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人鬼戀多麼唯心、唯美，養出娃來就唯物了
前幾天，有鬼君在辦公室感慨：現在是理論溢出的時代。這個世界事情就那些，可是各種解釋的理論卻層出不窮。一位九零後同事立刻回應，你這是法國哲學家德勒茲的理論……我靠！然後有鬼君忍不住又扯了點其他的想法，九零後同事一一將其對應：這是尼採的、那是薩特的……然後有鬼君就特么不敢再說話了。
萬幸，小朋友倒是認為，關於天朝鬼世界的建構，目前還沒有相關理論可以對應，好險！
偶爾翻閱《太平廣記》，讀到一則五六百字的魂游故事，然後再讀了據此改編的《倩女離魂》以及評論，再次體驗到「理論溢出」的威力：
唐武則天當政期間，張鎰在湖南衡陽做官。張鎰有兩個女兒，長女早亡，次女倩娘，長得「端妍絕倫」。張鎰的外甥王宙（太原王家）住在他家，也是一表人才。張鎰很喜歡這孩子，經常開玩笑說：將來把倩娘嫁給你。兩人逐漸長大成人，彼此暗生愛慕，只是家人並不知道。後來張鎰的一個幕僚要調任吏部，向張家求婚。張鎰也沒想太多，就答應了。
倩娘得知後心情抑鬱，病倒了。王宙心中憤懣，不願在衡陽待著，對舅舅說要到調到京城去（三四線小城的有為青年，感情一受挫就離家北漂，也是由來已久）。張家人勸阻不成，只能由他去。王宙坐船北上，「陰恨悲慟」。當晚停船歇息時，忽聽岸上有人奔來，原來是倩娘學卓文君夜奔。王宙喜出望外，把倩娘藏在船中，連夜起錨。有了意中人，還去啥北上廣、做啥勞什子的官，直接入蜀去享福了。
王宙夫妻倆在四川一待就是五年，生了兩個孩子，與張鎰也絕無音信。倩娘思念父母，對王宙說，當初不負君，卻失了父母恩義。五年來不能與父母相見，無時不在感念。王宙想起小時候舅舅的關愛，也頗為感傷，說：那咱們就回衡陽吧。說走就走，坐船回到衡陽。王宙先下船去見張鎰，說明情況。張鎰莫名其妙：倩娘纏綿病榻多年，怎麼會跟你去了四川？立刻派僕人去船上查實，船上的倩娘見了僕人，笑語盈盈地跟著回家；張鎰家中的倩娘得知消息，病立時好了，起來梳妝打扮，「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五年後形神合一。
張家覺得事情太過詭異，只能絕口不提。那兩個孩子長大後都舉了孝廉，入朝為官（《太平廣記》卷三百五十八「王宙」）。
這個傳奇故事是元雜劇《倩女離魂》的原始出處。改編後的情節為：
秀才王文舉與倩女指腹為婚，王文舉不幸父母早亡，倩女之母遂有悔約的打算，借口只有王文舉得了進士之後才能成婚，想賴掉這門婚事。不料倩女卻十分忠實於愛情，就在王文舉赴京應試，與倩女柳亭相別之後，由於思念王文舉，倩女的魂魄便離了原身，追隨王文舉一起奔赴京城。而王文舉卻不知是倩女的魂魄與他在一起，還以為倩女本人同他一起赴京。因此，當他狀元及第三年後，準備從京城啟程赴官，順便打道去探望岳母，便先修書一封告知倩女的父母，王文舉偕同倩女魂魄來到了倩女身邊，魂魄與身體又合一，一對恩愛夫妻得到團圓。
後世對此劇的評價很高，除了藝術成就，主要是指其對封建禮教的反抗。不過，有鬼君倒是覺得，所謂反封建禮教的思想成就，恰恰是理論溢出的表現。
雜劇的情節有幾處重要改動，一是傳奇的王宙出自太原王家，很可能門第高貴（就像湖南湘潭韶山人，又姓毛），雜劇中的王文舉卻是個落拓秀才；二是傳奇的張家是無意悔婚，而雜劇中則是張家老太要攀高枝：「俺家三輩兒不招白衣秀士。想你學成滿腹文章，未曾進取功名。你如今上京師，但得一官半職，回來成此親事，有何不可？」三是傳奇中王宙根本無意功名，直接拐帶倩娘到四川享福，雜劇中的王文舉卻比較道學，直斥夜奔的倩女：「古人云：『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老夫人許了親事，待小生得官，回來諧兩姓之好，卻不名正言順。你今私自趕來，有玷風化，是何道理？」直至中了狀元，才衣錦還鄉。第四，在有鬼君看來很重要的一點，傳奇中的王宙與倩娘養了兩個孩子，而雜劇中則沒有提及。
比較起來，傳奇中的人鬼（魂）之戀更接地氣，更視禮教為無物。比如，張家其實並無門第之見，張鎰打算把女兒嫁給並無權勢的幕僚，而不是自己的貴族外甥；王宙與倩娘絕無功名利祿之心，純粹是讓愛做主；他們之所以返鄉，也是因為倩娘思親，跟科舉無關。而評論雜劇者所推崇的反封建禮教，最終還是以中狀元了結。即使有了魂游的情節，照樣脫不了私定終身後花園的路數。
最有意思的，是傳奇里的兩個孩子，到了雜劇就沒了。也許在雜劇作者看來，人鬼（魂）之戀，即使睡了，也大可解釋為春夢一場。可是肉身還在家裡病者呢，生魂卻帶回來兩個娃崽，身份多少有些曖昧不明。至少勢利的張老太會覺得難堪吧。實際上，人鬼、人妖、人狐之戀，很多時候都是單方的說法。嚴格地說，只有養下孩子來，才算人證物證俱在。曾有一則材料說，明清時期，青年男女為抗拒包辦婚姻，往往假冒離魂、奪舍等辦法躲避婚姻法。比如某女忽然自稱被隔壁老王之亡妻的魂魄附體，一定要跟老王住，老王當然美滋滋，可女方家裡不答應啊。官司常常久拖不決，以至於政府後來出台了規定，婚姻一律以肉身為準，魂魄奪舍不作數。
無論人鬼戀多麼唯心，養出娃來就唯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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