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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千年紀念碑》:從君主專制的象徵反轉為愛國主義的新標誌

摘錄

1918年4月12日,蘇聯頒布《共和國紀念碑法》,要拆除為紀念沙皇及其奴僕所建立的、沒有歷史和藝術價值的紀念碑,代之以標誌俄國社會主義革命偉大時代的紀念碑。於是,從聖彼得堡、莫斯科,遠到烏克蘭的南疆城市,歷代沙皇的紀念碑紛紛被推倒,雕像被拆卸,被挖坑深埋或被沉入伏爾加河和第聶伯河,青銅被送去熔化。

作者:聞一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作者聞一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時至今日,《俄國千年紀念碑》依然巍峨聳立在沃爾霍夫河邊,似乎要永遠展示那曾經存在過的光榮與輝煌。不過,這種千年的巍峨已經經歷了一場毀而重建的艱難過程,那青銅已經不都是千年前的青銅,那些神聖的雕像也熬過了被封殺、被碎裂、被揚棄和被盜走的生死劫難!

1917年11月7日開始了一個新時期。布爾什維克堅信蘇維埃是與俄國歷史上的任何政權都不相同的政權,他們率領工兵農所欲做的開天劈地偉業就是在砸碎舊世界一切的廢墟上建設一個新政權、新國家、新文明、新文化,在一張一無所有的白紙上一筆描繪出色彩斑斕、耀人眼目、蕩滌心靈的曠世之作。

在不到半年的時間之後,1918年4月12日,人民委員會(蘇維埃政權對於自己的權力機構也另立新義,不叫內閣,不叫總統,不叫部長,改稱委員會、主席和人民委員)就頒布了一份切斷舊世界、創建新文明的法令——《共和國紀念碑法》(法令的全稱是《拆除為紀念沙皇及其奴僕而建立的紀念碑,以及制定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紀念碑的方案》法)。這份法令的核心內容就是「拆除為紀念沙皇及其奴僕所建立的、沒有歷史和藝術價值的紀念碑」,「建立應該標誌俄國社會主義革命偉大時代的紀念碑」,「以反映革命的勞動俄國的新的刻石、浮雕、街道的名稱以及城徽紋章等替換掉舊的」。這份法令還作了硬性規定,要在1918年「五一節」前「把那些最醜陋的偶像」拆除掉。

這份法令忠實地體現了布爾什維克的一個核心意識形態——對於無產階級政權來說,沙皇的君主專制及其賴以生存的東正教是絕對不可讓其再存在和發揮影響的兩大生死之敵。於是,推到沙皇的雕像,殺死羅曼諾夫家族的子孫,查抄沒收東正教會的財寶、流放羅斯千年的啟蒙者東正教的修士神甫就成了一股摧毀一切的革命洪流。從聖彼得堡、莫斯科,遠到烏克蘭的南疆城市,歷代沙皇的紀念碑紛紛被推倒,雕像被拆卸,被挖坑深埋或被沉入伏爾加河和第聶伯河,青銅被送去熔化。也許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在俄國的土地上,那些與俄國歷史進程密切不可分的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亞歷山大一世、尼古拉一世、亞歷山大二世、尼古拉二世和亞歷山大三世的雕像則是首當其衝,而遍布俄國各地、數量也最多的亞歷山大二世紀念碑更是厄運難逃。

正在拆除的亞歷山大三世紀念碑

蘇維埃政權期望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以革命的強力完成這種推倒並建立起革命的勞動俄國所需要的新雕像、新紀念碑。然而,布爾什維克卻忽略了一個基本的常識:這種推倒和拆除是需要有充足的物質力量和足夠的人心支持的。需要機械,需要運輸工具,需要搭建拆除架的各種材料,需要吃飽了飯能幹活的勞動力,而在國運剛變,政權初建的極其艱難的「戰時共產主義」歲月,卻幾乎是一無所有。所以,在拆除進程中,所有的雕像幾乎都是靠人力粗繩拉倒的。1918年「五一節」那天,偉大領袖列寧就親自參加了克里姆林宮中拆除「十字架紀念碑」的人海之戰。

被拆除的沙俄象徵——雙頭鷹

俄國也有句俗話: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在推倒了「沙皇及其奴僕」的紀念碑後,蘇維埃政權沒有錢財來為革命的勞動俄國樹立新的青銅紀念碑,只能用泥土、砂石、水泥匆匆在被推倒紀念碑的基座上堆建起一些新時代的標誌。也許是泥土、砂石和水泥都難以供應,於是以巨幅紅布來裝飾各種建築物就成了1918年「五一節」的盛況:莫斯科紅場上的建築物纏上紅布,赭紅色的宮牆,高聳的塔尖,遠遠看去,蔚為壯觀。到十月革命一周年時,被20,000米的紅布裝飾起來的聖彼得堡的冬宮前的亞歷山大石柱更是充分顯示出了布爾什維克的核心意識形態。

《俄國千年紀念碑》也無法逃脫這革命洪流的衝擊。在「沙皇及其奴僕」紀念碑被紛紛推倒的時刻,代表了官方意識形態的莫斯科報紙對這座紀念碑的攻擊日盛一日,稱它是「無論藝術上還是政治上都是一座讓人受辱的」紀念碑。儘管《俄國千年紀念碑》上都是「沙皇及其奴僕」,但媒體輿論卻集中攻擊了它的宗教性。這正如同整個「推倒」運動的主流:革命者反對的是「沙皇及其奴僕」的獨裁專制和東正教,而不是「沙皇及其奴僕」的千年開疆拓域、收集土地的政策和留給蘇維埃政權的一個龐大的帝國。《俄國千年紀念碑》有了一個新的名稱——《千年君主專制壓迫紀念碑》。

也許是這一新名稱讓《俄國千年紀念碑》倖存了下來。也許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現實需求讓這座紀念碑面免受拆除和熔化之災:反對東正教成為蕩滌的主流,而查抄教堂和教會的財物則成為這場革命運動的主旋律。大諾夫哥羅德教堂眾多,教會也極其富裕,在1918年短短的幾個月中,蘇維埃政權的查抄工作隊就從大諾夫哥羅德的教堂和教會裡沒收了十幾噸金銀財寶。在糧荒遍地、瘟疫猖獗、戰亂不止的「戰時共產主義」年份,這些被剝奪的教會的財寶保住了這青銅重量達65.6噸的紀念碑免遭被熔化的厄運。但《俄國千年紀念碑》成為禁地,老百姓不得駐足停留,當局用膠合板將它圍得嚴嚴實實,並且掛上了各種寫滿革命口號的橫幅。

莫斯科也逐漸淡薄了對《俄國千年紀念碑》的關注,大諾夫哥羅德克里姆林中的這方禁地不再那麼森嚴,只是到了革命的節日才又將它遮蓋起來。1925年,莫斯科的執政者重新牽掛起了這方紀念碑,下令將其拆除。這次,大諾夫哥羅德人似乎是頂住了來自首都的壓力,沒有照辦。他們在紀念碑四周建了一道木板牆,還搭了一處檯子,用作慶祝革命活動時的講台和高懸革命標語的地方。《俄國千年紀念碑》被徹底隱藏起來了,並且一直安全地隱身至衛國戰爭的開始。

圍欄中的《俄國千年紀念碑》

而在20世紀20-30年代,無產階級的專政的領導人也把注意力更多地轉到了「收集土地」這件大事上來,他們反對沙皇的君主專制並沒有影響領袖個人專權制的建立和發展,他們對沙皇及其奴僕的仇恨並沒有讓他們放棄來自祖先的開疆辟域的土地收集國策。所不同的是,「自願加入」成為收集新土地的主要決策,開疆辟域上的意識形態兼并成為蘇聯歷史進程中的一根紅線。也許,波羅的海三國的「自願加入蘇聯」成了新時期土地收集最明顯、最突出的風向標。

當希特勒的軍隊突破蘇聯的西部邊界,兵下大諾夫哥羅德時,《俄國千年紀念碑》的真正厄運就來到了。一位率兵圍困列寧格勒的德國將軍下令拆除這座紀念碑,將其統統運回德國去,送給自己的朋友裝點莊園。這是1943年年底和1944年年初的事,碑四圍的青銅欄杆、青銅燈飾以及許多零部件都被裝箱用火車運回了德國,碑上的人物雕像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待裝發運,而就在這時,蘇聯軍隊開始了大規模的反攻,大諾夫哥羅德重回俄國。

被德軍拆毀的《俄國千年紀念碑》的現場

蘇聯著名漫畫家庫克雷尼克賽所畫的《俄國千年紀念碑》遭破壞的畫幅。倒在雪地上的是雕像的各種部件,背景是紀念碑對面的的索菲亞大教堂。

在這場生死較量中,蘇聯領導人對沙皇及其奴僕的態度也隨之發生了徹底的變化。與沙皇及其奴僕密切關聯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北方戰爭、俄土戰爭、1812年的衛國戰爭、對波蘭的瓜分、對烏克蘭、克里米亞和高加索的爭奪等等都得到了讚揚和肯定。1917年十月後,一度以世界革命為核心的愛國主義——「蘇維埃愛國主義」替換掉了「誰持劍來犯,必在劍下亡」的俄國傳統的愛國主義,而面臨希特勒軍隊的突襲,這種傳統的愛國主義被重新濃墨重彩地提了出來。而與傳統愛國主義密不可分的「沙皇及其奴僕」重新被送上了神聖的殿堂,讓他們的頭頂出現了不可褻瀆的光環。

1938年年中,斯大林曾指示要拍攝有關俄國傳統愛國主義的影片。他指的是俄國歷史上抗擊外敵的俄國統帥和將領,名單包括了從蒙古人佔領時期直至羅曼諾夫王朝的「沙皇及其奴僕」:亞歷山大·涅夫斯基、季米特里·頓斯基、彼得一世、葉卡捷琳娜二世,甚至都沒有忘掉莫斯科公國中最殘酷的伊萬雷帝。在斯大林直接指示和關注下拍出了影片《伊萬雷帝》,斯大林親自審查了這部影片,說出了在戰前他根本不可能說出的評價:「沙皇伊萬是一個偉大的、英明的統治者。伊萬雷帝的英明之處就在於,他始終站在民族的立場,不允許外國人進入自己的國家,從而防止了外來影響向國內滲透」。他甚至說出了令聽者咋舌的話:「伊萬雷帝採取了一個令人稱道的措施是,他第一個實行對外貿易壟斷。實行這種制度,伊萬雷帝是第一個,列寧是第二個」。斯大林對彼得一世、葉卡捷琳娜二世、亞歷山大一世和尼古拉一世的批評重點也不再是他們奉行的君主專制和東正教,而是他們「對外國人過分縱容,國門開的過大,聽任外來影響向國內滲透」。

庫圖佐夫、蘇沃洛夫等等為俄國收集了廣闊土地的統帥不再是沙皇的奴僕,而重新成了英雄、俄國人民必須效法的楷模。於是,斯大林的那句名言「讓我們偉大先輩的英勇形象鼓舞你們去戰鬥吧」通過文字和電波傳遍了蘇聯衛國戰爭的所有戰壕,鼓舞了戰士們在喝了100克伏特加酒後去進行生與死的戰鬥。「誰持劍來犯,必在劍下亡」和「讓我們偉大先輩的英勇形象鼓舞你們去戰鬥吧」就組成了一種新意識形態的蘇維埃愛國主義——自古以來的俄國土地、歷代「沙皇及其奴僕」所收集的土地,不能讓給任何來犯者:失去的必定要奪回,未得的必定要收集。1935年3月19日《真理報》的一篇評論《蘇維埃愛國主義》中說得很清楚:「蘇維埃愛國主義保衛我們的邊界不受卑鄙的、註定要滅亡的敵人的侵犯,而這些敵人正在威脅我們的和平生活、我們的強大和我們的榮譽」,而這種強大和榮譽也就是評論所宣布的:「蘇聯——這是人類的生命之源」。

蘇聯衛國戰爭時期著名的宣傳畫:《蘇沃諾夫的子孫們,創造奇蹟的勇士們,前進!》

於是,大諾夫哥羅德一被蘇軍收回,重建《俄國千年紀念碑》就成了當務之急。諾夫哥羅德人將被拆散、德國人沒有來得及運走的雕像零件重新組裝起來,重鑄已經不復存在的青銅欄杆和燈飾等。這種恢復重建從1944年1月下旬開始,11月2日舉行了這座紀念碑的第二次落成盛大典禮。一位詩人為此寫了一首詩,詩的結尾是這麼吟誦的:

「不,俄羅斯不是任何人的戰利品,

不會去當戰俘受辱,

青銅的羅斯仍在閃光,

這紀念碑將在此萬世屹立。

季米特里·頓斯基的劍在鞘,

白鴿坐落在刀把之上」。

這座舊青銅和新青銅組成的《俄國千年紀念碑》對大諾夫哥羅德人來說是對存在過的「衛徹」——「市民大會」和祖先自由民主傳統的思念和紀念,而對蘇聯執政者來說,它是蘇維埃愛國主義的新標誌、新象徵,是對開疆辟域、收集土地的愛國傳統的刻石和繼承。蘇聯當局在戰後曾多次為失去的青銅與德方交涉,但那些被德國運走的青銅似乎從人間蒸發了,就像柯尼斯堡的那座輝煌的琥珀宮!普京總統對這種追回卻堅持不懈,在他的努力下,雖然紀念碑的青銅仍無下落,但他畢竟讓德國人還回了《俄國千年紀念碑》對面的索菲婭大教堂頂上的「公雞」風信標。

我站在新的青銅欄杆邊,朝這個高傲地挺立在金色穹頂上的「公雞」望去,突然想起:俄國需要的僅僅是這隻「公雞」嗎?《俄國千年紀念碑》所需要的僅僅是恢復和重現於藍天之下嗎?收集土地的擴疆偉業所需要的僅僅是重現和展示嗎?索菲婭教堂的金色主頂在陽光下閃爍得讓人炫目,而那「公雞」依然高傲地引頸直向藍色的蒼穹……(文/聞一;編輯/子傑;相關配圖來自網路。歡迎分享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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