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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與芸芸眾生為敵

秦可卿這個人物在紅樓夢裡出現的次數不多,而且壽命比較短,卻是這本書的靈魂人物之一,她的重要性不亞於王熙鳳。

王熙鳳的死亡是物慾世界崩潰的象徵,秦可卿的死亡是肉慾世界消亡的警醒,但她是暗流洶湧,所以書里又安排了一個直接死於淫慾的賈瑞對作者的觀點進行勾連和烘托。

秦可卿是寶玉的性啟蒙老師,在寶玉的夢裡引導他完成肉體人生的重要儀式。襲人是寶玉的貼身丫頭,是寶玉現實生活中的性啟蒙伴侶,接替秦可卿帶領寶玉完成生活實踐。一夢一醒之間,賈寶玉從一個男孩變成一個男人。

寶玉願意同她們發生關係,一半是被引誘,一半是受青春發育期好奇心所驅使,雖然有慾望的成分,但是比較乾淨和理性,有人生探索的意義,不是完全的動物性表達。

除了這兩起事件,除了和薛寶釵用圓房一詞帶過的俗緣,寶玉出家前再也沒有和其他女性發生過肉體關係,包括他深愛的黛玉,和因為長相嬌嬈而背上黑鍋的忠心耿耿的晴雯。

是他天然絕緣,還是不好這一口?都不是。當他看見寶釵雪白豐盈的手臂時,竟希望這個膀子長在黛玉身上,那樣他就可以摸一摸。

寶玉對女人有著正常的肌膚相親的慾望,可他對靈魂交合的需要更甚於對肉體的渴望,儘管他有千萬次的機會去實踐,儘管被萬花環繞,儘管園裡天真爛漫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們都喜歡他,沒有靈魂相逢的電閃雷鳴,他的肉體便穩如泰山。

紅樓夢裡描寫了很多男人的情慾,上至賈赦,下至寶玉的小廝茗煙,中間還有賈珍賈璉賈瑞薛蟠,雖然玉樹臨風,雖然衣冠楚楚,卻都是一有機會便要阿貓阿狗的。

花白鬍子的賈赦竟然打起賈母的丫頭鴛鴦的主意,並且吃起兒子賈璉的醋。論年齡,鴛鴦可以做他的孫女,論身份,他貴為一等將軍,論女人,身邊三妻四妾滿堂,這都阻止不了他追求年輕女人的生生不息的步伐。但他的慾望被性格剛烈的鴛鴦以命相擋,後來這場鬧劇以賈母同意給他買一個小姑娘放在屋裡收場。

晚輩的代表人物有賈珍賈璉哥倆。這是極不講究的哥倆,用賈母的話形容:「腥的臭的都往屋裡拉。」賈珍害死了自已的媳婦,賈璉害死了下人的媳婦,兩個人間接害死了被他們喊作姨娘的尤二姐和尤三姐。

尤三姐醒悟之後作弄賈氏哥倆的一節寫得非常精彩,這個女人用撕碎自已的方式實力碾壓著這兩個遠遠比自已強大的男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先是敲山震虎。「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妹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了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看她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或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條命!」

再比底線。尤三姐看了這樣,越發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大家一處同樂!俗語說的,『便宜不過當家』,你們是哥哥弟弟,我們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

三則物質索取。那尤三姐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稱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尤三姐醒悟了,批判了,懺悔了,卻沒有得到世俗的寬恕,她用柳湘蓮送給她的劍自刎而亡,血洗了身上的污漬。

千百年來,女人還是那些女人,男人還是那些男人,發展的是科技和經濟,不變的是物慾和肉慾。這樣的故事,其實何曾有過一天的停止?

寶玉置身這個肉慾的爛泥潭中,卻始終發乎情,止於禮,這是一個年輕男孩子了不起的地方,他自帶著佛性,或者因為現實中沒有這樣的人,《紅樓夢》才創造了這樣的人。

《紅樓夢》里寫了很多種人生結局,王熙鳳病死是作者對物慾世界的否定,寶玉的出家和秦可卿們的死亡,是對情慾持不同態度的人得到的不同人生結局。醒悟了的寶玉從無常走向永恆,沉迷其間的秦可卿們羞愧而亡。作者對襲人給予了世俗的厚待,她雖然拋下寶玉,卻有了一個順天時隨人意的結局。襲人在小說里代表著芸芸眾生,也代表著一種混沌的存在,作者即使無法和芸芸眾生為伍,也不會和芸芸眾生為敵,他在寫作時出離了芸芸眾生,他放下筆時又落入了芸芸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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