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新民:翻驢車摸果月黑野,育羊草築壩日烈田
《青春在這裡流逝》
——羊號舊憶(增補章)
翻驢車摸果月黑野,育羊草築壩日烈田
作者:崔新民
雖然我們養羊主要是靠野外放牧,但是冬天也還是需要飼草的。
喂飼草的主要對象是羔羊和母羊。羔羊還不能到野地里採食,需要在圈裡飼餵。母羊則是因為還要分泌乳汁來哺育羊羔,這樣光靠野外吃殘草是不夠的,用老范的話說就是「一個嘴吃倆屁股屙」。所以母羊每天歸來以後也要飼餵一些草料。
飼草的品種基本上就是蘆葦。這裡是百年前的黃河故道,蘆葦的子孫們一直在這片故土上生生不息地頑強繁衍著,除了像雪地一般的嚴重鹽鹼地外,到處都有蘆葦。
老范說,在兵團成立之前,農場每年給羊號供應一萬五千斤飼草。
但是,我們去兵團的第一年,各個連隊就都開始發生飼草荒,我連里給羊號的飼草只有六七千斤。第二年更甚,只給了四五千斤。沒法子,我們只能剋扣母羊們的口糧了。
羊吃剩的那些嚼不動的蘆葦秸稈,我們垛起來作為燒柴使用,正好夠用一年。飼草少了,燒柴當然也就少了,結果那年秋天羊號的燒柴告罄,所以才會發生老范自告奮勇趕車拉胡麻柴顯示出身手不凡的一幕來。(參見《青春在這裡流逝》第三章。)
千里沃野的河套平原怎麼會缺飼草呢?那是因為平原上的好地都被開墾成了農田,不能開墾的鹽鹼荒灘本來就連草都長不好,再加上三天兩頭被羊群光顧,也根本無草可割。只有那些田邊地頭渠埂水畔還有一些能割的草,也是稀稀拉拉的。當然也有人為的因素,割草不像收割莊稼,沒有指標定額,割草人也就不太積極。
後來,我們發現了一個割草的好去處,就是羊號東面的稻田。
這塊地本來是不適合耕種的鹽鹼地,可是在人定勝天思想的指導下偏要把它改造成水稻田。水稻田是要具備排水能力的,我們去兵團的時候,一條命名為向陽渠的排水乾渠已經建成了,於是這塊地就順理成章地開墾成了水稻田,第一次種上了水稻。麥田裡只有灌水用的農渠,相隔一百米一條,平行排列。而水稻田則是每兩條灌溉農渠之間還有一條排水農渠,所以水渠的數目是麥田的二倍。
由於氣候的關係,這裡種植水稻並沒有育秧插秧的過程,只能直接把種子揚撒進水裡。到了秋天,水稻收穫了,我們就去乾涸了的稻田放羊。稻田裡遺落著不少稻穗,並不像學校課本里寫的那樣,有小朋友來拾稻穗。於是羊兒們大快朵頤,吃的開心。誰知羊兒們習慣消化草的腸胃並不適應消化糧食,結果第二天個個跑肚拉稀。以後有了經驗,懂得在稻田裡放羊有個逐步適應的過程。
在稻田裡,我們看到水渠里的蘆葦長得不錯。顯然,一來是因為水田裡整個夏天都有水澆灌著,二來也沒有牲口跑進來吃,蘆葦可以自由生長。不過這種草不適合放羊,因為羊喜歡吃低矮細嫩的小草,而且是掐尖摘葉的吃,不是餓極了,是不屑於抬起頭來吃較高較粗的草的。
到了第三年,稻田水渠里的蘆葦生長得更加茂密了。雖然長得並不高大,卻是十分密集,因而桿部纖細,非常適合做飼草。水稻收穫後,正是蘆葦開花的季節。需要強調的是:我說的蘆葦開花,可不是那種能夠隨風飄揚的白色蘆花。那種蘆花其實是蘆葦的種子。結了種子的蘆葦,其桿部變硬變白,飼料價值大大降低,倒是適合造紙。蘆葦的植物學意義上的花穗,是紫色的,不能飛揚。這時蘆葦的桿還是綠色的,飼料價值最高。可是這塊地遠離連部,大田班的人都不到這裡來打草。
經歷了前兩年缺草的困境,又看到這些好草不打可惜,老二張全元放牧時就帶了一把鐮刀,路過時順手割上一二十捆草。我們幾個受到啟發,放羊時也帶上一把鐮刀,無論哪一塊地里有能割的草也不會放過。到了九月份,野地里晒乾的草捆攢了很多,需要用車拉回羊號。我們向連部申請了一套驢車,用來運草。這樣我又學會了趕驢車和套驢車。於是羊號飼養的動物群中,又多了一頭驢。(之前羊號已經有兩條狗,一隻貓,七八隻雞,幾十隻兔子。)
運回來的草捆碼成垛,目測大約有六七千斤。我們打草,本意是想補充連隊給的飼草的不足。可是連隊缺草的情況更加嚴重,所以連里決定乾脆不給我們提供飼草了,讓我們自給自足。不但不給,連長還跟老范說:你們的草要節約著點用,馬號的飼草也嚴重不足,不夠喂的時候,還要來你們這裡拉。
老范回復連長:要是這樣的話,明年羊號的人連一根草也不割了。過去給東家放羊,是東家供草;後來給公家放羊,是公家供草。現在公家不給羊號供草,讓羊倌自己打草餵羊,已經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稀罕事了,怎麼還能反過來跟放羊的要草呢?
連長無語,後來不再提要草的事了。畢竟跟羊倌要草,就像讓廚師繳糧一樣說不過去。
再說那頭驢,從馬號來到羊號,可算享福了。在馬號,經常幹活是必須的。而在羊號,它的主要任務就是拉草。拉草是季節性的活兒,也就忙幾十天。不是打草的季節,驢沒什麼活計,基本上閑著。有時候連里馬號的「驢手」不足,臨時借去幾天。我們要去連部或團部辦事,驢車也是我們的交通工具,方便了不少。
夏天,我們讓驢吃野地里的新鮮草。找一小片好草地,中間釘一個木楔子,韁繩接上一根十幾米長的麻繩,繩頭拴在楔子上,驢就可以在這個半徑範圍內吃草。這種做法叫做「密」(音)。
第一次密驢,到日落時分我去草地上牽驢,看見驢的脖子上叮滿了蚊子以及大大小小七八種黃色白色灰色花色的吸血蟲。我能叫上名稱的只有牛虻和瞎蜢。脖子是驢尾巴甩不到的地方,不在尾巴的保護範圍內。如果是兩頭驢,它們還可以互相啃脖子,所以民間有「驢啃脖子公脖公」的俗語(表示雙方合作對等付出相等得益的意思)。這孤獨的一頭驢則只能無奈地忍著。我看得直起雞皮疙瘩,忍不住去拍滅這些吸血蟲。拍的時候吸血蟲並不懂得躲逃,吸血到生命的最後一秒。感覺到驢毛下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包,就接著左右開弓給驢撓一個痛快。這時驢低著頭梗著脖子一動不動,眼睛都不眨,就像是一架驢標本。以後成了習慣,只要我一來到它的跟前,它就乖乖地湊過來,等著為它服務,我總是滿足它的願望。
1972年除夕(也就是羊號六戰友照合影的前一天)發生的一件驢事,讓我至今難忘。
下午,連部派人騎馬通知我們,讓我們去領取年貨。等我們忙完手中的活計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我和李勇趕著驢車到了連里後,天色已經大黑。連里靜悄悄黑洞洞的,一點過年的氣氛也沒有。我猜想連里凡是能回家的都回家了。我們敲開司務長家門,司務長帶我們到連里的食品庫房,發給七八樣東西,我只記得有一塊兩三斤重的豬肉和二十幾個蘋果。蘋果用一個挖水渠挑泥用的那種淺淺的紅柳筐盛了起來,都裝上驢車,告別了司務長,要返回羊號,去過除夕。
出了連部,回程還是來時的那條西行的大路,路兩邊有排水溝,大約有一尺深三四尺寬。路口還有一條向西偏南的由車輪碾出來的小路,通往馬號。來到路口,驢並沒有上大路,而是自作主張上了小路,往馬號方向走去。我們意識到這是老驢識途,想回馬號去過年(假如它有過年意識的話)。我們哪裡能容忍,命令它向右拐,連喊口令外帶抽打。可是平時溫順的驢此時露出它倔驢的本性,根本不聽指揮,反而小跑起來。我們只得下車,強行讓驢走上大路。
驢雖然走上了大路,不再小跑了,可是邁步的頻率卻明顯比平時快,顯得有些急躁。這樣更好,我們可以快點回去,卻沒有料到驢會給我們耍心眼兒。
馬號在大路的左側,有一條正式的岔路跟大路垂直相交,是一個丁字路口。排水溝隱藏到了岔路下面。那頭聰明的蠢驢走到正對岔路口時,猛然向左一個九十度急轉,撒腿就向馬號飛奔。可是它畢竟是驢腦子,只顧自己對正路口,不懂得同時要把車也對正,結果左邊的車輪駛進了排水溝,驢車立刻傾覆了。我和李勇猝不及防,被甩了下來,好在穿戴厚實,沒有摔疼。車上的東西全撒了。驢也自食其果,被車轅別在地上,掙扎不起來。我們趕快扶起車和驢,看看驢並沒有受傷,接著就是一頓胖揍。驢終於老實了,乖乖停在路上再沒有想跑的意思,我們這才從地下往起撿掉了的東西。大家知道除夕是沒有月亮的,野地里只有微弱的星光,走路沒有問題,可是在地下找東西就大費眼力了。最麻煩的是那些蘋果,滾出去老遠,溝里溝外都有,連瞅帶摸,好半天才撿齊。
驢車上了大路繼續往回走,這回驢邁的是懶洋洋無精打採的步伐,它這是在鬧情緒呢。我這才意識到驢也是有情感的。它究竟是想念它的驢媽媽了,還是想探望一下它的夥伴,或者是會一會它的情驢,驢沒法子告訴我們,我們也從來沒有去體會過驢的心情。驢在我們的眼中只不過是一台提供動力的肉拖拉機而已,不曾像如今的寵物狗那樣善待過它的感受。後來每次回想起這件事情,竟覺得那頭孤獨離群的驢有點可憐。
轉眼到了1972年夏天。那片稻田卻不見有人來耕種。人類違反自然規律的行為終究不能持久。鹽鹼地第一年種植水稻,畝產達到了四百多斤,我們幸運地吃上了大米。第二年畝產就下降到了二百多斤。第三年進一步下降到了一百多斤。水田裡有大片大片的區域,不但不長稻子,連蘆葦都沒有,寸草不生,成了比鹽鹼地更荒蕪的土地。(我認為之所以不長蘆葦,是因為耕地時把蘆葦的地下根系給破壞了,只有農渠上的蘆葦夠能倖免。)於是到了第四年,水稻田不得不廢棄,只留下條條水渠遺迹表明它曾經存在過。
二支渠水自西向東源源不斷地流來,從羊號北面流過,到了這裡是它的末端。二支渠和烏加河之間建有一個泄水閘。當過了澆地的高峰期,用不了的水就通過這個泄水閘釋放到烏加河裡。反正是自流灌溉的黃河水,從黃河流過來,繞了一圈後再流回到黃河,既沒有浪費水資源,也不會浪費電力。自從水田廢棄後,水就更加用不了了,大約到了六月份,泄水閘就常常開著放水。
我產生了一個想法,可以把多餘的水灌溉到廢棄的稻田裡,用來培育蘆葦。雖然耕過的地方多數不長草了,但是那些兩倍數量的農渠埂上長的草也十分可觀。把這想法跟大家一講,都說這主意可行。再跟連長一報告,連長一口同意。有人主動替連里分憂,解決羊號的羊草問題,豈不是一件好事?
稻田裡灌水育蘆葦,沒有必要像種植水稻那樣精細地管理水位,只要大水漫灌就行。這塊稻田四面都是大水渠,渠埂高高的,不會跑水。只有在東南角上有一個缺口,那裡是排水農渠的總出口,築一道土壩堵上這個出口,各條排水農渠就一起失去了效用,可以放心地灌水了。築一道小壩不需要勞煩別人,我一個人就能幹。
那天我去廢稻田放羊,扛了一把鐵鍬。排水渠出口大約兩三米深,五六米寬,我估計有兩天時間可以幹完。
6月份是陽光最熾烈的季節。大田班可以通過調整出工時間來避開最強烈的陽光,每天踏著晨曦出工,披著晚霞收工,中午休息好幾個小時。放羊的卻不能這樣做,每天都是頂著炎炎的烈日奔走在野地里,臉上身上被紫外線烤得黢黑,所以對日晒有更強的抵禦能力。
築壩的活兒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費力。當年挖渠時挖出來的土就堆在渠的兩側,比較疏鬆,鏟起來往下扔就是了,也不必管他幾何形狀是否規整。我的爆發力雖然不行,耐久力還是可以的。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鏟土,累了休息上幾分鐘,喝口水。到夕陽斜照時,原計劃兩天的工程只用一天就完成了。
第二天打開稻田的閘門放水。兩天後,這片土地恢復了水田的景象。然後再關小閘門,只留下一小股水流,用來補充田裡滲漏和蒸發的水。以後每隔兩三天看一次水位,調節一下閘門的水流大小,直到8月份關閉閘門。
時光荏苒。8月中旬,田裡的水消失了,地面也恢復了自然的硬度,草可以收穫了。羊號新分來一位原場職工子弟。他接過了我的羊群,我抽出來專門打草,也干一些後勤雜活兒,如修補羊圈等。凡是羊號的戰友有空時也來幫忙,大家幹活並不分彼此。
到了9月中旬,一個大草垛兀然聳立起來,雖然還沒有封頂,目測已經不下九千斤,有一些草捆仍然留在地里,還沒有來得及拉回來。
最終收穫了多少斤羊草,我不知道。羊兒們在冬天怎樣享用我們用汗水為它們換來的豐美大餐,我也沒有看到。我接到了調令,將要從羊倌轉變為紡織廠工人。接下來的幾天忙著到連部和團部辦理調動手續,育羊草的事情竟沒有圓滿地幹完最後一步。
幾天後,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鄭志敏和老二送我。當驢車上了烏加河大堤,朝著太陽的方向駛去(東面3公里是通向烏拉特前旗的公路,有長途班車),我回頭看了羊號最後一眼。羊號依然像我第一次見到它時的那個樣子,參差地坐落在二支渠南畔的荒野上,只是多了一個新的大草垛。當年迎來的是一個不到17歲的瘦小大男孩,今天送走的是一個滿20歲的健壯小夥子。這三年零四個月的歲月,得與失究竟各是多少,我至今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TAG:兵團戰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