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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華:村上春樹既成全了我,又「耽誤」了我

林少華

參考消息網2月9日報道(文/趙一塵)2017年夏天,林少華推掉一切無關事務,在家鄉一間茅屋內閉關85天,一鼓作氣翻譯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最新長篇小說《刺殺騎士團長》的上下兩冊。這是自2003年小說《海邊的卡夫卡》在中國出版時隔15年後,再次由「林家鋪子」出爐的村上春樹長篇小說中文版。

在《刺殺騎士團長》中,我們能再次捕捉到村上小說中常見的孤獨自省氣質,不同的是,本篇濃墨重彩地譜寫了歷史記憶蘇醒的苦痛感受:畫家遇到一位神秘的無面人,他請求畫家為自己繪製肖像。在時間的交錯中,畫家步入隱喻世界,個人記憶和集體敘事的微妙關係隨之緩緩浮現。

迄今,林少華經手翻譯的村上春樹作品多達42部,可謂是這位諾獎熱門兼暢銷作家的「中文掌門人」,其中《挪威的森林》《尋羊冒險記》《海邊的卡夫卡》早已是當代日本文學在中國的現象級暢銷書。但文學翻譯只是 「副業」,此前他的工作重點是教書。新近從中國海洋大學退休的林教授,又會以哪種新身份出現在大家的視野中呢?

2月6日,林少華接受參考文化獨家採訪,聊了聊他眼中的文學翻譯、村上春樹,以及「教書匠」生涯。

村上詳細表述南京大屠殺

參考文化:從學生和讀者的反饋來看,作為教授的林少華和作為翻譯家的林少華有何不同?工作過程中對角色轉變又有怎樣的感受?

林少華:我么,可能有四種身份。本職工作是大學老師,是為教書匠;教書之餘搞點翻譯,是為翻譯匠;鸚鵡學舌的翻譯匠當久了,就想來個自鳴得意,嘗試搞創作,是為半個作家;與此同時,情願也罷不情願也罷,還必須為提職稱寫學術論文,所以又多少算是個學者。而影響最大和最讓我虛名在外的,顯然是翻譯匠這個身份。迄今譯了80本書,其中村上至少佔了一半。

至於作為教書匠的我和作為翻譯匠的我有什麼不同,我想首先是表現形式或行為模式不同:教書主要是搖唇鼓舌,翻譯則更需要咬文嚼字。其次是對象不同,教書面對學生,由老師主導;翻譯面對文本,由作者主導。不過二者又有聯繫。例如我上的課有一門叫翻譯課,如果沒有長期大量的翻譯實踐,就很難上好這門課。這是因為,翻譯實踐好比親口吃梨——只有自己知道梨的滋味,才能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講給學生梨是什麼滋味。遺憾的是,眼下吃梨的人越來越少,而講梨的人越來越多。其結果,翻譯碩士博士愈見其多,而優秀譯作愈見其少。

Q:你初次看完《刺殺騎士團長》後,覺得最搶眼的地方在哪?

A:《刺殺騎士團長》去年春天在日本出版後不久我就拿到了,很快看了一遍。看的時候就有所謂技癢或手癢之感,恨不得馬上把一行行日語轉換為漢語,一個個投進稿紙的綠色方格——我不用電腦——天佑人助,這件譯事果然像一片彩雲飄到我的頭上。這本是我翻譯的村上的第42本書,同前面41本相比,感覺沒什麼不同,也沒有特殊難點——譯者處理的主要是文體,而文體是一個成熟作家的胎記,萬變不離其宗。至於內容上的亮點,那是有不少的。其中最主要的——媒體也早已報道過了——是關於南京大屠殺的表述。相關表述在二十多年前的長篇《奇鳥行狀錄》中也出現過,但不過寥寥數語,這次則接近三頁篇幅,譯為中文也有1500字之多

Q:村上的小說有其鮮明特點,但每次也會嘗試新的敘事風格,《刺殺騎士團長》和他以往哪些作品比較相似?

A:相似之處確是有的。例如虛實兩界或「穿越」這一小說結構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以來屢見不鮮,被妻子拋棄的孤獨的主人公「我」大體一以貫之,具有特異功能的十三歲美少女令人想起《舞!舞!舞!》中的雪,走下畫幅的騎士團長同《海邊的卡夫卡》中的麥當勞山德士上校兩相彷彿,「井」和井下穿行的情節設計在《奇鳥行狀錄》已然出現。另外剛才說了,即使書中的南京大屠殺也並非第一次提及……

Q:聽說你翻譯《刺殺騎士團長》非常快,那是一種怎樣的工作狀態?

A:這部長篇是我去年暑期回鄉躲進村頭一座茅屋「閉關」翻譯的。大體五點到五點半之間起床,六點或六點半開工,中午小睡一個小時,晚間十一點前後收筆歇息。每天慢則譯十頁,稿紙上得五千言;快則譯二十頁,得萬言上下。如此曉行夜宿,風雨兼程,九月下旬終於全部竣工。手寫稿紙1600多頁,近50萬言,前後歷時八十五天。譯罷最後一行,擲筆「出關」。但見晴空麗日,白雲悠悠,花草樹木,流光溢彩。心中大快,一身輕鬆。

村上春樹(圖片來自德國之聲中文網站)

中國缺文字之美的營造者

Q:你是村上最早的中文譯者之一,其實上世紀80年代末你就翻譯了中文初版《挪威的森林》,賣得並不很好,直到1998年才突然變得非常暢銷,至今一直如此。當時你的目標是成為日本古典文學學者,但最後你成了一個翻譯家。如何看待這兩種轉變?

A:是啊,我本來是想成為名揚一方的學者的,打算寫兩三本磚頭般的學術專著先把身邊同事嚇個半死,結果半本的半本都沒寫完就碰上了「挪威的森林」,「森林」進去了就再沒出來。在這個意義上,村上既成全了我,又耽誤了我:成全我通過翻譯村上獲得了一些社會性大眾性聲望,程度不同地影響了一兩代人的審美取向、心靈品位以至生活情調;同時耽誤了我的學者前程,使得我未能建成自成一體的學術大廈。不過我並不特別後悔。原因在於,中國知識界總體上不缺少學術大廈的構築者,缺少的是文字之美的營造者。或者不妨說,不缺少像樣的學者,而缺少像樣的翻譯家——學者可以在博士點批量培養,可翻譯家怎麼培養呢?翻譯家涉及藝術天賦,而在天賦面前,教育很多時候無能為力。

Q:你在逐步翻譯村上作品的過程中,是否會考慮出版社的銷售需求?你認為這套書的暢銷有哪些因素?

A:翻譯當中我不會考慮出版社的銷售需求,也考慮不來。我只負責翻譯,如何安排出版節奏是出版社的事。當然我會做一些配合性工作,如新書發布會、讀者見面會、相關講座甚至商業簽售等。至於暢銷因素,引用村上的說法,「恐怕是因為故事的有趣和文體具有普世性滲透力的緣故。」若讓我結合中國讀者反應略加發揮,那麼是不是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村上作品對當代城市青年的孤獨感、疏離感等心靈處境的細膩刻畫和詩意開拓。二是其簡潔、睿智和富有節奏感的語言風格。三是善於營造妙不可言的藝術氛圍。

Q:文學翻譯領域需要百花齊放,但實際上著名作家的譯者最多也就三四個,不太知名的作家往往只有一個譯者,你怎麼看這種集聚效應?

A:百花齊放固然沒什麼不好。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還有另一個方面:還要看開放的什麼花。文學翻譯,一人一個樣。譯出若干個村上來,較之已被大多數讀者認可和欣賞的一個村上,未必好到哪裡去。茫茫人世,芸芸眾生,一個譯者遇上正合脾性的作者,或一個作者遇上正對胃口的譯者,這種幾率絕對不會很高。

Q:你自己最滿意的翻譯作品,或者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部?

A:《奇鳥行狀錄》。若加一部,就是剛剛出版的最新長篇《刺殺騎士團長》。

林少華

翻譯如婚姻是一種兩相妥協的藝術

Q:英文譯者傑·魯賓曾說:「當你在讀村上春樹作品的英文翻譯版時,至少有95%的時間你讀到的都是我的遣詞造句。」對於小說翻譯的遣詞造句,你有何見解?

A:請允許我引用去年12月14日去世的創作與翻譯兩相齊飛的著名文學家余光中先生的話加以回答。余先生堅定認為文學翻譯是一種創作、一種藝術,「很難的藝術」。但因為這種創作和藝術受制於原作語言、原作的遣詞造句,所以他又將翻譯稱為「有限的創作」和「變通的藝術」。他在《變通的藝術》一文中說道:「調侃翻譯的妙語很多,有人說『翻譯即叛逆』,有人說『翻譯是出賣原詩』,有人說『翻譯如女人,忠者不美,美者不忠』。我則認為翻譯如婚姻,是一種兩相妥協的藝術。……至於妥協到什麼程度,以及哪一方應該多讓一步,神而明之,變通之道,就要看每一位譯者自己的修養了。」

Q:能否用你印象最深刻的例子說一說什麼是文學翻譯的「傳神」?準確和傳神是否不能兼得?

A:這其實關乎中國譯學常說的「信達雅」。與此相關,我認為文學翻譯或可分為三種:工匠型翻譯、學者型翻譯、才子型翻譯。工匠型亦步亦趨,貌似忠實;學者型中規中矩,刻意求工;才子型惟妙惟肖,意在傳神。若叫我舉出三者打通或準確與傳神兼得的翻譯家,我想舉傅雷。例如《約翰·克利斯朵夫》開篇第一句,直譯應為「大江的轟隆轟隆聲,從屋子後面升上來」,而傅雷的譯文是「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既達意,又傳神,用傅雷的話說,即形神兼似。斐然而成名譯。

Q:關於村上春樹作品中文譯文的準確性,曾有過一段激烈的「筆墨官司」,你最後放棄撰文澄清,選擇自然地平息下來?

A:從本質上說,那不是「筆墨官司」,更不是學術商榷,而是商業炒作行為。在朋友勸說下,明白過來之後,我選擇了靜默態度。畢竟,白紙黑字擺在那裡,明眼人總是有的,要相信讀者,交給讀者評閱好了。主動披掛上陣,可能反而不美。

Q:日本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幾個大作家,你也都出過譯作,如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還有片山恭一的暢銷小說《在世界中心呼喚愛》。想必你是一位充滿好奇心,喜歡嘗試新挑戰的譯者。他們每個人之間風格跨度非常大,你是怎麼處理的?

A:打個比方,翻譯好比河水,原作好比地形,水的流勢因地形而變,或湍急,或平緩,或千迴百轉,或一氣流注。而若化驗,水質總有不變的基本成分。也就是說,我翻譯村上,那就是村上,翻譯川端,那就是川端,二者不可能也不可以混淆。不過細細琢磨,又都多少帶有「林家鋪子」味道。這也就是余光中先生所說的「兩相妥協的藝術」。換成我的說法,就是在異質性與本土性或生與熟之間力求保持一種恰到好處的張力。

Q:退休後,你將把更多精力放在翻譯上,還是會在文學領域之外有新的涉獵?

A:翻譯不會完全放棄,至少要把早已簽了合同的夏目漱石《我是貓》翻譯出來。但主要精力將放在創作上。也是因為我是鄉下出身,對泥土和村莊懷有感情,由衷嚮往採菊種豆汲水澆園或倚杖臨風遙望夕陽的田園生活,所以打算據此寫一本林氏「瓦爾登湖」。還想以35年教師生涯為素材寫一部新「圍城」——效仿錢鍾書,讓我所見到的教授眾生相躍然紙上。前一本自信滿滿,後一本戰戰兢兢。

《刺殺騎士團長》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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