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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土:非洞見,無歷史

古人云,著史者須具備史才、史德與史識。其實何止著史者當如此,讀史者又何嘗不應如此呢。記得當年高考時,我基本上就填報了兩個專業:一中文,一歷史。後來雖舍歷史而讀中文,但從未放棄對歷史的熱愛,記得有一年夏天留校看宿舍中同學留下的行李,酷暑中就把範文斕主編的《中國通史》讀了一遍,然收穫甚微。後來直接讀《左傳》、前四史、《資治通鑒》《綱鑒易知錄》,然後是黃仁宇《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萬曆十五年》,張蔭麟《中國史綱》,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及唐德剛、許倬雲先生的著作,發現比讀范編《中國通史》收穫為大,不知是我的讀法有問題,還是此書本身出了問題。

周德偉先生於1933年遠赴英倫拜哈耶克為師,專治經濟學與哲學。但他坦誠自己也曾喜歡讀歷史書。

「我在中學已讀過《史記》,但只讀本紀及列傳,讀了胡(適)先生之書後,方知典章文物制度的重要,我開始精細閱讀《史記》上的志及表,以後有閑暇就讀史書,一直到現在興趣不衰,可能亦具有歷史癖好」(《我與胡適之先生》,收《自由哲學與中國聖學》)。

但先生認為,「治歷史必須有歷史以外的哲學及科學知識,必須擁有若干有關科學及哲學所建立的先定觀念」同前)。也正是因為他具有深厚的經濟與哲學修養,所以觀照歷史往往目光如炬。

比如:他認為隋煬帝開運河的動機不是為個人享樂,而是運淮南及長江流域的糧食供中原的需要:

「隋唐帝王常居洛陽,主要是經濟上的原因,國家控制的區域太小,南方的州郡去長安太遠,不能控制。政府組織龐大,長安的糧食供應就大成問題,由此證明隋煬帝開運河的動機不是個人的享樂,而是運淮南及長江流域的糧供中原的需要,洛口倉的儲量大得驚人,完全是政治經濟的需要,如果要再運到長安,將不勝糜費」(同前)。

從此一角度再來看隋煬帝,是不是會得出與此前史家完全不同之結論?

他認為孔子公開主張議政(批評政府):

孔子並不主張革命或反抗,他曾斥責犯上作亂,這與當時的時代情況有關聯……犯上作亂成功,亦不過以暴易暴,決不能納政治於軌範,故孔子先從造就政治人才著手,可以說是為革命鋪路。他公開主張議政(批評政治)。他說:「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庶人且可議政,何況書生。他率領一群學生,周遊列國,就是一種政治運動(《五四運動與士君子的政治力量》,收《自由哲學與中國聖學》)。

以暴易暴,就造成了後來的一治與一亂之政治格局。而在當時情況下,公開主張議政,就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後來之尊孔抑或批孔者,都忽略了此點。

秦國為何能一統天下,六國又為何失敗,歷來論者眾多,如蘇洵、蘇轍的《六國論》是也。這些論述多從六國之不能聯合對秦著手,可謂只見皮相,不及實質。而周先生反是,一語破的:

貴族統治,在春秋時代已經漸減凋敝不能運用,此一情況到戰國時代,更加顯著……秦的文化較低,人才缺乏,秦的將相幾一律為來自文化水準較高的東方的客卿。秦穆公時代,得百里奚於宛、騫叔于于宋,取由余於戎,得邳豹公孫於晉,以後歷代不改尊用客卿的慣例,而無貴族專權的事實,故秦的政治最安定,而臻於強盛。試看商鞅、范雎、呂不韋、馮去疾、李斯等均來自東方,無一秦民……

又秦王之諸子歷世無一封藩,根本不得過問政治,政權操於國王,執行則操於較有學問之卿相,故政治亦較清明而安定,終致并吞六國成統一之業(同前)。

歷來論述此一問題者多亦,我覺得周先生此論最切中肯綮是也。

關於「罷黜百家」:

罷黜百家不是叫老百姓不治百家之學,只是叫儒學以外之各家不當政而已(同前)。

此點和我以前之理解完全不同。由此他進而批評韓愈與梁啟超:

韓昌黎論聖人之道火於秦,黃老於漢,完全不切事實,秦始皇只燒了咸陽一帶民間藏書,且凡博士所藏均未燒,秦皇的政令決不能達於文化之邦的齊魯晉衛周,否則何以出遊到河南,被張子房傭人打了一鐵錐而找不出兇手?否則後來之古文學何以再被發現?醫藥卜筮之書並沒有被燒,何以此項學問毫無進步?至於黃老於漢,則與事實完全相反……韓愈的議論未免顛倒是非。

更荒唐的莫如近人梁啟超。梁氏謂:漢武罷黜百家,阻塞思想自由,其禍甚於秦火。漢武創造了一套治國的辦法,安定了中國社會達二千餘年之久,以後的帝王均莫能及,梁啟超生在二千餘年之後,想出了什麼?中國的思想不進步另有原因,不能歸咎於漢武(同前)。

此前我亦認為漢武帝的罷黜百家阻塞思想自由。先生否定了此點,那中國思想不進步的原因到底何在呢?他從其自身尋找原因:

中國的哲學大都屬於假想哲學一類,只有玄想,缺乏邏輯的體系。中國自身始終未能發展邏輯學,這是思想阻滯之一大原因。先秦諸子從觀察自然現象入手,多少包含一些有價值的東西,能與現代知識相通,但遠不如現代哲學完備。我們試想漢儒的陰陽五行,宋明諸儒的性理,能否解釋萬物萬世之理?(《我與胡適之先生》)

他重新評價漢武帝:

漢武帝承文景富庶,及大藩削平之後,毅然說出兩句名言:「我不立法,則漢家無法;我不伐匈奴,則禍且及子孫。」立法就是建立制度,漢興四十年尚無周公一類的人才制禮作樂,漢武認為如此決不能使國家昌盛。匈奴的威脅,已近於長安附近,非擊走之不足以鞏固漢之基業,乃下決心做成這兩件大事……

擺在漢武帝的面前有一個重大問題待決,欲國家長治久安究用何術,由誰來治國?世卿不能治國,世卿將篡位;貴族子弟亦不能治國,他們無能,會腐化;軍人亦不能治國,他們會造反;遊俠亦不能治國,他們目無法紀,且作姦犯科。以上四種人均不能治國,到底由誰來治國?

漢武帝瞬即得到了正確的答案,最好尊用儒學,並用孔子的門徒士君子來治國。士君子有主義有原則,篤信仁義忠孝。有主義有原則,就不會朝三暮四,篤行仁義就不會凌暴百姓,篤信忠教就不會犯上作亂,士君子最可靠。如是毅然罷黜百家推崇儒術,置五經博士職掌孔子之學,並培育孔子之後人世世為博士……漢武帝不僅有正確觀念,而且執行得極其徹底……

孔子的門徒至此乃成為政治、社會上的基幹力量。他們確實忠於國家愛護老百姓,他們不僅掌握了政治,且領導社會風氣。以中國版圖之大,決不能靠武力或警察來鎮壓,軍隊太多又旁生枝節。只因漢武以後的歷代帝王推行此一政策,使士君子居於社會領導的地位,一言一動均可為老百姓所則效,士君子的主張及言論可以平息社會的紛爭。孔子學說在中國確發揮了宗教的作用,統一了人民的信念,但無宗教迷信的短處……

漢武帝比二千餘年後的希特勒及一切獨裁者聰明多了。獨裁者掌握政治權力之外尊自己為教主,自己當學說信仰紛爭之沖。漢武帝只掌握政權,教主地位則讓之於孔子,孔子的門徒是忠君愛國、勤政愛民的,孔子當教主,比自己當教主效力大多了(同前)。

和秦皇漢武相比者大有人在,不知他們有否這樣去認識漢武帝?

先生認為司馬遷《貨殖列傳序》之所包含精義,不亞於晚他兩千餘年之亞當·斯密之《原富》:

「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耶。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實,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

此乃一篇文美的富國贊,生產贊,就業贊,分工贊,經濟自由贊,甚至社會發展贊,其所包含的精義,不下於晚出兩千餘年亞當·斯密之《原富》(《周德偉論哈耶克》第九章)。

先生具體而論道,「聖哲何嘗不重視經濟因素及人民之利。但反對以政治手段干涉經濟勢力的自然發展,則以司馬遷表現得最明朗……司馬遷則主張任經濟勢力自由發揮力量,力符於道,此即西方之Free Play of Economic Forces。斯道也,乃人人所行之道。又謂『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此乃露骨的反對以政治力量干涉分配……以現代術語表之,司馬遷主張『功能的分配』,於經濟理論上,極有根據者也」(同前)。

如此橫跨歷史、社會與經濟領域之見地,試問歷史學家中有幾人能夠得出呢?先生真可謂縱橫馳騁於歷史、政治、經濟、哲學領域之大將軍是也!

關於曾國藩與洪秀全之對比:

咸豐初年,太平天國起事,曾國藩,一在籍侍郎,振臂一呼,從之者萬人,以後發展領軍數十萬之眾,終於削平大難。曾國藩何以有此力量,彼系進士出身,在侍郎任內已有理學名臣之稱,他的領軍幹部為幾十個進士、舉人、秀才,各有領導社會之力量,以曾氏為中心,發揮了更大的力量。及至接任兩江總督,全國第一流才智之士,無不以接近曾公為榮。對方洪秀全的幹部則只是一群教士及會黨,無絲毫社會力量,因此他們不是曾的對手(同前)。

……

如上洞見,在在多有,不一一列舉了,感興趣者自可去閱讀原著。先生雖不是歷史學家,但我覺得,他對於歷史的看法,比許多日夜沉浸於其中的所謂歷史學家更為清晰是也。蓋歷史往往因為時間久遠、資料缺失、人為隱瞞、為尊者諱、政治需要等緣故而將真相掩飾,非運用最新之經濟、政治、哲學等手段來加以分析,不足以認清當時之真實情況是也。

讀史書當如周先生這般。

二O一八年二月十一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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