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之民消亡史:在北加拿大的荒原上
加拿大作家法利·莫厄特
一些古老的族群消亡得悄無聲息,其過程外界只能靠各種材料事後去猜測和還原;但伊哈爾繆特因紐特人的消亡,被一個作家記錄了下來。
文 | 阿福,圖 | Richard Harrington等
加拿大是個很特別的地方,這裡說它特別,是因為它擁有一大片寒冷的北方,那裡深藏著兩部傳奇:一個是歐洲人的探險、尤其是航道探險的歷史,死傷累累,前赴後繼;一個是因紐特人和印第安人的歷史。
在這兩部傳奇的背景下,有時候我會想:現在的加拿大人是怎麼看待他們廣袤的北方的呢?他們對那些傳奇抱有興趣或幻想嗎?那裡是他們嚮往的旅行目的地嗎?比如西藏之於我們,或者新疆?或者雲南?
法利·莫厄特與原住民
一位叫法利?莫厄特的加拿大作家,顯示了他對北方的關注,並進入了大平原,不過那也是二戰結束不久後的事了。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
老莫曾經是參加二戰的軍人,之後成了相當高產的「環境文學」作家。他的書90年代有四種被譯介過來,我讀了其中三種:
企鵝出版過一套莫厄特文集,《與狼共度》是他最著名的作品,曾被改編成電影
《與狼共度》講他受官方派遣,獨自一人被飛機扔到荒原上搞調查,以做實狼是馴鹿減少的罪魁禍首。通過他的長期觀察,不僅洗刷了狼的不白之冤,而且讓讀者看到狼的社會是多麼可愛,足以改變我們對這種動物的成見。
《被捕殺的困鯨》講他寄居在紐芬蘭時,本來已經跟當地居民建立了不錯的關係,但一頭長鬚鯨偶然被困在了一個小海灣里,大批當地人像中彩了一樣莫名而瘋狂的蜂擁而去,向這隻龐大、友善的巨獸發起攻擊,無數子彈向它傾瀉。老莫得知後,想盡辦法阻止這種邪惡的發泄,並試圖拯救它。他用當時糟糕的通訊向外界傳播消息,聯絡專家,但最終一切歸於無效。而他的這番作為也讓他夫妻倆沒辦法在那兒呆下去了。這是個悲慘的故事。
《鹿之民》則是一部關於「他者」的書。作者通過一些零散的資料,得知在北方平原棲居著伊哈爾繆特人,是因紐特人的一支,這讓他產生了極大興趣,於是在1946年北上尋找他們。
加拿大出版社在莫厄特去世後再版的他的作品
對白人社會來說,他們是「若存若亡」的,只有在北方出產的某種動物毛皮具有商業價值時,才會有白人北上,像伸出遙遠的觸鬚,到雪原里建立貿易站;此外當然還有傳教士。
貿易站極大地左右了原住民的生活,他們本來傳承著精巧、實用的弓的製作,但白人帶給他們槍;他們以獵捕馴鹿為生,衣食皆來自遷徙不息的鹿群,但白人讓他們改獵白狐,因為狐皮值錢,原住民用狐皮可以換來子彈和白人的食物。
問題出在貿易市場的價格是浮動的,二戰造成巨大影響,白人的貿易站撤銷了,伊哈爾繆特人在雪原里跋涉幾天幾夜,帶著狐皮來到貿易站,但等待他們的是空無人跡的棚屋。他們逐漸彈盡糧絕,抱著希望一趟又一趟來,越來越飢餓,越來越虛弱。
掛滿皮毛的貿易站
伊哈爾繆特人拖著貨品在雪原中趕路
曾有個叫卡爾的德國裔男子打理著紐埃爾廷湖的貿易站,後來他的印第安人妻子死在那裡,隨著貿易利潤下降,他離開了這個令他痛恨的地方,但他兒子留了下來。老莫飛到那裡,找到了貿易站的棚屋,結識了卡爾的兒子弗蘭茨,繼而終於接觸到了伊哈爾繆特人。這時這個族群只剩下四十多人,而在60年前,他們的人口大約是兩千。
弗蘭茨能夠分給土著的子彈和食物也越來越少,最後他聽從父親的勸告,帶著他收養的孤兒也退出了這個地獄般的世界。
莫厄特被原住民視為親人
老莫被伊哈爾繆特人接受為親人,這看上去並不難——伊人對白人大概是極為親善,並且恐怕這時候已經是,非常依賴的。雖說如此,但他們依然堂堂正正。老莫學會了伊人的語言,從每個人那裡點點滴滴的了解他們的歷史,創世神話,大饑荒中可怕的故事,面對他們的單純、美好,還有悲慘和絕望。
原住民大量滅絕的慘劇在美洲並不罕見,不管是殖民戰爭時期的大陸印第安人,還是發生在上個世紀火地島人的最後消失。一般認為原因在於原住民的免疫力,他們對付不了歐洲強盜帶來的疾病。夏威夷土著人口也曾銳減,有人說免疫力的問題來自原生文化被摧毀,人們失去了自信、尊嚴。當然這種說法不會得到科學的支持。老莫不贊同「免疫力說」,他認為大量的死亡來自飢餓及其導致的營養嚴重缺乏。他認為北方民族一直以鹿肉為生,脂肪非常重要,使他們可以在嚴寒中生生不息。海岸上的因紐特人依靠有大量脂肪的海獸,而馴鹿身上的脂肪並不多,這使內陸因紐特人的生存更加艱難。他據此指出讓他們吃白人的食物,或者依靠湖泊中的魚為生,都是造成他們體質惡化、大量病死的禍因。
單純、美好的原住民一家
在他交往的原住民中,只有一個人是惡魔般的人物,這也是原住民社區的共同認識。這個人叫卡庫米,是巫師的後代並且自己也是巫師。因紐特社會有自己足以應對彼此和嚴酷環境的規則,道德的、財產的。卡庫米是在白人到來之際產生的一個怪胎。第一個白人的到來、讓土著看到的白人世界的種種新奇物品,讓他從小就潛伏著無窮的佔有慾,並在長大後愈加瘋狂。他以卓絕的耐力隻身南下找到白人,獲取大量「禮物」後再返回部落(途中還殺了幾個印第安人)。他絕不把這些白人的物品分給大家,哪怕族人正在餓死,倒是把「胸痛」的怪病帶給社區,造成一次持續傳播的死亡。
在馴鹿皮被下安睡的母女
老莫在伊哈爾繆特人的自殺、殺嬰、換妻、吃人肉等看上去嚴重冒犯了現代社會道德底線的問題上,為原住民所做的辯護,是書中的一個亮點,再一次告訴我們,對一個異文明真正深入的認知、理解是多麼重要,而高高在上的傲慢帶來的只能是自己的無知、盲目,強有力的現代社會如果依據傲慢與偏見而行動,造成的後果很可能就是罪惡。在不同文明的碰撞中,沒什麼比傲慢更危險了。
就有傳教士宣稱北方的印第安人是「人類可笑的模仿之作」。當然有的是善良正直的傳教士,他們往往也足夠自信。但老莫遇到了行將就木的一位,滿懷愛心,恪盡職守,被老莫刻薄著也並不在意,講述自己在一個印第安族群里長達52年的傳教經歷。這讓老莫對自己先前的態度慚愧起來,臨走時,傳教士用「我從沒有聽到過的」蒼老的聲音說:「要是我沒來這個地方就好了!要是我愛戴的這些人沒有聽到過我的聲音,我從沒有來過這裡該多好啊!」「有時候我想,把我派到這裡來的時候,對這裡的人們真是一樁壞事……」
伊哈爾繆特人祖孫
1948年6月,莫厄特決定跟隨馴鹿的遷徙向北到安格庫尼湖,這是一趟回溯伊哈爾繆特人歷史文化中心地帶的旅程,也是在他們大量滅絕後對一連串遺迹的追尋。他傾聽那些荒蕪之地對過往的訴說,在一處處絕境看到他們生時堆放的石人,領略它們在荒原背景下的意義。對土著嚮導奧霍托來說,這是聽從亡父召喚的死亡之旅,但他活了下來。他給老莫講族群豐盈時代的快樂時光後,再回到只剩渡鴉和鷹的當下,「我父親的時代已成過去,我的時代也很快就會完結,」他說。他正站在看得見整個族群消亡的地方。
雪原見證了伊哈爾繆特人的快樂豐盈也目睹了他們的絕望與消亡
他們在快耗光糧草之際終於跟馴鹿的狂流相遇,只要有鹿,食鹿人的世界就變得光明、樂觀。返回紐埃爾廷湖後,嚴冬又將降臨,大地重歸死亡,老莫也到了告別伊哈爾繆特人、返回現代社會的時候。他可能再也沒回去過,因為沒什麼機會了。這個冬季饑荒繼續。1949年夏天,又來了一場骨髓灰質炎,包括奧霍托在內的一些人都死了。到1950年中,伊人僅有的四名有生殖能力的婦女,又死了兩個。第二年,有消息說一家漁業公司對紐埃爾廷湖裡的某種魚產生了興趣,政府幫助把還活著的伊人交給這家公司。然而一年後這個項目又告失敗,被改變的伊哈爾繆特人再次被拋棄,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被拋棄了。
伊哈爾繆特人群像
激憤的老莫在書的最後開出了救援北方因紐特人的藥方,他相信如果政府聽從他的獻策,至少還可以救助其他因紐特族群。那是1950年代初,他自信的告訴政府只要舉措得當,不僅能把因紐特人結合進現代社會,而且北方地下埋藏的豐富資源也可獲得開發。無以評判他的觀點,也不知道他在後來的歲月里立場是否曾有變化,開發的橋段會帶來另一些並不讓人釋懷的情節。他在2014年以93歲高齡離世。
感謝這些進入異文明並且去赤誠體察的人,帶給我們一個個這顆星球上那麼迥異、那麼奇特的故事和命運,這些揭示讓我們一遍遍的重檢對生命的體悟,沒有別的可以帶來的那種感知。
(莫厄特有漢譯的第四本書是《屠海》,還沒看,無疑也是慘痛之作。這些書淘寶還有賣。)


※在我們的文明之外,在地球的文明之內
※阿爾泰凍土下的木乃伊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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