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無視鏡頭的樣子最好看
圖片來自《Shirley - Visions of Reality》
原畫作者 Edward Hopper
工作原因吧，我偶爾需要面對一下鏡頭。
平常也要刷刷好看的照片好看的人，總結其中的規律（不存在的）。
到現在也不能說很嫻熟，鏡頭這個東西，對於有太多心理活動的人很不友好，一絲絲閃避遲疑都會放大。假臉笑容用來通關OK，但談不上可持續性魅力。
之前有一次，給要拍的片子挑演員，正兒八經去了趟學校表演系。看年輕的男孩女孩試鏡幾個回合，就能體會到「上鏡」與「不上鏡」氣質上的微妙差異。「上鏡」的氣質帶有一氣呵成的流暢感。而「不上鏡」則是，你能感覺她被她內心的顆粒絆住了。重視面部的細節角度，甚至還有一部分心力在檢閱環境，同時操心太多件事，表現力不可避免地受到限制。
最後我們定的女主角，是一頭「春天的小熊」。印象很深的是，她走進來大大方方地聊天，棒球帽摘下來把頭頂頭髮壓塌了一點，有些激動地小喘氣，講她最近幫淘寶店拍照遇到的糗事。笑容也好，難過也好，傳遞過來沒有障礙。
會拍照的人通常都能學到「無視」鏡頭。所以我每次幫別人拍，如果發現對方直視鏡頭有些僵硬，會建議她不看。要麼抓拍，效果比較好。
不看鏡頭是一種「無視」，看鏡頭同樣可以做到「無視」，肌肉放鬆，肢體隨意切換，眼神不刻意聚焦。被鏡頭偏愛的人都是這樣的，她們似乎不很在乎這個鏡頭，也不很在乎自己。雖然這種不在乎，很多時候要靠強大的自信和自知來完成——安安心心地，就把自己交出去了。
有些人天生就有這種本領。看過舒淇早年拍的大尺度內衣廣告，鏡頭是侵略式的，蠻橫不講理地掃射，布景非常簡陋，但她本人透露著一股坦蕩自得，當然可以說這是專業素養，也可以說她沒什麼自尊心。總之，她也不想細究這個處境。一種命運迎上來，自然地伸手接住。對自己對周遭，都沒有太多七七八八要說。
我們大多數人、自詡不普通的普通人，做不到這樣，都還是會忍不住全方位多角度地探尋自我，製造出十萬個為什麼。並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變得心事重重。等自我達到一定的濃度，日常生活就總是炸裂。因為它已經盛放不下你賦予它的種種意義了。
這麼一想，鏡頭彷彿成了一件蠻有深意的事情。你要與多出的這雙眼睛如何互動？取悅、閃躲還是當它不存在。意識到鏡頭其實就是接觸到自我。很多人在開始察覺到自己被無處不在的鏡頭鎖定和注視時，就無法再回到從前暢通無阻的生活。
人類的羞恥感就是這麼來的。
不妨回憶一下，是不是都曾經歷過毫不扭捏的女童時期。大人把你圍在中間讓你跳支舞，也就跳了。「無知」也是絕佳的驅動力，讓你在懵懵懂懂的時候，就完成了諸多長大成人之後再也不敢挑戰的事情。意識到「他者」的存在就是這樣一把雙刃劍。你終於對自己有了摸索和認知，也開始拿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這讓人清醒，有時更讓人怯懦。
關於臉皮變薄的親身體驗實在太多了，成長處處是寓言。我小時候在小鎮上是個演講比賽專業戶，擅長有感情地背誦一切。也算過關斬將了。而距離現在最近的一次當眾演講，是上高中剛來到大城市的時候，學校組織比賽，我被推舉出來。站在舞台上，不知道怎麼了，如同被閃電劈中，過去那些順滑的經驗在強光底下不翼而飛。突然懷疑自己正在做的一切——黑乎乎的鏡頭對著你，黑壓壓的人群望著你，而你在台上走神，全程卡殼，要多丟臉有多丟臉。這個原本模糊的東西一旦從視野中清晰地走出來，就很難回到可以自由自在無視之的狀態。
也沒什麼，我們總會在某一階段，感到被生活的鏡頭重重包裹。穿衣打扮，謹言慎行，收穫無數場合下小心翼翼、畏畏縮縮的自己。你渾身緊繃難以鬆弛，「鏡頭對著呢。」你不敢做很多事的原因，「有人在看著呢」。你在歌里唱「如果沒有人看著我，那該多快樂」。就連發一條分組朋友圈，都斟酌再三。有沒有想過，其實真的沒人看。
上學時寫博客，什麼屎尿屁都敢寫。前段時間想起來，覺得該清理一下，「萬一被看到不太好呢」。好不容易登錄成功，發現早就被盜號軟體大舉侵入，他們可沒長眼睛。
過度的自省就是自擾。當然這個感知的過程不至於被全盤否定，但我們前行的很多障礙，的確是人為設置的。思考本身沒錯，它們是思考的副作用。不管是試圖了解自己、他人還是世界，了解不是為了封閉，不是為了蜷縮在一隅。而是為了更有底氣地敞開。
掃過一段李誕的採訪，大概聊到他在舞台上的進步，李誕的回答是，他比從前更放得開了。我們多多少少都到了解鎖這一步的時候。有些人對酒精的迷戀或許也是這樣—— 不得不承認，人在拋棄一部分自我的時候，比較動人。
至於為什麼公眾號第一篇要說這個，可能也是有點懷念不太在意的自己，不太控制的自己。縮回去的手，試著再拿出來。
人是多麼容易一夜之間揣上包袱。可是，「勇」往往帶一點「盲」。
去表達，去表現。假裝我們彼此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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