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原創飛】回家的路

我常想起老家屋後那種黃土路。那是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不過三四米寬。晴天黃塵飛揚，靠近路邊的稻田，常年被染成土黃色，像是被路的顏色暈染開來。下雨天又是另一番景象：或大或小的泥漿水坑，沒有形成水坑的地方也是泥濘不堪，連帶著穿過路的一條小溪流也是黃色的。

十多年前，我坐在我爸摩托車後面，走過這條顛簸的土路到縣裡，從縣裡坐汽車去市裡，然後換了火車到幾千公里外的地方求學，從此，我成了父母心裡最遠的牽掛。

我今年不過三十齣頭，從中學上學住校開始，家裡就成了臨時的旅館。算起來，迄今的人生里，超過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離家的狀態。驅使我離家求學的，無非是父母對子女脫離他們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宿命的願望，成為「城裡人」，在他們看來，這是成功的一種衡量，也是他們教子有方的見證。這些年來，我也如他們所願，在城裡落地生根，有個正式的城裡戶口，唯一不遂人意的，是這個城，遠得超乎他們對距離的想像。

因為太遠，我錯過了我姐的婚禮，當她流著淚在聲聲祝福中和跟父母拜別時，我恰逢期末考試；錯過了我爺爺的葬禮，當大家在沉痛默哀時，我在準備一場重要的面試；錯過了我哥的婚禮，大家在喜慶洋洋接新娘時，我的孩子剛剛降生……每次象徵重逢的佳節，祭拜祖先的場面了，永遠都少了我的面孔，我不知道我父母在跟親朋解釋我的缺席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一句太遠，蒼白卻有力的解釋，足以應付所有的詢問。我回家需要轉好幾次車，拖家帶口行李又多，是最能贏得同心情的。

我媽常常憂心忡忡跟我說：那麼遠，萬一你被欺負了，連娘家也回不來，更別提有人給你撐腰了。又害怕我身子弱，承受不了生子之痛為母之累。我在生產前告訴她打算剖腹產，並一再寬慰是省里最好的醫院，最有經驗的老醫生，她還是慌了神，地里的活也扔下了，家務事也無心理睬，到處找人打聽剖腹產的安全性，最後還是不放心，又跑到很遠的一個寺廟去祭拜，後來一個算命的人告訴她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大人小孩都會平安的，她才算稍稍放了心，等我從手術室出來，打電話報了平安，她在電話那邊才鬆了一口氣。

我從來都覺得，我可以理所當然追逐我理想的生活狀態：高考志願我填了幾千公里外的學校，因為想出去開開眼界；畢業後選擇留下那個城市，理由有些任性卻又說的理直氣壯：我還沒看夠外面的風景，然後又在這個城市戀愛結婚生子。我這個風箏，雖然線還在父母手裡，但早已飛過山頭，父母只能通過線來感知女兒的模糊的信息，風箏的影子卻早已消失在他們視線里。

孔子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我不知道這些年我的缺席，算不算「有方」：學業勉強有成，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有一個可以安放現實需求的房子，有疼惜我的愛人和活潑可愛的孩子。但慢慢的，隨著父母年歲的增長，我開始嘗食到遠嫁的苦果，再怎麼「有方」，也終將彌補不了父母的孤獨無助。

去年夏天，我媽不小心崴了腳，雖然不嚴重，但傷筋動骨一百天，一聲叮囑要靜養。不得已，我姐下來班就往父母家跑，替他們端茶倒水，照顧生活。萬幸的是，我父母還有一個貼身的小棉襖，在父母需要時，永遠可以第一時間趕到，可以常常陪伴他們，可以忍受他們的絮叨，帶他們去檢查身體、看病，侍奉左右。我給我姐打了錢，跟她表示不能回去，叮囑要好好照顧父母。晚上跟父母視頻，他們嘴上說著沒事，讓我不用掛心，神情卻是落寞的，錢不能代替陪伴。

網上曾經有個話題廣為流傳：父母能活多久？我們還能和父母見幾次？每一個在外的遊子，背後都有一個觸目驚心的數字。很多人，終將體會到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我慶幸這次只是崴腳，我慶幸現在父母身體尚可，但慶幸只是暫時的。都在提中國速度，但交通發展的日新月異，也終將追趕不上父母老去的速度。

今年，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村裡那條土路，現在修成了水泥路，一路暢通無阻，回家再也不會顛簸了。我知道，回家的路一直都是暢通的，只是心裡的路，卻是萬水千山。但無論如何，回家，都是我們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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