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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歐珠的遠方

在岡仁布欽的南面是納木那尼,兩座雪峰之間是瑪旁雍措和拉昂措。

神山與聖湖給天空一種混沌的力量,歐珠出生在這片天地間。比起雪山和聖湖人顯得十分渺小,歐珠感覺到了這一點,因此什麼活兒也不想做,只想閑著度時光。

有風景的地方,人的想像也是奇特的。

有一位喇嘛說:「歐珠那麼安然自在,就像是神山與聖湖的兒子。雖然歐珠不是神山與聖湖的兒子,可有人偏要說他是的話,這也是有道理的。」

有許多熟悉和不熟悉歐珠的人,看到他蹲在寺院的牆根底下曬太陽,感覺牆根兒便是歐珠的世界了。想像穿透了一切,只要細心去發現,一切都是特別的。

歐珠也是特別的,他蹲在縣城寺院的牆根下,看著大街上走過的人,覺著自己的存在可以隱到別人的身上。隱身到別人的身上,跟著走動,就好像天地間根本沒有他這個人,就好像別人都是他,就好像他和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渾然一體了!

歐珠總是摸著一塊石頭想事兒,或者沒有想事兒的時候,他的手也在摸著那塊石頭。石頭被他摸得非常光滑了。

一位看到過水中的鵝卵石的喇嘛,有一天看到了歐珠手中的石頭,感嘆地說:「不一般啊,歐珠,石頭變得光滑了,時光從你的手指間流走了,但我卻覺著有什麼留下來了。請你告訴我,為什麼總是喜歡把石頭拿在手裡摸呢?」

歐珠回答說:「我怕我的想法把我帶起來飛到天上去,手裡有石頭我就可以蹲在牆根前曬太陽了。」

「很神奇啊,歐珠,你的想法很特別,混沌的世界需要排順序的話,我想應該從你來排起。」

「是嗎?一切都很特別啊,我手裡的石頭告訴我,一切都在遠方,遠方更特別。」

歐珠的妻子叫梅朵,梅朵是位個子高高的女人,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不大也不小,很漂亮,也很能幹,家裡外頭的活計都由她一個人來做。梅朵做不過來的活兒便由她十六歲的兒子和十三歲的女兒來做。

歐珠十六歲的兒子叫吉次,十三歲的女兒叫尼次。他們都不上學了,一個放牛,一個放羊。

縣城不遠處便是草場。

每一天,吉次和尼次趕著牛羊去草場的時候,他們便會看到自己的阿爸歐珠。趕著牛羊的孩子看到自己的阿爸就像沒有看見一樣。

歐珠見他們不跟自己說話,也懶得對他們說什麼。外面的人看到這種情形,都覺著這個世界很特別,於是有人就取笑歐珠,說他一個大男人整天不幹活,把那些活兒都讓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幹了。

對於那些說法,歐珠從來都不發表自己的觀點。歐珠心裡有語言,看到自己的孩子在他面前經過,他在心裡說,一個人隱身到別人的身上,他自己也就跟著別人去了,你們趕著牛羊去吃草,我也跟著去了啊,雖然你們沒有跟我說話,可是我知道你們對我是有話要說的啊!

儘管是這樣,歐珠有時候還是會感覺到自己是個沒有用的人。想像與現實是兩回事,這個他還是清楚的。不過歐珠願意在自己的世界裡曬太陽,如果去忙著做事兒,他就沒有時間蹲在牆根下一邊曬太陽,一邊想像了。

蹲在牆根下一邊曬太陽,一邊想事兒,這是多麼美妙啊!這樣美妙的事兒讓歐珠忽略了一切現實,心甘情願地那樣度時光。

蹲在縣城寺廟的牆根下天天曬太陽,歐珠的夢想會被晒乾變成現實嗎?如果夢想被晒成現實,一定是特別的吧!像這樣的問題,沒有絕對的答案。歐珠的心裡什麼都有,可是什麼都不確定。

不確定的事物是模糊的,一些事物因為模糊而變得有彈性。

歐珠在自己的世界裡想像一切,一切便在他的世界裡飛翔,這種飛翔在暗處。等吧,在太陽下等,一切都會清楚的,一切都會變得明亮。

歐珠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睜開眼睛,又閉上。他一次次拿自己用眼睛看到的,和自己在心裡想到的事物做比較。比較來比較去,歐珠的眼睛便閉不上了,直直地看著街面上的一切,像一塊石頭,一個傻瓜。

胖胖的次仁來了,他像一股實實在在的風吹來了。

次仁說:「有福啊,歐珠,你就在太陽底下曬太陽吧,不到吃飯,不到天黑的時候你就不用回家……誰讓你娶了一位能幹的妻子,又有兩個聽話的孩子呢!」

次仁是皮毛販子,他去過很多地方,也去過大城市拉薩。

歐珠從來沒有去過拉薩,也沒有想著要去。他從別人的嘴裡聽到新鮮的地方,新鮮的事兒,他便覺著自己去過了,經歷過了。

歐珠不太愛說話,與他一樣喜歡牆根兒的人也有幾個,不過那幾個人蹲在牆根的時間都不如歐珠多。他們在說話的時候,歐珠幾乎也從來不插嘴,他只是靜靜地聽他們說外面的新鮮事兒。世界就好像在他們的話語和歐珠的想像中活生生地存在了。

瘦高個兒的格列說:「歐珠,怎麼不見你說活呢?我們都在說啊。」

歐珠的眼睛望著遠處,然後又望著格列說:「我為什麼要說呢?有你們說就足夠了啊……我怕我一說話,世界就變了。」

「你一說話世界就變了,可笑,怎麼會呢?」

「也許是可笑吧,可是我覺得空氣很安靜,我一說話的話,有些事物就要被驚動了。」

雖然許多人認為歐珠傻,可他們又會覺得歐珠是神奇的。

歐珠的眼睛不一般啊,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就像是瑪旁雍措和拉昂措里的湖水在涌動,就像岡仁布欽和納木那尼這兩座雪山的雪在閃光。有著這樣眼睛的男人即使他蹲在牆根下也是特別的。

儘管這樣,人們在自己的世界裡仍然以自己的存在作為參照,他們會覺得歐珠的眼睛再奇怪也只不過是蹲在牆根下曬太陽的歐珠。

歐珠所在的那個縣城不大,那個縣城裡所有的人,包括歐珠的妻子梅朵,都覺得像歐珠那些蹲在牆根下的人是沒有出息的。可是歐珠曬了一天的太陽,在晚上回到家時卻會對梅朵說:「我的身子很熱,很熱是嗎?」

歐珠的身子的確是暖洋洋的,即使是缺少光的房子里,也是有些會發光的。

梅朵倒是喜歡,喜歡卻也未必會讚美歐珠的身子。

歐珠的阿爸和阿媽活著的時候給歐珠娶了梅朵,那時候他剛剛二十歲。轉眼間他三十七歲了。他有了兩個孩子,孩子也變大了。歐珠從來沒有像愛幻想一樣愛過梅朵,歐珠與梅朵有著不同的世界,但是他們卻合成了一家人。

生活在繼續,有許多人的生命都這樣一天一天地度過了。

歐珠早晨吃過糌粑,喝過酥油茶,手裡握著石頭,身上帶著淡淡的糌粑和酥油茶的香味兒又走到縣城東邊寺院的牆根下,在自己的位置蹲下或者坐下來。

有些風從天空中,從街道里吹來,有些塵埃或草絮落到歐珠的身上,他渾然不覺。他的眼睛或睜或閉,一顆心卻好像睡著了。

心快要睡著的時候,心裡的一切事物都放鬆了,自由了。

這時候,次仁又像風一樣走過來,他手裡拿著兩塊石頭,放在歐珠的面前說:「歐珠,歐珠,睡著了嗎?把這兩塊石頭當成你要賣的東西吧……我想你要是在拉薩守個地攤兒,賣一些零碎貨的話,一天下來也是可以有一些收入的啊!」

牆根邊其他的人都笑起來,根本沒有想到如果次仁把那兩塊石頭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是可以成為取笑的對像的。

歐珠看著次仁,又看看那些發出笑聲的人說:「你們都很高興啊……我心裡的東西是搬不到地面上的,也不會有人出錢買。」

「你心裡能有什麼呢?我看只有糌粑和奶茶吧!」

「我的心裡有什麼,誰也看不見……我想只要有茶喝,有糌粑吃,我就滿足了啊!」

「如果沒有梅朵和你那兩個能幹的孩子,我看你就不會這樣說了吧!」

「你們看,天上的太陽很亮,很亮的太陽照見的一切都很真實,你說「如果」,我看所有的假設都是很可笑的啊……生意人,趕快去賺你的錢去吧!」

在牆根下曬太陽的人又笑了起來,他們覺著不愛說話的歐珠,一旦說起話來,還是很有力量的。次仁本來想跟歐珠開個小小的玩笑,沒想到卻被歐珠取笑了。

「我們走著瞧吧!」次仁說完就走了。

歐珠從地上站起身來,看了看遠處的山,他的心被打擾,有些活動了。

歐珠感到自己有點兒多的想法,被莫名的事物敞開了。

那些想法攜帶著自然的風景,使他想要活動一下。混沌的生命里有著許多色彩與味道,而這一切似乎都與遠方有關。

遠方,歐珠似乎看到了許多人和事物都在滾滾向前,而那些事物像時光,像水,都流走了,而他自己就像河邊的一塊石頭,沒有動。沒有動,甚至沒有想要動,可是那些生命里有靈性的內容還是需要他動的,怎麼辦?

歐珠用手指飛快地摸著石頭,深入而細緻地想著什麼。他覺得現實里沒有一條適合他走的路。他抬頭看天,想要在天空中發現一條路,他想飛,張開手臂,可惜手臂不是鳥兒的翅膀。無論歐珠的心裡盛下了多少風景,收藏進多少只從天空中飛過的鳥兒,他仍然不能夠飛起來。

想像行不通,那麼就回到現實里來。或許繼續想下去,繼續想下去,結實的現實世界也許就會變軟了。在現實中,歐珠的遠方在每一刻的成長與變化中展開,無限地接近他的生命,又永遠都不可能到達。

歐珠又在牆根蹲下來,好像整個縣城變成了一個人的影子,也隨著他矮下來了。

歐珠把石頭放在自己的口袋裡,又從口袋裡摸出鼻煙壺,倒出一些煙末,吸了一鼻子,感覺很舒服。他精神振奮地看著從街上走過的人,以及牛羊,想要從那些事物中發現什麼秘密。過了很久,他對身邊的高個子格列說:「我們這些曬太陽的人,守住了時間……」

「時間被守住了?」格列盯著他問。

「是啊!」歐珠又從口袋裡摸出石頭說,「時間被我們守住了,本來,時間是可以這樣過,也可以那樣過的,我發現我們這樣過的時間讓我們變得像石頭。」

格列看著歐珠手裡的石頭說:「是嗎?只是我還是沒有明白,你為什麼總是用手摸著這塊石頭,這只不過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啊!」

「我的心一直在遠方,我手裡的石頭,它就是遠方。」

「遠方,遠方在那裡呢?石頭怎麼會是遠方呢?」

「有路的地方,順著路走;沒路的地方,順著草走;沒有草的地方,順著石頭走……遠方,我感覺到了……今年的冬天會有變化,雪會從天上落下來,非常大。」

「是嗎?」

「也許我將會去一個新的地方,這是誰都沒有辦法阻擋的事情。以後,我是說到了落雪的那一天到來了以後,我可能就不能在這兒曬太陽了。」

「是啊,下雪的時候是沒有太陽的,我也會蹲在家裡不出門。」

冬天很快就來了。

天空悄悄準備好了許多雪,太陽變得暗淡了下來。

寺廟的牆根前只有歐珠和格列了。

格列說:「看來,天很快就要下雪了。「

「是啊,就要下雪了,陽光不那麼強了……我要回去了,我突然想喝點兒酒。」

「去吧,酒裡面也許有你想要的陽光。」

歐珠回到家裡,看到了次仁摟著梅朵在親嘴。

梅朵說:「既然你什麼都看見了,隱瞞就沒有什麼意義了。我需要像次仁這樣的男人,他會做生意,會掙錢,最重要的是他有許多動聽的話打動了我。白天你曬太陽去的時候他跟我說,我聽不夠,晚上還想要接著聽,可是你卻又要回來了……今天你回來得這麼早,歐珠啊,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是突然想要喝一點酒,所以提前回來了。」歐珠說,「如果次仁的心裡也有你,我想這個問題不難辦。次仁啊,你說過的『走著瞧』就是這樣嗎?我都看到了,我現在想聽你說說,你準備永遠都對我的妻子說那些動聽的話嗎?」

次仁不知說什麼好。

歐珠用有些神秘的語氣對他說:「你是不是想取代我,在這個家裡面變成我?我看啊,你以後就叫歐珠吧。」

次仁不安地說:「告訴我歐珠,你心裡是不是生氣了?」

「叫歐珠的我是有些生氣,可是遠處的歐珠沒有生氣,該發生的事情誰又能阻止呢?想一想我的妻子梅朵她喜歡你,我又能生什麼氣呢?天快要下雪了,我想我該去遠方了。」

梅朵說:「你,你要去遠方?」

「是啊,遠方。」

「你再也不回來了嗎?」

「在時間的河流里,有誰看到水流走了,還能夠流回來嗎?」

次仁找了個空隙溜了,房子里只剩下歐珠與梅朵。

梅朵嗚嗚地哭了。

對於梅朵來說,雖然次仁不錯,可是歐珠也是不錯的啊。雖然歐珠不喜歡幹活,可是那些活既然她和孩子能做,又要歐珠做什麼呢。他們有孩子,有家,可是這一切都要改變了。歐珠,這個該死的奇怪的歐珠,他說他去遠方。遠方,這個詞兒在她的生命里可是全新的,她從來不知道什麼叫遠方,她只是覺得每一天歐珠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房子里就變亮了。

晚上,吉次和尼次都回來了。

歐珠對他們說:「你們正在長大,快要長大了。有糌粑吃,有酥油茶喝,有牛和羊放就不用發愁。你們在陽光里,在風裡都是可以長大的,長大了以後你們就會有你們的生活。阿爸就要去遠方了,因為我的心在遠方。我走了以後你們要聽阿媽的話……我會記著你們的,不管我走得再遠,我都會記著,愛著你們。家裡有十二隻羊,你們全留下;家裡有七頭氂牛,頭頂特別圓的郭日,像黑蛋蛋的那日,頭頂上有著長長的毛的那森,肚子特別大的括抵,還有那兩頭叫大嘎嘎和小嘎嘎的氂牛,都留給你們。那頭年紀最大的,頭頂上開著一朵白蓮花的瑪瓊,它是一塊大酥油,我要帶著它去遠方,因為去遠方的路上也是需要吃東西的,它會給我背著帳篷和糌粑……」

孩子們低頭不說話,梅朵也說不出什麼來。

歐珠的世界已經展開,他理會不了那麼多了。

愛有時是虛的,歐珠並不能太過自作多情地把夢與現實恰當地聯繫在一起,那樣過下去,梅朵和孩子們也不理解他生命里的那種模糊而博大的愛。

晚上,雪落下來,世界靜悄悄的。

第二天一大早,歐珠起床把帳篷和糌粑裝到瑪瓊的身上,告別了梅朵和孩子,離開了縣城。他走出縣城的時候,回頭看了看,發現生活過的地方變成了一幅畫,被輕輕地捲起來,裝到心裡去了。

許多年以後,歐珠生活過的地方也會變成他的遠方,不過,歐珠覺著自己不該再想那麼多。接下來歐珠要走路,他的手裡仍然握著那塊有重量的石頭,可是他覺著自己已經開始在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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