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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家庭內部,有多大怨,就有多深的愛

梁鴻 受訪者供圖

春運,人類最大規模的周期性遷徙已經開始。

這場近30億人次的大遷徙將在40天完成,並將描繪出一幅世界上線條最緻密的城鄉穿梭圖。

就像每年定期洄遊的中華鱘,它們位於長江上游的產卵地每一年都在發生變化,人們的出生地村莊也在發生著變化,你見村莊變得陌生,村莊見你也覺著陌生。

農民的孩子和孫子或許已經成了「城裡人」,卻似乎已經不再了解農村,也不再了解農民,認識的只是一身灰藍色工裝、低頭蹲坐在地鐵角落裡的農民工。

多了一個「工」字,生生將一個人拔出了他的「泥土」,「扦插」在陌生隔膜的城市裡,成為今天不曾或者極少去過鄉村的人心中關於農民的「印象」。

梁鴻 受訪者供圖

提到農民,你會想到什麼?

他們似乎是沉默的、勤勞的、熱愛土地的,又是邋遢的、粗俗的、愚笨的。他們似乎是隱形的,儘管每天吃的穿的都與他們有關,城市人卻幾乎看不見他們,然而他們卻是實實在在的六億人。

你真的了解他們么?

梁鴻心中的答案是否定的,她認為,「社會中有一個特別大的觀念,有一種不自覺的歧視,就是把農民作為一個類來理解,沒有把他們放在一個相對平等的位置來看,這形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國出現了「盲流」的概念,並曾發出《關於勸止農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

「後來,工人有了福利,城裡人有了福利,我們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考上學,吃上商品糧,成為城裡人,這樣就有了福利和工資,但是農民不可能。所以,在社會生活中,農民已經被分門別類了,變成一個社會觀念進入到我們的無意識中。」

2000年以後,農民進城打工受到重重障礙,比如沒有戶口,孩子不能讀書。

「這種障礙不斷加強了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對農民的看法,進一步深化了集體無意識。而農民進城有很多缺點,電視節目、政府、知識分子、小市民都在談,比如賣菜的地方,會說『怎麼這麼臟!』這些都在塑造這種觀念。」

更讓梁鴻氣憤的是2008年的一個口號,「城市,讓生活更美好」。

「這個口號很不好,一個『更』字意味著有一個比較,一定有一個清晰的指向,『城市,讓生活更美好』那就意味著農村讓生活沒那麼美好,這樣的話帶有巨大的社會觀念的塑造。」

她說,「當一種觀念進入我們的心靈,一整個生活群體都成為集體無意識的時候,這種清理非常難,每個人都像夢魘一樣被魘住了。」

「當我們寫農民工的時候,是把他作為農民工來寫,而沒有首先放在一個人的位置來寫。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像莫言那一代作家開始寫作的時候,一個非常大的潮流是找文化原型。在文化尋根的時候找國民的劣根性,你會發現許多作家寫農村的時候,往往歸結為這就是我們的文化原型,一旦被類型化,就是一類人而不是一個人。」

「包括我自己寫梁庄,可能在寫農民工的痛與愛,而不是人的痛與愛。魯迅一百年前寫出了阿Q,寫出了祥林嫂。一百年後,我們的小說家還在寫這樣的農民,這是我們的社會生活出現了問題,還是作家也失去了想像力、失去了觀察生活真正的能力?難道我們貢獻不出一個超越阿Q的人么?」

梁鴻 受訪者供圖

「這麼多年來,我也在慢慢清理自己心中的這種集體無意識。」梁鴻毫不避諱地說。

梁光正就是這樣一個嘗試,「我艱難避開寫鄉村農民文化原型,而將他看作一個人來寫」。

而這部小說誕生的另一個直接原因是,「我父親的去世」。

兩年前,梁鴻失去了父親。

「一開始你是不知道悲傷的,或者說是麻木的。有一天我站在自家院子里,突然覺得天空非常遙遠,看到落葉飛,好像找不到生存的感覺,非常孤獨。這樣一個人,如此的親密,如此的糾纏,卻永遠躺在了黑暗裡。我特別想為父親做點什麼,為他及他那一代人做點什麼。在一天天的痛中,我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他。」

梁鴻對父親最大的疑問是他的白襯衫。她不明白在全家連基本的食物都難以保證的情況下,他是怎麼竭力省出一點錢來,去買這樣一件頗為昂貴的不實用的奢侈品?

她不明白,一個農民,「他要鋤地撒種拔草翻秧,要搬磚扛泥打麥」,他怎麼能長年保持白襯衫的一塵不染?

父親在批鬥中白襯衣沾滿了血,幾十年後隨意聊天提起,他還會很憤怒。梁鴻在《梁光正的光》的後記中寫道:「對他來講,那件白襯衫,到底意味著什麼?尊嚴,底線,反抗,或者,僅僅只是可笑的虛榮?」

愛穿白襯衫的農民似乎像是一個「異類」,用梁鴻自己的話來說是「越出日常秩序之邊緣的人」,而她對這樣的人很感興趣。

村子裡,那個喜歡將皮鞋刷得鋥亮的人,那個愛穿軍大衣卻與其身份極不匹配的人,或許會被周圍的人嘲笑,卻很吸引梁鴻的注意力,總是喜歡多看兩眼,琢磨這些人。「如果日常秩序是一個十分安全的堡壘的話,這樣的人往往扮演著闖破某種大幕布的角色。」

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喜歡「多管閑事」,經常為別人打官司,家裡總有一群人在商量事情。她上初二的時候,父親為了幫一家人打官司,讓別人在家住了兩個月。那時,家裡窮,吃了上頓沒下頓,然而最終官司沒贏,但父親說,「這不管能行?這些人都壞到底了,沒人治他們會行?」

梁鴻將父親的生命注入了梁光正,併疊加了許多個「越出日常秩序之邊緣的人」,成了今天小說里的梁光正。

「他就想穿著白襯衫走過村莊,試圖讓他一塵不染;他的家中也總是人來人往,父子吵架、朋友失和、宅基地紛爭,凡與嘴有關的事情,他都能插上一杠子。他不想認命,他想超越他的身份。」

然而,梁鴻並不想把梁光正完全塑造成一個「偉光正」的人,他還是一個人。

《梁光正的光》是從家庭寫起的,從一個父親和四個子女的爭爭吵吵寫起的。梁鴻認為,「一個人只有進入家庭內部才能看到作為人的糾纏,看到人性的軟弱、卑微甚至卑劣」。

梁光正渴望愛情,妻子生病七八年後,梁光正把遭受家暴差點送命的蠻子和兒子小峰救了出來,一起生活。他的三個兒女在照顧時出現了失誤,小峰被嚴重燙傷,蠻子就帶著小峰離開了。梁光正生重病卻吵著出院後,瞞著兒女,偷偷打電話叫多年不見的舊情人蠻子到家裡見面。

大女兒冬雪是梁光正最「怕」的人,她一開口跟父親說話就是一長串控訴式的沒有標點的話,她卻又是最愛父親的人。許多人或許可以從冬雪與父親的關係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在梅溪書院的讀者見面會上,留著幹練短髮、吐字乾淨利落的梁鴻說:「中國人非常難以處理情感關係,在中國家庭內部,每個人都在妥協,每個人都在犧牲,每個人都在努力扮演一個角色,但每個人的個人性都沒有完成。我們跟父母的關係是相互傷害怨恨的,但又是相互深愛的。」

「比如老年人,誰敢理直氣壯地說『我就不幫你帶孩子,我要跳廣場舞,因為我是我自己的』,誰敢說?年輕人誰敢說『媽媽你不要住我家,因為這是我的核心家庭』?因為在中國的家庭關係中,這個東西是不分明的。」梁鴻說。

「尤其是多子女家庭。在很多農村家庭中,是父親、母親、大姐、大哥的犧牲換得我們上大學的時間和金錢。如果我考上大學在城市安家了,然後說『我是我自己的,不要干涉我的生活』,這樣可以么?不行的,在中國社會的內部,這些都是沒有完成的,一定會造成非常多的獨特傷害和一種獨特愛的形式。」

「那麼,在這本書中,我也想梳理一下人性的妥協是怎麼完成的,彼此傷害彼此相愛是怎麼完成的。有多大怨就有多深的愛,這也是我們愛的形式。我不是表彰這種形式,而是說這是我們生活的一種狀態。」

梁鴻說:「所以寫這本書,我還是有點野心的。我希望通過這本書,通過人物的複雜性,讓你難以評說,如果有這種感覺,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對話

梁鴻:只有了解生存環境的真相

才對時代有大的判斷

小松鼠:在青壯年日益流失的農村似乎出現許多「強人」,這些相對年輕並有一點知識的人卻藉機矇騙留守的老人,比如名義上幫助腿腳不方便的老人去交電費,自己卻獨吞這些錢。您怎麼看待這樣的現象?

梁鴻:這種現象確實非常多,我覺得不是說農村本身就是這樣的問題,而是說當整個社會在慢慢掏空一個組織、掏空一個一個整體的時候,那麼這個整體內部必然千瘡百孔,因為裡面已經沒有營養了,所以不能把它歸結為農村本身就是這樣,而是因為整個社會的一種資源的傾斜,這個整體變成一個毫無生機的整體,越沒有營養裡面的生活才越有問題,這是一個相互生長的問題,而不是說本源性的問題。

小松鼠:快過年了,又是一年一度的返鄉時節,您會帶著怎樣的心情回鄉?那些城市裡的孩子應該如何讓他們認識農村認識農民?

梁鴻:每年返鄉肯定心情複雜。一方面非常想回家,畢竟還有親人在;另一方面你也知道鄉村並不是一個讓你歡欣鼓舞的地方,可能回家還要吵架,有很多矛盾,但我覺得都沒有關係,因為這就是生活的本真,生活的一個層面。即使你回家有一種失望、一種悵惘、一種不滿甚至絕望和失望,那依然是生活的感受。懷著這種感受回到城市,你會對自己進行不斷地洗滌、不斷地思考。

對一個城市的孩子來說,這也非常重要,讓他知道原來我們的生活還有另外一個層面,這是我們非常廣大的生活而不是狹窄的,你只有了解到你生存環境的全部的真相或者說相對大的真相時,你才能對你的生活和所生活的世界和時代有個大的判斷,所以我覺得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END

撰文/趙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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