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斌:柳永詞的使事用典
王輝斌:柳永詞的使事用典
宋詞用典始於何人?傳統的說法大都認為是蘇軾,故當今論蘇軾詞或宋詞者,無不如斯而言,於是,認為蘇軾為宋詞用典的開創者,便成為了一種定論在詞學界流傳。如有作認為:「蘇軾之前,詞中極少用事用典。……詞人們都在維持著詞的清純少女的形象,保持著她含蓄蘊藉,要吵宜修的佳人氣質,故只將學問典故傾注到詩文中去,寫詞時要放下學者身份,只是言情寫景。蘇軾『以詩為詞』,存心要破壞這一傳統,他的學者面目也就自然地引人到詞的創作中。」[1]又說:「山谷詞還有一個特點,很少為前人所指出,這就是詞中大量的運用典故。這不是學柳,而是學蘇。蘇詞中已開始有用典使事的成分。」事實上,這種說法乃是十分錯誤的,原因是宋詞的用典,並非「開始」於蘇軾詞,即「存心要破壞」詞「只是言情寫景」「這一傳統」的文學家,既不是蘇軾,也不是黃庭堅,而是有「浪子詞人」之稱的柳永。
一、《樂章集》的用典實況
柳永詞用典,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即事典與語典。其中事典所指有三:一為歷史人物的有關行事,一為神話與傳說中的人物故事,一為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言行。語典則包括化用前人詩句(含文句與賦句,下同)與一字不易地移用前人詩句兩大類。為便於認識與討論,茲將柳詞中的典故,仿金啟華《杜甫詩論叢》之《杜詩證經》、《杜詩證史》、《杜詩證子》三文例,按事典與語典兩個部分先條列如下,以便討論。
(一)事典(詞50首,典75處)
1.《玉女搖仙佩》(佳人)上片:「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用仙女許飛瓊故事,載舊題班固撰《漢武帝內傳》。
2.《斗百花》(颯颯霜飄鴛瓦):「應是帝王,當初怪妾辭葷。陡頓今來,宮中第一妖燒,卻道昭陽飛燕。」其中的「應是帝王」句,用漢成帝與班捷好故事,事見《漢書·外戚傳下·孝成班好傳》。後面諸句之所寫,用漢成帝皇后趙飛燕故事,事見《漢書·外戚傳下·孝成趙皇后傳》。
3.《斗百花》(煦色韶光明媚)下片:「年少傅粉,依前醉眼何處。」用何平叔故事,見《世說新語·容止》。
4.《盡夜樂》(秀秀家住桃花徑)上片:「遏天邊,亂雲愁疑。」用薛潭撫節悲歌故事,見《列子·湯問》。
5.《柳腰輕》(英英妙舞腰肢軟)上片:「章台柳,昭陽燕。」前句「章台柳」,用韓栩與其姬柳氏故事,見孟棨《本事詩·情感》。後句「昭陽燕」,事見《漢書·孝成趙皇后傳》。
6.《西江月》(鳳額綉簾高卷):「不成雨暮與雲。」用楚王與巫山神女故事,見宋玉《高唐賦·序》。
7.《笛家弄》(花發西園)下片:「豈知秦樓,玉簫聲斷,前事難重偶。」用蕭史與秦穆公女弄玉故事,見《列仙傳》卷上。
8.《迎新春》(懈管變青律)下片:「香徑里、絕纓擲果無數。」後句中的「絕纓」,用楚莊王宴群臣時有人拉扯美人衣故事,見劉向《說苑·復恩》。「擲果」,用美人在洛陽對潘岳投之以果的故事,見《晉書·潘岳傳》。
9.《曲玉管》(隴首雲飛)上片:「別來錦字終難偶。」用竇滔妻蘇蕙織錦故事,見《晉書·列女傳·竇滔妻蘇氏傳》。
10.《滿朝歡》(花隔銅壺)下片:「人面挑花,未知何處。」用唐代詩人崔護故事,見孟棨《本事詩·情感》。
11.《受恩深》(雅緻裝庭宇)下片:「待宴賞重陽,懲時盡把芳心吐,陶令輕回顧。」其中「待宴」句,用孟浩然故事,見《孟浩然集·過故人庄》。「陶令」,用陶淵明故事,見《陶淵明集·飲酒》其五。
12.《看花回》(玉城金階舞舜干)下片:「任旗亭、斗酒十千。」用唐人王昌齡等旗亭畫壁故事,見薛用弱《集異記·王之渙》。
13.《玉樓春》(間風岐路連銀閥)上片:「烏尤未睡定驚猜。」用晉人張然養狗的故事,見《搜神後記》卷九。
14.《惜春郎》(玉肌瓊艷新妝飾)上片:「潘妃寶釧,阿嬌金屋。」「潘妃寶釧」,用潘妃受寵於齊東昏侯蕭寶卷故事,見《南史·東昏侯傳》。「阿嬌金屋」,用漢武帝與阿嬌故事,見《漢武故事》。
巧.《定風波》(佇立長堤)下片:「算孟光,爭得知我,繼日添憔悴。」用梁鴻與其妻孟光故事,見《後漢書·梁鴻傳》。
16.《御街行》(蟠柴煙斷星河曙)下片:「椿齡無盡,蘿圖有慶。」「椿齡」句,用上古椿樹八千年為春、秋故事,見《莊子·逍遙遊》。「蘿圖」句,用古人席於蘿圖故事,見《淮南子·覽冥訓》。
17.《御街行》(前時小飲春庭院)上片:「雖看墜樓換馬,爭奈不是鴛鴦伴。」用三國魏曹彰以愛妾換馬故事,見李冗《獨異記》。
18.《巫山一段雲》(六六真游圖)下片:「昨夜麻姑陪宴。」用仙人王方平召麻姑降於蔡侯家為美人故事,見葛洪《神仙傳》。
19.《巫山一段雲》(清旦朝金母)下片:「還去訪三茅。」用咸陽三茅君得道句曲山故事,見《梁書·陶弘景傳》。
20.《巫山一段雲》(間苑年永華)下片:「方朔教偷桃。」用東方朔故事,見《漢書·東方朔傳》。
21.《巫山一段雲》(蕭氏賢夫婦)上片:「蕭氏賢夫婦,茅家好弟兄。」「蕭氏」句,用蕭史與弄玉故事,出處見上。「茅家」句,用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故事,見《史記集解》引《太原真人茅盈內紀》。
22.《法曲獻清音》(追想秦樓心事)上片:「追想秦樓心事,當年便約,于飛比翼。」用蕭史與弄玉故事,出處見上。
23.《西平樂》(盡日憑高日)下片::「秦樓風吹,楚館雲約。」前句用蕭史與弄玉故事;後句用楚王與巫山神女故事。二典出處均見上。
24.《鳳棲梧》(簾下清歌簾外晏)下片:「漸遏遙天,不放行雲散。……玉山未倒腸先斷。」「漸遏遙天」句,用秦青善歌故事,見《列子·天問》。「玉山」句,用稽康醉倒故事,見《世說新語·容止》。
25 .《一寸金》(井絡天開)下片:「夢應三刀,橋應萬里。」前句用王浚夜夢故事,見《晉書·王浚傳》;後句用諸葛亮成都送費偉故事,見《華陽國志》卷三。
26.《永遇樂》(天閣英游)上片:「方面憑心警。」用諸葛謹稱讚周瑜故事,見《三國志·吳書·周瑜傳》。
27.《卜運算元》(江楓漸老)下片:「望斷翠峰十二。」用楚王與巫山神女故事,見宋玉《高唐賦·序》。
28.《浪淘沙令》(有個人人)上片:「飛燕精神。」又下片:「應西施嬌困眉黛雙肇。」「飛燕」句,用趙飛燕故事,出處見上。「應西施」句,用西施故事,見《莊子·天運》。
29.《雙聲子》(晚天蕭索)上片:「夫差舊國,香徑沒,徒有荒丘。」又下片:「翻輸范盆扁舟。」上片的「夫差」句,用夫差誤國事,見《吳越春秋》。下片的「范鑫」句,用范蠡佐越國滅吳後泛舟江湖事,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和((貨殖列傳》。
30.《二郎神》(炎光謝)下片::「錮合金釵私語處,算誰在、迴廊影下。」用唐玄宗與楊貴妃故事,見白居易《長恨歌》。
31.《宣清》(殘月朦朧)下片:「念擲果朋濟,絕纓宴會,當時曾痛飲。……玉釵亂橫,任散見高陽。」其中的「擲果」句,用潘岳故事;「絕纓」句,用楚莊王故事。出處均見前。後面的「高陽」句,用高陽酒徒故事,見《史記·酈生列傳》。
32.《思歸樂》(天幕清和堪宴聚)上片:「高陽禱侶。」用酈食其自號「高陽酒徒」故事,出處見上。
33.《應天長》(殘蟬漸絕)上片:「聚宴處,落帽風流,未饒前哲。」又下片:「休效牛山,空對江天凝咽。」上片的「落帽」句,用孟嘉落帽故事,見《晉書·王嘉傳》。下片的「牛山」句,用齊景公游牛山故事,見《晏子春秋·內篇·諫上》。
34.《合歡帶》(身材兒)上片:「便覺韓娥價減,飛燕聲消。」又下片:「檀郎幸有,凌雲詞賦,擲果風標。……鳳樓深處吹蕭。」上片的「韓娥」句之韓娥,戰國時歌女,見《列子·湯問》;「飛燕」句之飛燕,漢成帝皇后,見《漢書·孝成趙皇后傳》。下片的「檀郎」句,用潘岳故事,見《晉書·潘岳傳》;「凌雲」句,用司馬相如故事,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擲果」句,用潘岳故事,出處見前;「鳳樓」句,用蕭史與弄玉故事,出處見前。
35.《木蘭花》(心娘自小能歌舞)上片:「解教天上念奴休,不怕掌中飛燕妒。」前句中的念奴,唐玄宗時宮中歌女,見元棋《連昌宮詞》。後句用趙飛燕故事,出處見前。
36.《擊梧桐》(香庸深深)下片:「見說蘭台宋玉。」見宋玉《風賦·序》。
37.《輪檯子》(霧劍澄江)上片:「九疑山畔才雨過,班竹作、血痕添色。」又下片:「正老松柏情如織。」上片的「九疑山」句,用舜與娥皇、女英二妃故事,見《述異記》。下片的「正老松柏」句,用桓溫北征時嘆其早年所栽樹故事,見《世說新語·言語篇》。
38.《洞仙歌(佳景留心慣)下片:「和鳴彩鳳于飛燕。……暮雲朝雨長相見。」前句用彭氏卜妻敬仲故事,見《左傳·庄公二十二年》;後句用楚王與巫山神女故事,見宋玉《高唐賦》。
39.《戚氏》(晚秋天):「當時宋玉悲感。」宋玉《九辯》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句,故後有「宋玉悲秋」之典故,本詞之「宋玉悲感」即指此。
40.《玉蝴蝶》(誤人平康小巷)上片:「粉牆曾懲,窺宋三年。」用宋玉故事,見其《登徒子好色賦》。
41.《滿江紅》(暮雨初收)下片::「歸去來,一曲仲宣吟,從軍樂。」其中的「歸去來」句,用陶潛故事,見其《歸去來辭》;而「仲宣吟」句,同用王粲故事,見其《從軍行》五首。
42.《望遠行》(長空降瑞)下片:「乘興最宜訪戴,泛小掉,越溪瀟洒。」用王子猶雪夜訪戴透故事,見《世說新語·任誕》。
43.《玉山枕》(驟雨新霧)上片:「當時是,河朔飛筋。」用劉松與袁紹子弟夜宴事,見《初學記》卷三引曹丕《典論》。
44.《女冠子》(淡煙飄薄)上片:「陳王是日,綠苔生閣。」用曹植故事,見謝庄《月賦》。
45.《木蘭花慢》(古繁華茂苑)下片:「繼夢得文章,樂天惠愛。」前句用劉禹錫故事,後句用白居易故事,二典出處,分別見兩《唐書》之《劉禹錫傳》與《白居易傳》。
46.《瑞鵝鴿》(天將奇艷與寒梅)下片:「壽陽妝罷無端飲。」用宋武帝之女壽陽公主故事,見《宋書》本傳。
47.《瑞鵝鴿》(金吳嘉會古風流)上片:「西子方來、越相功成去,千里滄江一葉舟。」用西施與范蠢故事,見《國語·越語》、《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吳越春秋》。
48.《洞仙歌》(嘉景)上片:「夢蘭品雅。」用春秋時鄭文公妾燕姑夢天使事,見《左傳·宣公五年》。
49.《夜半樂(艷陽天氣)第三闕:「念解佩、輕盈在何處?」用鄭交甫在襄陽漢水邊逢江妃二女事,見劉向《列仙傳》卷上。
50.《引駕行》(紅塵紫陌)上片:「傷鳳城仙子。」用秦穆公為其女築丹鳳城故事,見《列仙記》。
(二)語典(詞18首,典22處)
1.《笛家弄》(花發西園)上片::「草薰南陽。」江淹《別賦》:「陌上草薰。」
2.《曲玉管》(隴首雲飛)上片:「隴首雲飛。」柳揮《搗衣詩》:「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
3.《玉樓春》(皇都今夕知何夕)上片:「皇都今夕知何夕。」《越人歌》:「今夕何夕,寨中舟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4.《秋蕊香引》(留不得)上片:「彩雲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簡簡吟》:「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5 .《荔枝香》(甚處尋芳賞翠)上片:「緩步羅襪生塵。」曹植《洛神賦》:「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6.《傾杯》(離宴殷勤)上片:「梨花一枝春帶雨。」又下片:「共黯然消魂。」上片的「梨花」句,襲用白居易《長恨歌》:「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下片的「黯然」句,出自江淹《別賦》:「黯然消魂者,誰別而已矣。」
7.《望遠行》(長空降瑞)上片:「亂飄僧舍,密灑歌樓。……披得一蓑歸去,江上晚來堪畫。又下片:「皓鶴奪鮮,白鵑失素。」上片面的「亂飄」四句,系對鄭谷《雪中偶題》的化用:「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下片的「皓鶴」二句出自謝惠連《雪賦》:「皓鶴奪鮮,白鵑失素。」
8.《八聲甘州》(對瀟瀟)下片:「天際識歸舟。」襲用謝脁《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
9.《女冠子》(淡煙飄薄)上片:「想端憂多暇,陳王是日,嫩苔生閣。」又下片:「沉李浮瓜忍輕諾。」上片的「想端憂」三句,化用謝庄《月賦》:「陳王初喪應、劉,端憂多暇,綠苔生閣。」下片的「沉李」句,語出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
10.《傾杯樂》(樓瑣輕煙)下片:「看朱成碧。」南朝梁王僧孺《夜愁示諸賓》詩:「誰知眼亂,看朱忽成碧。」
11.《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下片:「對酒當歌,強樂還知味。衣帶漸寬終不悔。」「對酒」二句,語出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衣帶」句,語出《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12.《二郎神》(炎光謝)下片:「錮合金釵私語處……年年今夜。」此處共六句,全系化用白居易《長恨歌》中「唯將舊物表深情,鈾合金釵寄將去」諸句而成。
13.《少年游(佳人巧笑值千金)下片:「孤掉煙波,小樓風月,兩處一般心。」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月明樓。」
14.《尾犯》(晴冪冪)上片:「詠新詩,手捻江梅,故人贈我春色。」陸凱《贈范嘩》:「折梅逢騷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15.《戚氏》(晚秋天)一疊:「向此臨水以登山。」宋玉《九辯》:「僚僚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16.《彩雲歸》(盪皋向晚)上片:「霧色如晴晝,江練靜。」謝脁《晚登三山還望京邑》:「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17.《過澗歇近》(淮楚)上片:「千里火雲燒空。」岑參《送祁樂歸河東》:「五月火雲屯,氣燒天地紅。」
18.《河傳(淮岸)下片:「曲終人不見。」錢起《省試湘靈鼓瑟》:「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二、柳詞用典的文學史意義
《樂章集》中如此眾多的典故之用,不僅增強了其自身的文化底蘊,豐富了作品的表現領域,並且還充分顯示了作者善於囊括古今的才華與駕馭語言的能力。而更重要的是,柳詞中的這些「故實」,開啟了中國文學史上文人詞用典的先河。這是因為,在柳永之前的所有唐宋詞作品中,幾乎沒有典故的運用。在「長短句」中用典,既是文人詞與非文人詞即民間詞相區別的一道分水嶺,又是詞這種音樂文學由俗變雅的一個重要標誌。
前人論柳永詞,多以「俗詞」相稱,如徐度《卻掃篇》卷三之「多雜以鄙語」[2],黃升《花菴詞選》之「然多近理俗」[3],王灼《碧雞漫志》卷二之「淺近卑俗」[4],沈義父《樂府指迷》之「未免有鄙俗詞」[5]等等。而肇柳永詞為「俗」之始者,從詞論家的角度言,似當為對北宋詞人詞作大加批評的李清照,其於《詞論》中曾如是寫道:「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6]李清照撰寫《詞論》,本為詞學批評史上的一件大事,堪值稱道,但其對北宋詞壇的種種批評,卻並未中的,如其認為秦觀詞「少故實」即為其一。而事實上,秦觀詞並非「少故實」,而是李清照在寫「詞論」前,並沒有通讀《淮海詞》[7]。而李清照之於《樂章集》的批評,亦可作如是觀。即是說,李清照在《詞論》中認為柳永詞「詞語塵下」者,是有悖於《樂章集》的藝術真實的,因為如上之考述表明,《樂章集》的語詞非但不為「塵下」或「理俗」,而是具有豐厚的文化素養與廣博的學識。
柳詞的大量用典,既增強了作品的感染力,又加強了作品的典雅氣,並起到了化「俗」為「雅」的藝術功能。對此,趙令畤《候靖錄》卷七引蘇軾的一段評語,已對此有所涉及,其雲:「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雲『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8]周煇《清波雜誌》卷八之所以認為柳詞「膾炙人口」[9],與此亦不無關係。蘇軾對柳詞雖有「柳七郎風味」之譏,但其對「世言柳著卿曲俗」評價的辨駁,實又可以《樂章集》的知音目之。而無名氏在《甘露滴喬松》中將蘇軾與柳永並稱者,又可對此證實之:「誰與兼致,文章燕許,歌辭蘇柳」[10]。此外,我們從王國維《人間詞話·附錄》中還可知,在詞學接受史上,有人還曾將詞中柳永比為詩界杜甫:「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潔,耆卿似樂天……而詞中老杜,則非先生(周邦彥—筆者注)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猶為末當也。」[11]其中的「昔人以耆卿比少陵」一句,即為明證。而經考察,可知為王國維所指之「昔人」,當為宋人項安世,對此,張端義《貴耳集》卷上乃有記載,其引項安世語云:「學詩當學杜,學詞當學柳。」[12]項安世的這種比附,雖然王國維於《附錄》中認為「猶為未當也」,但其所反映的則是柳永詞在詞學批評家心目中所佔之地位,以及後人對柳詞的審美接受。
明清時期的一些詞學批評家,不僅如項安世那樣雅好柳詞,而且還從審美的角度對柳詞大加稱道。如清人陳廷悼《白雨齋詞話》卷一即云:「詞人變古,耆卿首作俑也。」[13]蔡篙雲《柯亭詞論》則謂:「柳詞勝處,在氣骨,不在字面。」而陳匪石於《聲執》卷下所評則更為精彩:「柳永(詞)高渾處、清勁處、沉雄處,體會人微處,皆非他人屐齒所到。」[l4]曰「變古」、曰「氣骨」、曰「高渾」、曰「清勁」、曰「沉雄」,凡此種種,所云乃皆為杜詩之魂!而此,無不與柳永於詞中的善用典與精用典相關。柳詞的善用典,要而言之,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化前人詩意詩語入詞,渾然無跡,如若己出;其二為信手拈來,運用妥貼,給人以形象感和典雅氣。而精用典,則是指柳詞中的典故,多選擇的是一些扣合作品趣旨的事典,語典則次之;事典又多為人們所熟悉的歷史人物與歷史故事,語典則以化用六朝與唐代詩人的詩句為主。二者的互為結合,便構成了柳詞用典的一道風景線。
由於柳永在詞中用典的成功,不僅扭轉了北宋初期詞風之「俗」,而且對蘇軾、秦觀、黃庭堅、周邦彥等同時代的詞人也產生了很大影響,從而使典故成為文人詞中不可或缺的一門藝術。眾所周知,北宋初期的詩壇,主要是由香山派、晚唐派,西昆派三足鼎立而平分天下的。其中,香山派是以師法中唐詩人白居易為中心而形成的一個詩歌流派,而白居易詩歌表現在藝術上最大的特點便是「俗」與「淺」,對此,與白居易同時代的元鎮在《上令狐相公詩啟》[15]一文中已曾指出,而李肇《國史補》卷下,則有「學淺切於白居易」[16]云云,可以為證。所以,蘇軾在《祭柳子玉文》中,曾以「元輕白俗」[ 17]四字,對元棋、白居易的詩歌進行了切中肯縈的品評。這股「元輕白俗」的詩風,於北宋初期一變而為香山派,並由詩而及詞,以致《樂章集》中的一些早期作品,也受到了其程度不同的影響。然而,被文學史家們稱為「北宋初期第一位大量製作慢詞的大詞人」的柳永,隨著其詞藝的日趨成熟,於藝術實踐中則開闢了一條由「俗」而「雅」的新路子,這便是有意識地化用前人詩語以熔鑄己詞。柳永的這一舉措,不僅使詞具有鮮明的文人本色,而且也增大了詞的包容量,擴大了其語言的表現力,頗值稱道。
綜上而觀,柳永於詞中用典的成功藝術實踐,無論是就對文風的轉變抑或宋詞的發展等方面言,都是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的。其貢獻之大,是完全可以與其對慢詞的開創相提並論,而平分北宋詞壇之秋色的。
注釋:
[1]木齋《唐宋詞流變》第118頁,京華出版社1997年版。
[2]徐度《卻掃篇》,《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
[3]黃升《花菴詞選》,中華書局1958年版。
[4]王灼《碧雞漫志》,《中國古典戲劇論著集成》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
[5]沈義父《樂府指迷》,《四庫全書》本。
[6]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7]王輝斌《秦觀詞並非「少故實」》,載《淮南師範學院學報》2001年4期。
[8]趙令畤《候靖錄》,《知不足齋叢書》本。
[9]周輝《清波雜誌》,《四部叢刊續編》本。
[10]無名氏《甘露滴喬松》,朱德才主編《增訂注釋全宋詞》,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版。
[11]王國維《人間詞話·附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
[12]張端義《貴耳集》,中華書局1958年版。
[13]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
[14]引自姚學賢等《柳永詞詳註及集評》,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15]元稹《元稹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
[16]李肇《國史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17]蘇軾《蘇東坡集》,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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