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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朝暉:東瀛遊記之時雨亭飲茶記

原標題:鄭朝暉:東瀛遊記之時雨亭飲茶記



在金澤,大雪初晴的日子,雖然寒冷,但是空氣里有著凜冽但又微曛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久雪初晴,連商店的營業員都會高興地和我們說,「It』s a sunny day」。

不過,我們到兼六園的時候,天氣還不是非常晴朗,天還是有些陰冷。兼六園被稱為日本三大名園之首。兼六園的名字取自於中國宋代李格非所著的《洛陽名園記》,據說此園兼備李格非所提出的「宏大、幽邃、人力、蒼古、水泉、眺望」的六項名園條件,所以命名為兼六園。然而,說老實話,各色俱全未必就真的能夠動人心魄,「兼」可以是優勢,也可能是劣勢,在一個見過江南庭院之美的中國人看來,兼六園的景色就顯得平平了,大概在日本文化來說,做小的景緻還是很有心得的,但是開闢大的格局,就有點力不能勝了。所以這個園子單說一鱗一爪或許還有可觀之處,但就總體格局說,則缺少了氣脈的貫穿與呼應;再加上深雪埋幽徑,原本有的起伏蜿蜒被雪蓋一覆,也就缺少了變化。所以,總是覺得有些失望——大凡帶著極大的期望去參觀的地方,多半會讓人失望的,這似乎成了遊歷的通則。



沿著園子緩緩地走,賞過羅漢松和寒梅,還有著名的石橋和石燈籠,就來到了兼六園西南角的時雨亭。這是一個茶室,很安靜很寂寞地被各種古樹蔭蔽著,對一般的遊客而言,如果不是刻意來尋,也未必就能發現。不過,這個茶室還是很有來歷的,這個地方是400多年前兼六園的起源之地,當時叫做蓮池御亭,現在的時雨亭是根據當年的圖紙,於2000年原樣原地複製的。我們去的時候,庭階寂寂,唯樹杪風聲輕拂,時雨亭的茶資並不貴,抹茶720日元,煎茶310日元,入得茶室,則溫暖如春,茶室的婦人一律身著銀灰色的精緻和服接引,殷勤有加,不像是去到一個經營的茶室,彷彿是到某個詩書簪纓的人家拜訪一般。


時雨亭和一般的和式茶室不同,它煮茶的地方是另有一個小間的,就在入口的中間,左右則有畳廊(畳,是一個和制漢字,日語讀音就是「榻榻米」)通往兩個茶室。左手大而軒敞的則是日常用來接待飲茶者,右手小而精緻的則用於觀賞遊覽。左手大而軒敞的,實際上是四個茶室打通隔斷而形成的,所以有四個壁龕,按照日本的說法,足足有36敷(也就是36塊榻榻米)那麼大,不過為了冬天飲茶者更舒適,也是避免不懂茶道的遊客亂坐,所以在專供客人飲茶的榻榻米上加放了氈墊。我們將背包、外衣、圍巾、手套統統放在了畳廊之下,恭恭敬敬地端坐,靜待我們的抹茶與煎茶了。按照茶道的規矩,我們是需要正坐的,如果對方敬茶,還需要跪坐以示恭敬,不過我們實在是沒有這樣的本領,只能盤腿而坐,這是不合禮數的,但是我看旁邊一位日本茶客也是如此,也就不再顧忌了,不過我們的內心是恭敬的。


整個茶室,因為人少,非常安靜,面對茶庭而坐,是最適合冥想參禪的了。一點點茶食,一小盞茶湯,在這裡靜坐,茶本身已經不再重要了,這是中國文化(也包括受中國文化影響很深的日本文化)的要領,飲茶不是為了茶本身,而是藉助於茶而形成一次心靈的旅程。日本文化較之中國文化比較複雜的地方就是要通過欣賞茶具之美、壁龕插花之美、茶庭侘寂之美,從而達到心靈的澄凈之境。


千利休,可以算是日本的「茶聖」了,村田珠光是茶道的開山之祖,他提出了「謹、敬、清、寂」的茶道原則,而千利休則將此四字改為「和、敬、清、寂」。「和」較之「謹」,則更有中國禪宗思想中的洒脫與通達。更重要的是,千利休賦予簡陋、粗糲、殘缺以獨特的審美意義,所以,日本茶道中的茶具往往是粗陶製品,但是卻別有一種韻味。在千利休看來,即便是枯樹敗竹也可以用來當做茶具,則更進一步將具體的飲茶過程審美化甚至哲學化了。就在這間茶室的壁龕里,就懸掛著「和敬」的條幅,是向茶道先聖致敬的意思。正在左右瞻顧之際,一位婦人恭恭敬敬奉上了抹茶和時雨亭特製的茶點。抹茶,實際上是中華舊物,隋唐時期已經非常成熟了,如果以為抹茶是日本的特產,實在是有點數典忘宗的意思了。盛放抹茶的茶具,就是著名的樂燒,一種手工捏制而成的茶具,日本茶是雙手捧著喝的,手捧樂燒飲茶,雙手有一種粗糲但又溫潤的感覺,這使得飲茶有了一種別樣的感受:一點點感動,一點點感傷,或許這就是物哀之感吧。輕輕呷了一口微苦而回甘的茶湯,放下茶碗,居然不由自主地輕嘆了一聲。



飲茶必不可少的內容當然還有欣賞茶庭之美。茶庭,是茶室前面的一小塊空地,作庭家們在這裡設置枯山水庭院,目的除了美觀,也還有禪修的意思在裡面的。讀了一些關於枯山水的資料,都會提到一個詞,那就是「對峙」。日本的作庭家都認為枯山水的庭院,不是讓人們進入其中,而是與它靜靜相對,在與之相對的過程中照見自己的內心,這是枯山水全部的內蘊與意義。所以我認為,日本人用「對峙」這個詞語的時候,是沒有了漢語中那種分割、對抗的意思的,但其實還是中國式的思維方式,想一想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就明白了,不過,李白是與整座大山的「對峙」,而且還發出了「相看兩不厭」的豪言,枯山水的格局境界與之相比起來,那是有天人之分的。不過,眼前端坐在茶室之中,靜靜看著室外被白雪覆蓋的山石蒼松,內心還是不由得沉靜下來的,所有塵世間的喧囂,就像穿行在樹杪之間的風,在這樣的氤氳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當然知道,一旦從這樣的虛幻里走出去的時候,自然還會被紅塵中種種煩惱所困擾,但是只要內心深處有過這樣的經歷,就會讓那顆矻矻於紅塵的心忽然生出卑微的感覺來,就會在自己快要因為功名利祿而失態的時候,忽然產生一種無趣之感。我對於禪,沒有太高的祈求,我只要能夠讓自己活得真的有尊嚴就可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是無所期望的。——不過這也算是飲茶的一種收穫了。


——日本的茶道,是一種儀式,藉由這種儀式,讓人進入某種思考生命意義的場域之中,這種將日常生活方式哲學化的思維方式,實際上也還是中國式的,具體而言則是儒家的思維方式,孔老夫子矻矻於君子六藝,其實還是希望通過日常生活的儀式化而實現君子教育的目的。可惜的是,這樣的方式,在中國非但早已式微,甚至是要絕跡了。現在我們比較習慣於將形而上的思考與日常生活分開,這往往就會讓哲學僅僅只是少數人的思維遊戲而已了。



當我們退出茶室的時候,熱情的主人邀請我們進入右手的茶室參觀,這裡形制雖然小於剛才的茶室,但是室外的景緻卻要闊大許多,可以觀賞兼六園大片的水石草樹。壁龕里條幅上寫著「花雪月」三字,似乎和眼前的景物相配。我們再次靜靜的坐到廊下,眼前景緻較之剛才又軒敞許多,而且這時天徹底地明朗起來,陽光直射下來,藍天、白雪、綠綠的松樹還有蜿蜒的流水,讓人忽然有了不知今夕何夕(這裡似乎應該是「今日何日」)之感,《詩經》里有「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之句,放到這裡,應該是「今日何日,見此良景」吧。更何況偌大的茶室只有我們兩人,所謂世間美景唯吾二人獨享,這正是造化最好的饋贈了。


時雨亭的茶飲,是這次日本之行最好的收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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