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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里飛舞的塵埃

讀《城南舊事》:「太陽從大玻璃窗透進來,照到大白紙糊的牆上,照到三屜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來了。我醒了,還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陽光里飛舞著的許多小小的、小小的塵埃。」這場景是如此的熟悉,就在我心底的一個角落裡塵封著。

也是太陽從玻璃窗透進來,照到了我前面的一個辦公桌上,照到了辦公桌的一個文具盒上,反射的光線有點晃眼;那道太陽光里也是飛舞著許多小小的、小小的塵埃。與書中所寫稍有不同的是,在那道陽光里飛舞的,除了塵埃,還有許多亮晶晶的水滴。這水滴的來源,就是和我隔了一張桌子的中年男人不斷張合著的嘴巴。由於太陽光太亮了,顯得我們倆都那麼陰暗,模糊。

那時候我還很小,也就六七歲,比我兒子現在的年齡還要小,還在上育紅班。關於「育紅班」這個說法,我沒在別的地方聽說過,也許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產物,也許不過是「幼兒班」的訛誤。那時候的我,病弱,蒼白,總是表現出一副聽話、乖順的樣子,倒也沒別的想法,不過是希望已經被生活的瑣事弄得煩心不已的父母可以省點心。

大約是深秋,再不就是初春,反正清洌的空氣里充滿了寒意。應該是上午九十點鐘時候,太陽很好,我和小朋友們在教室前面樹影斑駁的陽光里做遊戲(好像是老鷹捉小雞?),我們的老師叫住了我:「跟我去下辦公室。」她的聲音里聽不出什麼異常。這個老師的名字,我到底還記得。那時的她很年輕,應該還沒有結婚。她待我很和善,在這件事之前和之後都如此,帶我去辦公室的時候也是如此。講到這裡,我忍不住想這樣一個問題:她是怎麼看待這件事、怎麼看待我的呢?

我乖乖地跟在老師的後面走向辦公室的時候,心情還算平靜,一方面是因為老師和善的樣子,另一方面是因為我自問沒有做錯什麼——只有那些壞孩子做了錯事叫去辦公室才是被尅呢。若說有點忐忑,那就是要去的地方可是辦公室呀,那是老師們待的地方!

進了辦公室,我的老師並沒有領我去她坐的地方,而是把我帶到了一個男老師的辦公桌前面,然後她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那男老師拿出一個文具盒,還算和氣地問我:「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說:「知道,文具盒。」我說知道,是因為我哥就有一個文具盒,和這個一模一樣,也是金屬的,盒蓋上也畫著一個坐著宇宙飛船飛向太空的小男孩兒,只是比這箇舊一點兒。我有點奇怪:問我這個做什麼呢?誰知他聽了我的回答,立刻變了顏色,一邊拍著桌子,一邊大聲喝問我:

你為什麼要偷人家的文具盒?

偷?他是說我偷了文具盒?我一下子懵了。後來我不停地想:那時我的臉是不是紅了?奶奶我和說:小雞下蛋的時候不要看,否則人家丟了東西,雖然不是你偷的,你也會臉紅的。

我喏囁著說我沒偷,可是他不容我辯解,嘴巴就像機關槍一樣對我噴射個不停——後來我經常遇見這樣的人,自恃有點威權,便說一不二,不容他人質疑,每當這時候,我就什麼話也不說,靜靜地看他們表現自己的愚蠢和傲慢,就像看一個猴子露出它們醜陋的紅屁股。可惜那時候的我太小,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場面,嫩弱的自尊心很快被擊得粉碎,於是哭起來,什麼話也說不出——文章開頭所描寫的那個記憶,大約就是哭之前留下的吧。

他說的原話我不記得了,大致內容是:桌上擺著的這個文具盒,就是我的「臟物」,是我從我們同村的一個孩子那裡偷來的,理由嘛,就是這個文具盒是從我座位旁邊的窗台上發現的。至於這個文具盒是不是曾經在那個窗台上出現過,如果出現過,它又是怎麼到那窗台上去的,我到現在都不清楚。因為對那時候的我而言,那個窗檯太高了,要我站起來伸著手才能夠得著,我從來也沒關注過上面有什麼東西。我只知道,他所說的那個孩子,和我同姓,比我大兩歲,我要叫四哥,和這個男老師有點親戚。至於那個孩子是不是有這樣一個文具盒,我不知道,因為他不和我們一個班,他已經上小學了(當時是一年級?二年級?我記不清了)。我不明白:即使他的文具盒在那個窗台上,怎麼就能證明是我偷的呢?

可是我能做的,只有哭。

淚眼朦朧中,能看見的,只有明晃晃的陽光,還有許多趴在窗戶上看熱鬧的小臉兒。這些嘰嘰喳喳、幸災樂禍的圍觀者,尤其讓我感到受辱,我想,他們一定把我當成和他們一樣的壞孩子了!同時,我還有點恐懼:既然他們知道了,我哥肯定也知道了——他當時已經上小學了,也在這個學校——他知道了,我父母也就知道了……或者,這些圍觀者讓那個審判者更加興奮吧,他的嗓門更大了,噴在我臉上的唾沫星子更密了。

在他訓我的過程中,有許多老師在辦公室里進進出出,我當時多希望有人能替我說句話,能讓那個男老師能放我一馬,當然沒有。我只記得後來是我五六年級時班主任的一個男老師大聲說了句什麼,但我記不得話的內容是斥責我呢,還是斥責那些看熱鬧的孩子。反正後來窗台上空了,或許是上課的時間到了吧。那個審問我的男老師也訓累了,不管我了,就任由我站在那裡哭;後來我也哭累了,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陽光里那些飛舞的塵埃發獃。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只記得後來陽光黯淡了,消失了。中午放學了我也沒能回家,可是我並不覺得餓,只是我擔心我爸媽知道了,讓他們替我操心——我平時中午都是回家吃飯的,今天不回去,爸媽一問我哥,就什麼都知道了……那時我還沒想到他們可能會懲罰我,因為我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是什麼時候離開那間辦公室的呢?又是怎麼回到家裡的呢?我統統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天陰的很沉,要下雨雪的樣子。回到家,我就被我媽按在炕上,扒下褲子,用笤帚疙瘩打屁股。當時的我當然很傷心,而且是那種說不出的傷心,可是後來我就慢慢理解她了。農村人對小孩兒偷東西是很介意的,人們都相信,小時偷針,大了偷金,沒什麼違法犯罪的事兒不敢幹了;只要發生了這種事,這個人的名聲就壞了,會影響一輩子的。老實巴交了半輩子的她,孩子竟然做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自然讓她很失望,很憤怒。我呢,只有拚命地哭喊:「媽,別打我,我沒偷東西!」我的哭喊聲一定很微弱,因為我實在沒有氣力了。正在我媽打我的時候,門外鬧了起來,那個孩子的媽媽又找來了,在大門口外又吵又罵,聚了一堆看熱鬧的人。我媽只好停下來,出去跟她賠不是,說小話兒。她走了,我媽回來接著打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爸回來了。他進屋就把我媽手裡的笤帚搶了下來:「孩子在外邊讓人欺負了,你不向著他,還打他!」說完,他背起我,去學校找老師評理。他這種無條件的信任,讓我這一天里緊繃著的神經終於得到了緩解,又怕又委屈情緒得到了釋放,但同時也有些擔心:我怕他去學校會跟老師吵起來,而且我有種感覺,不管怎樣,過去的再也回不來了。

在那個陰冷的下午,趴在他爸後背上那份溫暖、安穩的感覺,我到現在還體會到。他背著我走出村子、上坡時的時候我還是清醒的,但是到了學校發生了什麼,我一無所知——我已經沉沉睡去了。

後來的事我一直沒太想明白,就是我一覺醒來,一切都恢復到了以往的樣子:無論是我爸媽,還是老師們,那個孩子,以及他的媽媽,都再也沒有提過這件事,所有的人都像這件事沒發生過一樣。在老師眼裡,我依舊是個聽話的好孩子,雖然我在享受的同時還有點不舒服:你們不應該覺得我是個小偷嗎?我還是經常和那個孩子一起玩,或者到彼此家裡串門,他媽媽見了我還是那麼親熱……只是有一次,和我哥去揀柴禾的時候,他非常生氣地對我說:「你既然沒做過,為什麼不敢堅持?就知道哭!」他的話使我意識到,其實所有人都記得,只是不提罷了。他那像對待叛徒一樣鄙夷的態度,讓我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一天,有口難辯,還有莫名的恥辱感。

後來,我上了高中,上了大學,後來在省城上了班,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有時會見到那孩子的媽媽,她老了,高大的身軀佝僂了,頭髮也白了,但是見了我還是那麼親熱;他的那個兒子,我們見面的次數更少,聽說他三十多了也沒娶上媳婦,買了一個,但他對人家不好,又跑了;那個李姓的男老師,那件事後沒兩年就離開了學校,到鄉政府的什麼部門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現在就是走到對面,我們也不會認出彼此了吧。

大概真的沒有人還記得這件事了,除了我。即使是我,也一直沒有和任何人提過它,但是它就像個傷疤一樣,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它像陽光里飛舞的塵埃一樣無所不在,像變質的食物上黴菌一樣不斷繁生,使我眼裡的這個世界和我自己一樣,不再純凈,讓人厭倦。若非得找出其中的價值,那就是它一直警惕我不要成為他們那樣在青苗上恣意地跑馬的人。特別是作了父親之後,我更加明白一個幼小的心靈是多麼稚嫩,你一時的不留意,敗壞的將是他對整個人生的胃口。

可是,對於這樣一個世界,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只希望自己在必要的時候能挺在他的前面,用自己單薄的臂膀擋住這個世界潑給他的髒水,就像父親當年替我所做的那樣……

文字由隼浮原創,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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