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談一下我爸這個人

之前看到一套講黃帝內經的書，覺得很適合中老年人閱讀，就買了一套送給我父母。

昨天在家問了一下我爸讀後感，他說，「就是闡述生髮，把特寫拉成小說。」

有道理，但是太裝逼了，而且完全沒有講這本書的任何優點，彷彿他才是全天下最有學問的那個人。

傲慢，清高，懶惰，倔強，貧窮，孤獨，單純，這個人和我多麼像，他絕不能算過得快樂的那一類人，忽然想梳理一下他的人生，像王菲《笑忘書》里唱的那樣，「來 來 從此以後 不要犯同一個錯誤」。

我爺爺叫田鶴亭，我奶奶叫李耀清，聽名字就知道，他們很有文化，或者說，他們的父母都很有文化，更開掛的是，他們還都長得很好看，兩個好看又有共同語言的人在一起，以那個年代避孕知識的缺乏，當然就要生很多孩子啦，他們有十個孩子，夭折了一個，7個女兒，3個兒子，我爸最小，但也是1945年解放前生的了。

我爺爺在當鋪工作，可能我們家的人在這方面比較有悟性，所以他的三個兒子里兩個都做了古玩收藏買賣的生意，就是我大爺和二大爺，我爸作為最小的孩子當然是家裡的小公舉，所以就去讀大學啦。

他大學學的是新聞，他們學校沒有中文系，現在中文系學的課程都包含在新聞系裡，也就是說兩個專業的課程他都學了。在那個很多人都不識字的年代，他就知道什麼是攝影，尼采康德是誰，還會說俄語，所以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有優越感，因為他認識的同齡人都沒有他有學問啊。

之後上山下鄉，他本來也是應該去的，但他不是能吃苦的人，我爺爺奶奶也捨不得，忘記了用的什麼理由，好像是需要在家照顧父母？反正最後就沒有去。

至於他做的什麼工作其實我無法確定，因為他50歲左右才結婚生子，而我出生之後就沒看見他工作過，應該是找個清閑的單位混日子那種，直到後來我知道了啃老族這個詞，終於恍然大悟，我爸真是我認識的啃老歷史最悠久的人了。

他一直和我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因為安逸，所以毫無進取心，別人都在努力奮鬥，但他並沒有這樣的經歷，大家也總誇他有學問，我出生之後很多店開業還會來找他寫毛筆字，所以大家應該是真的覺得他有學問，這也讓他更加自負，如果問他的人生最錯誤的一個決定是什麼，那一定是結婚，一個什麼苦都沒受過的人怎麼可能面對得了家庭事務的瑣碎，挑起家庭的重擔呢？這世界還有什麼比讓一個理想主義者落入現實更殘酷的事呢？

我爸是個長得很好看的人，至少年輕的時候是，但他直到50歲才結婚（誤差不超過2年），原因就是百般挑剔。

讀書人往往有個毛病，就是什麼都看不上，我爸這方面尤其嚴重。這個我可以嘗試分析一下原因。

天津最有名的古玩交易市場就是瀋陽道，而我大爺二大爺在沒有瀋陽道時就開始做這方面的生意，有很好的積累，連我這個只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也見過很多真品，比如白居易的家譜，黃庭堅的什麼東西（因為小時候我不知道黃庭堅是誰，所以雖然我二大爺像捧著寶貝一樣滔滔不絕，我也沒注意，如果是現在我肯定會好好看看了），二戰時期的德國口琴，乾隆的硯台原墨，以及很多看上去很像破爛但據說很值錢的東西，所以後來看到小說總喜歡用82年的拉菲裝逼，千篇一律，就覺得作者不但沒見過什麼好東西，連想像力都沒有，編都不會編，何況我爸還在我爺爺眼皮底下耳濡目染，自然就更加什麼也看不上了。

不管別人給他介紹多少個女孩子，他總能挑出毛病，終於在成為一個老年人之前認識了我媽，我媽長相和好看絕對沾不了邊，我至今都擔憂自己會不會老了之後越來越長得像我媽，但是我媽很白，皮膚超好（然鵝我並沒有遺傳到），這點可能很吸引直男吧。再加上歲數太大了親戚催促，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婚姻意味著什麼，帶著一些他這個年齡不該有的幻想，總之，他結婚了。

我媽40歲才結婚，因為她是鳳凰女，雖然她是天津本地人，但她是家裡最大的孩子，下面有兩個妹妹三個弟弟，我姥姥姥爺也只有她一個人照顧，她其實也是不適合結婚生孩子的，可以想見這樣的婚姻會是多麼悲劇了。

結婚真是我爸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因為不久之後我爺爺去世了，他活了97歲，睡夢中無疾而終，我奶奶是更早幾年去世的，所以我沒見過我爺爺奶奶，只見過照片，他們的去世意味著我爸只能坐吃山空了。

而我爸自己微薄的退休金是無法供他揮霍的，這時候他發現了一件事，就是我媽背著他把家裡的一套房子送給了我老舅，幾年之後房價飛漲（但是遠沒有現在誇張），他們就為了這件事頻繁地爭吵起來。雖然他們盡量不在我面前吵架，但我還是看到了好幾次，感想就是吵架的人太沒有風度了，如果是我我就甘願貧窮，反正一輩子很快就會過完了。這可能是我至今貧窮的原因，雖然古話總勸人要看得開，但我看得太開了，既然總有一天會死這些東西都要離我而去，那我何必再去爭取呢，就算得到了自己也不過是個暫時保管的倉庫。比較好的事情是，我現在依舊是甘願貧窮，而不是不情不願的貧窮。

我媽有這樣高明的手法大概是因為她智商很高，比如上學時她是班長，而當時的副班長已經成了副市長，一個從小聰明到大的人要騙過我爸這樣不諳世事的巨嬰真的太容易了。

後來我爸經常覺得錢不夠花除了因為我媽經常往娘家搬東西，還有兩個原因。

一個是他自己對錢沒有概念，說白了就是瞎花，比如出去玩看見個好看的凳子，3000多塊錢，他隨手就買了，這個凳子放在家裡至今都沒有人坐。

另一個就是天真，總是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很好騙。比如在我4歲的時候他給我買了兩份保險，其中一份在我60歲可以拿到100多萬，在別人的忽悠下他就買了，完全沒有考慮通貨膨脹這些東西，就像以前的萬元戶現在遍地都是一樣，可能到我60歲時100萬隻能買個饅頭了。所以雖然離我60歲還有很久，這個錢一分都拿不到，但他還要每年支付高額的保費，別人給他推銷東西，總是能很快賣出去，這個花錢速度不要說存錢，不欠債就很不錯了。

事實上我小時候家裡確實有段欠債的時間，說小時候不太確切，因為我的童年還是過得很爽的，應該是我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還了好幾年才還完，在解除了這樣巨大的經濟壓力之後，我爸已經從一個脾氣溫和的人變成一個脾氣有些暴躁的人了，加上時代發展太快，他又不主動學習，他的學問已經過時了，街上小孩兒都會開電腦，而他連手機都不會用，那種被社會拋棄的感覺使他畏縮了起來，幸好我沒有弟弟妹妹，不然我大概要失學了。

為什麼要說弟弟妹妹呢，因為在我出生之後，我媽又懷了一個孩子，B超顯示是個男孩，我爸很想要這個孩子，這也體現出了他把生活想得多麼簡單，多養個孩子又不是多養一隻貓，而他完全沒有考慮這些東西，總是想一出是一出，是我媽背著他把孩子流掉了，否則在欠債期間，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命運如何，現在會不會在打工替我弟弟買房娶老婆。

我爸能把一手好牌打成這樣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他想到要做什麼就馬上去做，完全不考慮後果，別人勸他他還不耐煩，這應該是因為小時候被寵壞了，所以覺得自己都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這樣就沒有人會良言相勸了，如果有人能提點他一下，也許他的生命就完全不是這樣，誰知道呢。

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一點我倒是繼承得很好，本來我二大爺建議我大學學考古，畢業之後可以做他的助手，這其實是個很好的機會，因為我二大爺在這一行地位很高，捐了不少東西給博物館，在這方面是個真正的天才（是我二大爺自己說的），並且十分勤奮，他做的收藏筆記都能有半人多高，跟他學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而且我二大爺住在五大道的小洋樓，雖然房子十分破舊，但是哪個瑪麗蘇少女不想在那住上一段時間呢？（雖然我小時候住過，但是那時候沒有朋友圈可以發啊！！！）然鵝我還是選了中文系，因為喜歡。

所以到了我這一代，我們家已經沒有人再做這一行了，這也沒什麼可惜的，我很清楚自己不適合做生意，我不適合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但我想沒有多少人比我適合修行，也許哪天我遇到合適的機遇，就鑽進深山老林再不出來了呢。這其實是我從小就有的理想，我很小的時候就想過，要麼讀書讀到死，要麼出家做隱士，這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兩種生活方式了。

但這些至少都要等到我父母去世之後，在這之前，我依然在找尋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可能有結果，也可能沒有，像在大海上漂流，永遠也不知道下一刻會遇到亞特蘭蒂斯還是葬身海底。

如果我迷路了，請拉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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