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應該留下自己的電影印記
任何文學藝術都在三種語彙當中選擇，第一是神話，第二是人話，第三是鬼話。凡屬於久遠的故事傳說，或者使用的都是久遠的語境，如果今人認可的大約都會成為神話。而如果我們今天不承認，不接受，那麼我們就要判斷或者是鬼話。與我們的認知或者說知識、經驗靠近的事物、人物、歷史，就要問自己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大凡顛倒是非、混淆黑白、指鹿為馬、歪曲事實者，說的就是鬼話。
人話不很難說，三種情況，一是今人能夠聽得明白，二是聽起來不叫人反感，三是真實不作假。這就是人話。說到電影，它本應是時代的印記，這種稱作為印記的電影存在，卻也可以有這樣三種選擇。我們的確看到，有的電影講的就是神話，因為它們從劇本到鏡頭，從人物塑造到語言刻畫，早已不沾人間煙火，更遠離生活現實。而有的電影講的還是鬼話，以為強詞奪理，以為謊話連說三遍，以為電影可以胡編亂造，這些電影有沒有呢？這個世界上有鬼話就有講鬼話的電影。
人話才是最珍貴的，儘管人話不一定很難得，但有時候講人話的確難得，譬如在文革年代。成功的電影首先是講人話的電影。現在我們知道，除去神話和鬼話就是人話。人話並非一定是正確的話，但人話一定是合符人性與事實的話。這裡就說說那些有爭議的「人話」。
前不久我遇到一批老退伍軍人。大家很自然談起電影《芳華》，幾乎眾口一詞的是，他們不喜歡這部電影，原因是他們在部隊的時候，也是芳華，也是青春，滿滿的戰友情，滿滿的溫馨。而《芳華》太勾心鬥角，太陰險歹毒，太庸俗市儈。我沒有去評論電影，我只說，在我擔任廣東省電影公司總經理十年間，凡是公司的復轉軍人，我一律提拔為科級。沒什麼理由？就是尊重那些為國從軍的人。公司有三位從反擊戰戰場下來的同志，而他們的戰友則不少就埋在了邊境的山頭。
馮小剛作為一名創作者，自然有自己的創作角度，有自己的對於時代和當下的認知。影片不可能以偏概全，它只是導演的自己的角度。但是，這部電影受到了社會熱烈的反響，不全是歡迎也罷，它就是戳中了當下人們的心扉。它發自導演馮小剛的內心，說的是人話。回過頭看馮小剛二十年的創作道路，社會中不見得人人都認同他對於現實的看法，但是勿庸置疑，馮小剛是這二十年中最受老百姓喜歡的導演。原因只有一個，馮小剛講人話。
如今講人話的電影多了，還去講神話就是歷史的倒退。現在是如何講好人話的問題，但是還是有人希望電影講神話，甚至講鬼話。這些作品觀眾很容易識別，沒有市場一點也不奇怪。當代電影最大的收穫就是大家開始思索怎樣把人話講得更好。
在市場營銷常識當中，我們喜歡說一個詞「痛點」，為你的客戶服務，必須幫助客戶找到「痛點」的解決方案。一部電影作品要懂得在滾滾紅塵中發現生活的「痛點」，不迴避也不膚淺地對待這些痛點問題，因為這些痛點的存在正是現實生活真實一面的存在，是最能夠反應真實生活的。痛點有深淺，創作有所謂現實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但你迴避痛點，就等於迴避現實了。迴避現實的電影，還能夠說人話嗎！
可以迴避顯露的政治問題，但不可迴避現實生活的痛點問題，這就是中國電影今天的時代性。現實生活當中的痛點產生來自很多方面，首先是中國社會的急速轉型，短短三十年時間，中國就已經從一個農業社會變成了一個城市社會。從2011年開始，中國城鎮人口超過了農村人口，完成了五千年文明未曾有過的社會形態跨越。但是，中國這樣就能夠叫城市文明社會了嗎？隨之而來的城市管理的壓力，城市人口增長與就業、環保、醫療、教育、衛生、治安，最重要的是在一個巨大的陌生人社會面前，中國人怎樣建立人與人之間的互信，這種互信問題甚至包括在情侶、夫妻、閨蜜、前任後任現任，甚至父子母子當中。
這樣的社會狀況僅僅是當代的痛點之一。前述的《芳華》中，馮小剛也許自己都不見得有意識，但是影片就是通過幾個角度，就把人際當中的互信危機表現的淋漓盡致：
譬如何小萍以為當上了解放軍就不會被人欺負了，不料恰恰在這個她日盼夜盼的軍營中，她深深地感到了被侮辱與被損害。對於何小萍來說，可怕的不是被欺負，而是她對部隊的信任坍塌了。她和身邊的「戰友」們彼此之間始終有著精神的隔閡，彼此之間沒有了互信；
劉峰是帶著對時代和部隊的信任「學雷鋒」的，林丁丁的誣陷讓他成為了被人們拋棄的對象，劉峰當然想不到他身上的保護層原來如此脆弱，整一個環境所給他的「雷鋒」的光環不代表人們信任他就是雷鋒，而只是這個環境和更大的社會環境一樣，虛偽地需要一個「雷鋒」。劉峰和身邊的一切的互信難道還是真實的嗎！其實是脆弱的和虛偽的；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一直隱瞞司令員兒子身份的陳燦，開始被軍長的女兒奚落（江山都是我們打下來的，濺你點水又如何？），多年後高幹身份顯露，又得到軍長女兒的追求。這是一種怎樣的「互信」？很多過來人認為《芳華》不該這樣寫過去的生活，認為不是這樣的，無非是他們認為馮小剛把當下生活的「痛點」搬到四十多年前去了。
最近一陣風超越整整兩個檔期全部影片的《前任攻略3之再見前任》，其實講的也是人與人（情侶）之間有否互信的問題。韓庚、鄭凱的愛情故事都不是愛與不愛問題，全是信與不信問題。這就是當代人際關係的痛點。愛情的複雜性今天不來自地位、金錢、家庭，來自互信的堅定或者動搖。
關於人話還有很多角度，這裡僅僅舉了接觸現實生活中的痛點的問題。是問題也是話題。而話題當中就洋溢著「人話」。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一個時代的人話，因為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一個時代的痛點，會有人們因生活環境改變而產生的普遍焦慮的問題。人話所以重要，既因為只有講人話，釋放出生活的痛點，電影才會得到社會的共鳴（今天說的共鳴是說會成為社會討論的話題），同時更為重要的是，電影應該成為一個時代的印記，《芳華》就是今天這個時代的印記。《芳華》是穿著綠軍裝的當下現實社會的「痛點」的展露。
講神話的電影和講鬼話的電影都不可能真實的記載時代的脈搏，而只能被生活的浪花所淘汰。講神話必定無法展現生活的複雜，講鬼話則一定被人們唾棄。相反，講人話越深刻的電影，往往就是戳到痛點最深入的電影，而戳到現實生活的痛點越深刻，就越有時代的特徵，而可以留下時代的印記。我們可以從很多角度認識我們身處的社會，從官方的報刊媒體上，從長篇大論的專家學術論文中，從領導的一篇篇報告和演講里，但是，只要有文藝，包括電影和小說存在，就會冒出不同於它們的講人話的真實信息。也只有這些講人話的文藝作品，才能夠真實地反映出生活的面貌，這就是中國古代總是提倡文人到民間去採風的原因。就電影領域來說，我們堅持價值觀正確導向的同時，也要正視迎向生活普遍痛點，並深入剖析之的創作，因為，我們需要電影給一個時代留下最真實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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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賬號所分享文章及觀點由原珠江電影集團董事副總經理、中影南方電影新幹線總經理，現上海唐德影院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趙軍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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