筆者整理《荀子》全書,歸納出下列五種主要情形:

(1)「天子」有時也稱為「王」,《王制篇》通篇論王政、聖王之政,就是針對天子而言的為政之道。例如,「古者天子千官,諸侯百官。以是千官也,令行於諸夏之國,謂之王」(《正論篇》);「夫是之謂天德,是王者之政也」(《王制篇》)。

(2)「天子」有時也稱為「聖王」。例如,「今夫仁人也,將何務哉?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息十二子之說。如是則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聖王之跡著矣」(《非十二子篇》);「曷謂至足?曰:聖王。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為師」(《解蔽篇》)。

(3)有些上下文脈絡也用「聖人」。例如,「天下者,至大也,非聖人莫之能有也」(《正論篇》)。

(4)「天子」有時也稱為「君」。相較於《荀子》全書其他對政治領導者的名稱,「君」的使用次數最多。例如,「君師者,治之本也……君者,治辨之主也」(《禮論篇》)。「君」除了有「天子」義外,亦有(諸侯國)「國君」之義。例如,「以是百官也,令行於境內,國雖不安,不至於廢易遂亡,謂之君」(《正論篇》)。

(5)有些上下文脈絡也用「君子」。例如,「君子者,治之原也。官人守數,君子養原」(《君道篇》)。

《正論篇》共有九段,每段為一說,皆針對世俗及諸子之論而批判其乖謬,故曰「正論」。其中第二段主要批駁世俗「桀紂有天下,湯武篡而奪之」之說。荀子論述道:「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強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眾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聖人莫之能盡。故非聖人莫之能王。」在短短的幾行文句中,密集地出現了「天子」「天下」「聖人」「王」四個核心概念,隱含第五個「聖王」概念。荀子表達出「天下」的三至:「至重」「至大」「至眾」,對應出「天子」的三至:「至強」「至辨」「至明」;也唯有「聖人」才能具備此三至而為「王」。此時,「天子」「聖人」「王」實乃三而一的概念。而「聖人」之為「王」,其實就是「聖王」。因此,「天下」和「天子」是一組政治哲學的重要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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