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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語言的細微處尋覓詩意——《詩經?周南?卷耳》淺解

《卷耳》是《詩經·周南》中的一篇,也是為人們熟悉的作品。具備一定古文能力的人雖然可以通過閱讀其文字,粗略了解其內容。但由於時代久遠,古人語言的細微變化不易把握,所以,詩人深邃曲折的情意難於領會,不能充分感受詩歌的語言之美。本文試圖對詩中一些語義作較深的探究,從而揭示詩中不易被人們注意到的意蘊。

詩的全文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頹。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關於此詩,《毛詩序》說:「《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輔助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詖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於憂勤也。」也就是說此詩為周文王后妃太姒所作,內容表達詩人的理想願望。所以詩中寫到的「懷人」和乘馬陟高,皆是幫助文王求賢審官之事。但以今天看,《詩經》中所謂言后妃者皆不可信。至於後者,宋人歐陽修早有批駁,說:「婦人無外事,求賢審官,非后妃責。」。全詩共四章,每章四句;首尾二章皆四言為句,三四二章,首二句四言,第三句六言,末句五言。詩的第一章說「采采卷耳」、「置彼周行」,後面三章說「陟彼崔嵬」等,前後敘述的既不是同一件事,也不是在同一空間內發生的事,所以,首章和後三章的關係是理解詩的關鍵。朱熹《詩集傳》解說第二章:「此又託言欲登此崔嵬之山,以望所懷之人而往從之。」認為三章以後皆是詩人假託自己追蹤君子的想像之辭。清人戴震《詩經補註》則說:「《卷耳》,感念於君子行邁之憂勞而作也。」以為詩後三章皆想像君子在外辛苦的情況,即對面著筆的寫法。但是,如果依戴說,後三章每章中的君子路途艱辛和飲酒懷傷又不相稱,故方玉潤《詩經原始》發揮說「我姑酌彼金罍」兩句:「此『我』字,乃懷人之人自我也。」就把每章又分兩層,上層想像君子的行為,下層敘說自己的行為。這樣末章的「我仆痡矣」一句或從上或從下,都有齟齬難安之處。比較下來,朱說似乎更為簡明合理。

全詩是一位女子的抒情,敘說自己在採摘卷耳時想到丈夫,然後又把思念之情幻化為自己追尋丈夫,最終追尋不到,表達詩人對遠在異地丈夫的無限思念。第一章寫實,直敘詩人懷人時的行為。這應該沒有太多爭議。只有兩點需要注意:一是「采采卷耳」的采采,並不是動詞,而是形容詞,形容卷耳的色澤。《毛傳》以為「事采之也」之說,非是。《詩經》中疊字甚多,皆作形容詞,如采采、蒼蒼、粲粲、楚楚等皆是,家父《詩經蠡測》中已有論證。從「不盈傾筐」語就可以知道作者此時正采卷耳,不用採摘字說明,反而語意飽滿。傾者,側也。斜放的筐子都未能裝滿卷耳,可以想出詩人此時的心思並不在卷耳。二是「周行」,《毛傳》說是「周之列位」,《鄭箋》發揮說「周之列位,謂朝廷臣也。」都是為圓《序》所謂「后妃之志」而言的。家父以為「周行」為道路之中,因為「行」之本意為道路,「周」又通「中」,《詩經》及其他先秦文獻中有大量相近語例,如「中逵」為逵中,「中露」為露中,「中谷」為谷中,「中原」為原中等(說見《詩經蠡測》)。此章中「嗟我懷人」是核心,突出全詩主題。在此章既承前說明「不盈頃筐」的原因,又啟下生出「置彼周行」的場景。

此後三章皆以「陟彼」二句起始,是作者想像之詞,詩人脫離現實,進入幻想境界,敘寫自己對丈夫的思念。雖然各章形式內容接近,但並非簡單排比,而是每章之間有所遞進。

第二章「陟彼崔嵬」,陟為登高之義。《毛傳》說:「崔嵬,土山之戴石者。」說山上石塊堆積,層次錯落。張衡《南都賦》有「岝??嵬」注引《說文》:「?嵬,山石崔嵬,高而不平也。」?嵬,即崔嵬。突出了山路的坎坷不平之貌。在這樣的路上,自然造成「我馬虺頹」。《傳》曰「虺頹,病也。」《爾雅·釋詁》曰:「痡,瘏,虺頹,玄黃,病也。」用《傳》義。其實,同樣是病,此數詞含義也是有分別的。《毛詩正義》引孫炎《爾雅注》曰:「馬疲不能升高之病。」聞一多先生《詩經新義》認為虺本字作「從尣從蟲」字,《說文》:「尣,?(跛)曲脛也。」所以「脛無力尫跛不支貌也。」山石堅硬,或高或低,馬腿自然趔趄疲乏。丈夫難於追尋,詩人只能端起金罍,暫時消解思念之情。永懷,長久的懷念。

第三章「陟彼高岡」,《傳》曰:「山脊為崗。」《說文》意同此。山脊即山樑。下文「我馬玄黃」,《傳》曰:「玄馬病則黃。」從現實經驗來看,馬因生病毛色在短期內由黑變黃不可信,玄黃應該和前文的崔嵬一樣,都是聯綿詞,兩字拆開解釋,未免望文生義。這裡的玄黃,不是指馬的毛色變化,而應該指馬視覺的變化,字亦通炫煌,《戰國策·秦策一》載:「轉轂連騎,炫煌於道」,鮑彪註:「炫煌,光耀也。」據上下文,此說是。馬行山脊之上,兩邊深谷,恐懼眩暈,故詩以玄黃形容之。當然,人非馬,馬是否眩暈人固不可知,但這裡詩人卻是因人而推及於馬。於是,詩人又舉起兕觥,來消解內心的傷痛。此處用「傷」敘說自己的情感,已有內心之痛,不僅僅懷思而已。

末章「陟彼砠矣」,《傳》曰:「石山戴土曰砠。」後來解說大多循此。進一步考察,又和前二章所敘有所不同。砠既是石山戴土,則山下石壁峭立,險峻無路。砠,《說文》引作岨,岨、阻通用,如沈約《應詔樂游苑贈呂僧珍詩》有「推轂二崤岨」,《文選》李善註:「《西都》左據函谷二崤之阻。」《說文》:「阻,險也。」司馬相如《上書諫獵》「今陛下好凌岨嶮」左思《蜀都賦》「峻岨塍埒長城」皆是以阻為險,這是就山形而言。同時,阻又有阻止、阻攔的意思,如《詩·邶風·谷風》有「既阻我德」,郭璞《江賦》有「幽澗積岨」,都是就對行人影響而言的。所以,詩中用「砠」字,既表現了山的險峻,也突出了山的阻隔。這時的馬也有不同,「我馬瘏矣」,《傳》曰:「瘏,病也。」古人所言病,雖有今天疾病義,但更多表現憂愁,或能力不足之義。唐孔穎達《正義》引孫炎《爾雅》注曰:「瘏,馬疲不能進之病也。」《爾雅·釋詁》又作「懼也。」皆是從這方面著眼的。《說文》有?字,曰:「歭?不前也。」歭?,又作踟躇、躊躇、踟躕等,故知孫炎以馬不進釋瘏,是有依據的,在這裡詩人的馬已經不是如前文那樣雖然困難但努力向前,而是徘徊不行了。同時文中出現了一個新的身份,「我仆痡矣」,仆是僕夫,指駕車者。這時候,馬病不前行,仆也無力,故而「痡矣」,仆當指駕車者,馬病可以推測,人病發生在身邊,孫炎《爾雅》注說「人疲不能行之病。」大略近之。此景此情,實非飲酒所能消解。末句的「吁」字,《傳》雲「憂也。」《詩·小雅》《何人斯》有「云何其盱」,《都人士》有「云何盱矣」,清馬瑞辰以為吁、盱皆通「(左忄右於)」。則此「云何吁矣」,猶言何其憂矣。曹子建詩《贈白馬王彪》「修坂造雲日,我馬玄以黃。玄黃猶能進,我思郁以紆」正用此詩三、四章詩意,《文選》李善注引王逸注《楚辭》「原假簧以舒憂,志紆鬱其難釋」句曰:「紆,屈也。郁,愁也。」按,郁,積也。紆鬱,應為愁情迴繞堆積之義。回到本詩,吁、(左忄右於)、紆等字為同源,從於得聲,多有迂迴遼遠之義,則(左忄右於)字雖是憂義,亦形容憂思長遠之狀。連想像中都無法實現對親人的追尋,其憂思又遠遠超出前面各章。屈原《離騷》正文之末有「僕夫悲余馬懷兮」的詩句,即取義於此。

本詩通過幻想自己的行為處境表達情感,處境不同情感亦別,最終失敗,詩人的失望讓人無限同情。《離騷》中屈原用上下求索的幻境表現現實追求的挫折,在一定意義上是受此詩啟發構思出來的。又詩中寫山勢有崔嵬、高岡、砠之區別,寫馬行有虺頹、玄黃、瘏等不同,寫心情有永懷、永傷和云何吁矣的變化,層次井然,於短篇數章中蘊含著委曲豐厚的意味。

2018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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