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四）
這一年的冬天，北京的沙塵暴似乎特別的猛烈，從十一月一直刮到第二年的一月。
窗外風沙嗚咽，遮天蔽日，室內的日光燈管發出幽幽的藍光，再烤上熱烘烘的暖氣，財經閱覽室瀰漫著一股昏沉沉的氣息。剛吃過晚飯，閱覽室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黃生躲在角落裡，捧著一本《戰爭與和平》，讀得津津有味。楊一走了過去，扔給黃生一封信：「林涓來的」，又一把奪過那本書，翻了一下，撇了撇嘴：「呵呵，還讀啊，又在重溫安德烈遇見娜塔莎的情景？」黃生沒理楊一，打開信封正要讀，楊一又湊了過去：「嘿，我說，當初你遇見林涓的時候，應該和安德烈的感受差不多吧，你會不會和安德烈一樣，也碰見一棵老橡樹，指引你奔向愛情呢？」黃生沒好氣地瞪了楊一一眼：「圖書館呢，閉嘴！」楊一左右環顧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對了，你們蘇州可沒有老橡樹，你應該是碰見了一株槐蔭樹，就是七仙女騙董永的那株吧。」話音剛落，斜對面的座位上，一位女生「噗」地笑了出來。兩人轉頭看過去，女生趕緊用書擋住了自己。這一下，楊一老實了，起身去了借書處。黃生終於可以安安靜靜地讀信。
半年前，黃生和楊一費盡艱辛，把渾渾噩噩的林涓送回蘇州。一到家裡，林涓就病倒了。過了幾天，林涓稍微好轉了些，就強撐著，讓黃生陪她去了一趟陸師兄的家。從陸師兄父母那裡確認了陸師兄遇難的噩耗，林涓再次大病不起。那段日子，黃生每天下午都去看望林涓。剛開始，只是打聽一下病情，問候幾句。慢慢地，也坐下來和林涓父母聊聊天，說一說北京發生的事情。後來，林涓漸漸好了，黃生呆的時間也長了。兩個人也不怎麼說話，林涓多數時候都在她父親的暗房裡洗印照片，黃生就找一本書自己默默地讀著。每天從林涓家出來，黃生都會去報國寺里坐坐，再沿著人民路到蘇州中學去繞一圈。到了返校的日子，林涓告訴黃生，她不想回人大了，打算留在家準備托福考試，然後出國留學。
林涓的信很簡單，告訴黃生她收到美國學校的錄取通知了，最近要回人大辦手續，希望能見一面。短短的幾句話，黃生反反覆復讀了好幾遍，實在想不明白，這次見到林涓該怎麼辦。他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心想，要真能碰到那棵老橡樹該多好。
楊一抱著一大摞書回到座位上。黃生看了一眼，居然是英語六級教材，忍不住好奇地問：「財經閱覽室還有這些教材嗎？」楊一綳著臉，一聲不吭。黃生用胳膊拐了他幾下，楊一才悶著嗓子回答了一句：「小汪老師還我的。」這一下，黃生覺得有必要和楊一好好交流交流了。抬頭左右看了看，閱覽室沒什麼人，就追著楊一盤問起來。原來小汪老師考研了，開學就找楊一借了這些教材去複習，現在考完了，又還給了楊一。楊一很快就把事情說清楚了。黃生轉過身繼續想自己的心事，沒想到楊一又把他給拽了過去：「你知道嗎？小汪老師這次考的不錯，估計能考上。」停了一下，接著道：「不過她報考的是中山大學，不是咱們學校。」楊一說到這裡，看了黃生一眼，不知不覺地加重了語氣：「過了寒假，很可能就見不到她了。」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翻著書，想著各自的心事。
那一天，兩人沒有在閱覽室上晚自習，早早地回了宿舍。黃生給楊一講了一個故事。在蘇州鄉下，有釀桂花酒的傳統。從黃生記事起，每年中秋節，黃生的外婆都會釀一小壇桂花酒，埋在桂花樹下。一年又一年，樹下的酒罈越來越多，可外婆一壇都沒有打開過。黃生問母親什麼時候才能喝到外婆的桂花酒。母親笑著告訴他，外婆的桂花酒，釀的時候聞著又香又甜，可打開喝的時候，有的香，有的酸。後來，外婆的酒都一直埋在桂花樹下，再也不打開了。外婆說，這樣，桂花酒的香甜才會一直留在心裡。聽黃生講完故事，楊一長嘆了一口氣：「我就學外婆釀酒吧，留在心底的香甜也許醞釀的更長久。你說呢？」黃生悶頭想了想，沒吭聲。
第二天上午，黃生逃課了。他一個人呆在宿舍里，安安靜靜地給林涓寫了一封信。
從高三的那次相遇開始，黃生慢慢地回憶著關於林涓的一點一滴，蘊藏在心中的情感，衝破了青澀的桎梏，順著筆尖，流淌在字裡行間，洋洋洒洒。他越寫越激動，越寫越熾烈：「泰戈爾說，『世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愛到痴迷，卻不能說我愛你。』現在，我就要跨越這世上最遠的距離，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林涓，我愛你！」
一口氣寫完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黃生生怕自己反悔，迅速地裝入信封，寫上地址，貼好郵票。這才長吁了一口氣，仰頭倒在床上，對著窗外的天空發獃。
忽然，砰地一聲，宿舍門撞開了，楊一幾個人推搡著擠了進來，看見黃生就大喊大叫起來：「哈哈，這傢伙果然在這裡！黃生，快起來了，看誰來了！」
黃生蹭地一下跳起來，一把抓起桌上的信封，塞進書包里，再扭頭看過去，見林涓站在宿舍門口，正微笑地看著他。
頤和園已是冰天雪地，遊人罕至。黃生陪著林涓佇立在十七孔橋旁邊，等待著落日。
林涓抬頭看了看天上的雲層，輕嘆了一口氣：「去年這個時候，我和你，還有陸師兄，就是在這湖邊第一次見面認識的，你還記得吧？」
黃生差點脫口而出：「其實我們早就見過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換了一個問題：「是啊，那天我第一次見到陸師兄。不過，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你總叫他陸師兄呢？」
「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這十七孔橋旁邊，他正比劃著給大家介紹冬至時金光穿孔的美景和拍攝技巧，我和他打了個招呼，他自我介紹說叫陸師兄。後來，我加入了攝影組，攝影組裡他年齡最大，大家都叫他陸師兄，我也就跟著大家一起這麼叫了。」
林涓停頓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再後來，寒假回到蘇州，我去找他，約他一起回蘇州中學，開學的時候，又約他一起回北京，我覺得自己開始喜歡他了。」
說到這裡，林涓的臉色漸漸泛起紅暈。「然後，他帶著我學習攝影，學習採訪，帶著我上街，去廣場。雖然他一直沒有說過，可是我想，他也是喜歡我的吧。那一陣，特別的忙亂，我總想著，忙過這一陣，大家安下心了，他就會說出他的心意吧。」
冬天的夕陽從雲層的縫隙中探出頭來，道道金光透過橋孔，映照著少女的臉龐。「我為什麼總想要等著他來說呢，我為什麼不主動告訴他呢！」林涓迎著那炫目的金光，閉上雙眼，一顆顆眼淚滾落下來，晶瑩剔透，她喃喃地說：「我可以告訴他的，我至少可以讓他知道，我喜歡他，我愛他！」
那天，回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燈光掩映。在學一樓門口，黃生放緩了腳步。林涓也站住了，沖黃生笑了笑：「你該去圖書館了吧。謝謝你，陪了我一天。」
捏了捏書包里的信，黃生躊躇了一下：「其實，今天是我的生日，沒想到你會來。嗯，真的沒想到。」
「啊，你的生日啊！」林涓輕呼了一聲。「你怎麼不早說，沒耽誤你和朋友聚會吧。」
左右看了看，林涓讓黃生等著他，自己飛快地跑走了。不一會兒，又捧著兩個烤紅薯跑了回來，遞了一個到黃生的手裡：「請你吃個烤紅薯吧，祝你生日快樂！」
咬了一口熱騰騰的烤紅薯，黃生看著燈光下的少女，齊耳的短髮，微揚的下巴，閃亮的眼眸,覺著一股暖意從舌尖一直瀰漫到心底。借著這股暖意，黃生掏出在書包里放了一天的信，塞到林涓手裡，「謝謝你今天告訴我你的故事，我這裡也有個故事想講給你聽。」丟下這句話，黃生轉身跑了。
很多天以後，黃生收到林涓從美國寫來的信，拆開信封，裡面只有一張照片，照片里，陸師兄，林涓，黃生，楊一，四個人騎著自行車，在人大東門一字排開，夕陽從他們身後照過來，在地上拉出斜斜的影子。
黃生翻過照片，背面一行娟秀的字跡：
「此情可待成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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