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憑世事變遷,內心魚魚雅雅
作者:小瀑布 / 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
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1810篇原創首發文章
這周,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三件事:一是,美股當地時間2月5日、8日的大跌,恐懼蔓延全球,用指數衡量的人性規律很直接,淡定莊嚴者永遠是少數。二是,北京時間2月6日凌晨國學大師饒宗頤仙逝,享年101歲,他與季羨林齊名,學界稱為「南饒北季」。饒宗頤先生幼承家學,相當於他將國學這件事堅持了近百年。他精通上古史、甲骨學、經學、宗教學、史學、敦煌學、簡帛學、禮樂學、楚辭學、目錄學、古典文學、中國藝術史、中外關係史等十三門學科,他的知識陣列莊嚴肅穆。他出版著作六十餘部,寫作超過三千萬字。三是,北京時間2月7日凌晨埃隆·馬斯克成功發射了首枚重型獵鷹火箭。他是連續創業者,從Zip2、X.com、PayPal到SpaceX和Tesla,一生充滿冒險和傳奇。
為什麼這周寫「魚雅」?「魚雅」即「魚魚雅雅」,字面意思是魚行成貫,鴉飛成陣。水裡游的魚和天上飛的鳥作為群體,與地上的羊群是不一樣的,它們更具有靈動之覺、天然之性、威嚴之感,獨立而淡定。「魚雅」,通常就是形容威儀整肅的樣子。
唐·韓愈《元和聖德詩》:「駕龍十二,魚魚雅雅。」
明·楊慎《升庵詩話》第九卷:「『魚以雅』者,言朱鷺之威儀,魚魚雅雅也。」
我們這個年代追求輕鬆自由,但又總是伴隨焦慮恐懼,因為我們內心缺乏堅持和定力,對外又少了威儀整肅的行動,就像上周我寫的莊子,不能做到「外化而內不化」。所以,我們在各種數字變動面前自亂陣腳;我們的內心沒有強大的內核不斷吸收思想和知識,形成一套完善獨特的體系;我們也沒法做出偉大的一樁又一樁的事業。
去年1月1日,我曾發表過「實學」的文章,我個人偏向於陳獻章所言,實學就是人的涵養中成就的文章、功業、氣節。一個精通且踐行實學的人的一生,應該是威嚴整肅的,成果豐碩的,高產出的一生。
「魚魚雅雅」這個詞目前已經很少見了。我發現隨著網路語言的流行,越來越多的中國文字,在冷門冷灶里孤芳自賞。我寫這個系列的一方面也就是為了喚醒一些美好的詞。
我個人畢生都在追求有序的心境,以及冷靜、堅持地做完一件又一件事情的狀態。所以,我今天要鄭重地寫這個詞。我常說,一個人要盡量修鍊成像完整的作品這樣的一生。甚至就投資理念和哲學而言,中國古代文化也能給投資人很多啟發,就像高瓴資本的張磊先生有三個要訣:「守正用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久的將來,我可能會做個「國學與投資思想」的系列。
我這一周就在讀三年前買了卻沒有讀完的張大春的《大唐李白》。張大春,高曉松極其推薦的中國台灣地區文人。也就是在《大唐李白》這樣的書里,我才見到「魚雅」一詞。
有一次,正逢著旁寺供請來的畿縣上寺法師說法,一僧、一道,比鄰二台同說。原本那寺僧儀容魚雅,舌燦蓮花,將王衡陽台下的聽者攫去了十之七八,棚下之客,「寥落似稀星」。孰料月娘在此時升座,素妝拭面而談,也不知是什麼人赫然發現,這邊環天觀換了個麗人;頓時人潮訇然,去而復來,震動如雷霆。一時驢馬雜沓壅塞,輜??牽連於途。盈千聆者之中,有趙蕤在。
雖然「儀容魚雅」這裡形容的是一個僧人,但我真正想寫的人是趙蕤。我以前說我小時候經常看傳統文化書籍,是因為我有一個愛買書愛練字的三舅舅,他的電腦也是一直我在用。90年代中後期,十來歲的我的日子就是看書和在電腦上寫作。如今的日子依然是。那時候我就開始翻趙蕤的《反經》了,雖然並沒有看懂,但人生總是循著有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字詞的提點,在知識體系自我建構中自我實現的。
張大春這樣寫趙蕤的梗概,他說,「這個人在歷史上所流傳的記錄不多,只知道他有個和他一樣不問俗名世事的妻子,曾經有地方官吏召見他們夫妻,希望趙蕤能夠出來做官,他嚴辭拒絕。李白曾經跟隨他至少三年以上的時間……」
《反經》是本什麼書?它又稱「長短經」,被譽為「小《資治通鑒》」,受歷代有功績的帝王將相推崇,比如乾隆皇帝。他幾乎什麼學派的觀點和思想都精通,儒學、道學、兵法、法學、陰陽學、農學甚至藥學。後世有些人稱這樣的人為「縱橫家」,他們是方法論的機會主義者,只要有利於政治和社會,他們都會用各種觀點來解決世道難題,偏功利、偏實務,偏現實主義。
我們的文化傳承下來,太過虛幻,但精神的支架和骨骼是可以感知出來的,有時候玄之又玄,總覺得少了一些血肉。所以每一代人中總有一些文化大家的存在,他們能像「科學家逼真還原9000年前少女的臉」的一樣,給某種精神和思想重塑血肉。張大春寫的《大唐李白》,正是豐滿了一些歷史沒有流傳細節只流傳了風骨的人物們,他寫成了現代小說技藝與古典文化素養集大成的作品,豐富了我一直沒有搞懂的、歷史資料又非常欠缺的對趙蕤的印象。
據傳,趙蕤的祖先是西漢宣帝時蜀中有名的易學家趙賓,而他的父親是經商的。趙蕤從小飽讀詩書,然而幾次科考不第,便放下入仕之心,專心著書立作,他與妻子隱居在山間寫作數年。
張大春稱趙蕤的夫人叫月娘。他寫的月娘是這樣的:
「相公不是在找《結客少年場行》嗎?」
「月娘運籌於綉帷之中,竟然可以卜我於千里之外了!我冥搜苦學三十年,究短長,探縱橫,總還不如汝天資穎悟,洞機深透呢。」
月娘並不是猜對的,是一念通明,緣理而會。
趙蕤的妻子在張大春的描繪中不僅有了名字,而且思想水平似乎比趙蕤還高,能夠尋繹因果、斷事閱人。他筆中的月娘,出身於一個小吏之家,父親犯了小錯因羞惱憤懣死於牢里。母女三人被賣身為奴。後月娘在環天觀得王衡陽教誨——「為官使,則絕代風情,芳菲錦簇,怎麼看都是繁華;為仙使,則滿園枯槁,鍾鑼清涼,怎麼看都是寂寥,不過——煙火後先,懼歸灰滅而已。」
「煙火後先」是個典故。傳說,李淳風、袁天罡隨唐太宗出遊時看到河邊有兩匹馬,一匹為赤,一匹為黑。太宗便讓他們預判兩匹馬誰先入河。袁天罡佔了離卦,說是火色赤,赤馬先下河,李淳風認為是黑馬,因為鑽木才能取火。但李淳風沒有搶功,說袁天罡算的離卦是對的。
月娘是個厲害人物,她直接告訴趙蕤,她不認為李白能夠從趙蕤處學得足以經濟天下之學,也不以為趙蕤能夠增益李白的詩藝或文采。「相公博聞而多能,卻未必能沾溉隅隙。」
古往今來,博學多聞的人,似乎都不能成為最頂尖的人物。懂得太多,有時候不是好事。比如,趙蕤,「他自負是一個經術之士,對天下事有著不能忘情的懷抱,於農家、法家、陰陽家,尤其是兵家之術,更有迫切施一身手的渴望。可是從出處之道的理想上說,他又不甘於積極進取,以為無論以何種手段取官、任事,案牘勞形而傷神,都在戕斫根命,終究不過是冒著無所不在的詆毀、傾軋,成就一己利祿的虛耗而已。」這樣也行,那樣也行,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想爭取,又想不爭,博學的人很痛苦,自己的知識體系都經常打架。不過像饒宗頤大師是例外,他的知識體系是相互加強的。
但他也是個果敢的人,比如在採藥救人方面,他會用旁人不敢用的霸葯。所謂霸葯,即是在一劑處方的許多不同藥材之中,特別倚重其中一味,用量不與藥典所載者同。他於破天峽中救治了一名貴婦,用了犀角地黃湯,加重了仙鶴草的分量,比平常劑量多五倍,另示以白茅根入葯,也比平常量多一倍。
趙蕤是有他堅定的內心愿望的:無論朝代如何更迭,政權如何遞嬗,都必須以一套奇強斗變的操縱之術來攻略謀取。世間沒有小康之治,沒有昇平之本,也沒有太平之望。無論任何一氏、一家,攫取無上的權柄,都必須發掘、召喚宇內「岩穴之士」。而將天下事拱手託付之,以其應對與時俱進的、永無休止的巨大騷動。
他甚至還把這樣的願望寄托在他的學生李白身上。不過我覺得張大春把這種不得志誇大了,在我從小的印象里,趙蕤早已脫俗,不在乎自己得不得志了。
總之,寫趙蕤,是因為我深知每個時代都有這樣的人,他們博學多聞、兢兢業業,得了部分的志,但終有很多未得之志的遺憾。但他們在自己的歲月里很嚴肅很負責,這就夠了。價值觀、生命情調、國族信仰,魚魚雅雅,相伴一生。
我這裡寫一個多才而威嚴的女人。胡重,安徽省黃山市黟縣宏村鎮最初的設計者。2000年11月30日,宏村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了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汪氏七十六世祖、明永樂年間山西運粟主簿汪辛之夫人,為西遞名人胡禮朝之女,汪辛生前為汪氏宗族族長,但其長期在山西任職,所以一切家政、族政均委託富人全權處理。胡重不負眾望,延請高人,歷時十載,完成宏村水利工程總體設計,並帶領汪氏宗族全體成員,多方籌集資金,開挖水圳月沼,引水進村,並建造汪氏宗祠「樂敘堂」,精心撫養兩個兒子以及英年早逝的小叔子家六個子女,使他們逐一成才。汪辛晚年卸任回鄉,深為妻子的成就所折服,稱其為巾幗丈夫。
胡重是中國歷史上幾乎唯一一位進宗祠的女人。她的丈夫說過,只要你功勞足夠大,是不是男人又有什麼關係。
程朱理學發祥地徽州曾達到過極盛時期。汪姓祖先在外做官、營商者大增,他們積累了大量的資金財富,為光宗耀祖,紛紛在家鄉購田置屋,修橋鋪路。而女人們就用自己的幾乎所有時間,操持家業,將自己的美學情懷、人生理想,都寄托在周遭環境里。一件一件,幹完自己的以及周圍親朋好友的人生大事。這種生活方式,也是魚魚雅雅,井井有條。
人生那麼複雜,有些人一心一意做一件事情,有些人,卻要不得不做很多事情。一生只做一件事的人固然是幸福的,但我覺得一生做很多事情的人,更顯得威嚴而有責任。因為他/她不能面面討好,甚至連自己的需求都滿足不了,他/她可能太有才華,也太多負累。但他/她可以一直學習,成全自己。有自己的思想體系,還有能把控局面,需要綜合戰略。我想,一直保持敬畏、嚴謹、威嚴、整肅,也是個可以讓自己擺脫時空場景無限重複的信條。
我這裡寫的兩個人都是孤獨且一生任務繁多的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都在自己的桃花源里,任憑世事變遷,內心魚魚雅雅。
小瀑布,原來的水姐。秦朔朋友圈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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