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有隻馬蜂窩
老屋穀場下是一摞梯田,漸次鋪至小河。沿河錯落地長著些高高低低的楓楊,其中最大的一棵,我與夥伴文子手牽手合抱不過來。站在下面仰望,哇,樹梢快鑽到天上去了。那時父親正年輕,每隔一兩年,他就腰間別一把彎刀,從梯子上去,雙臂抱緊樹榦,身子一伸一蜷往上爬,伐去多餘的枝椏,只留下頂部一蓬。這樣,楓楊可勁往上躥,竟比我家屋脊高出很多。
那會兒老鴰特多,時常見到白頸黑身的老鴰出沒。它們常將巢搭在楓楊樹冠間,因了枝葉稀疏,一出大門便可瞧見。一天,恍然記起樹上有段時間不見老鴰蹤影了。再一看,鳥巢還在,它的不遠處竟多了只蒼黃色的球狀物,橢圓形,比籃球還大。這是啥玩意兒?問大人,竟是只馬蜂窩!仔細一瞅,可不!一些黑色的小點在進進出出,怪不得不見老鴰的形跡呢!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曾領教過馬蜂的厲害!
前一年秋收時節,我們趁星期天幫大人收稻子。歇息的當兒,小夥伴們去忠祥叔家陰溝坎上挖觀音泥。觀音泥嵌在石隙間,陰綠色,細膩,有粘性,風乾後很硬,我們取來捏玩意兒。幾個人正摳呢,猛聽見黃伢一聲尖叫:「有葫蘆包!」馬蜂窩近似葫蘆形,我們管它叫葫蘆包。心裡一怵,一瞥之間,就見他身邊的山坎上凹進去一個坑,坑口露出一圈花斑斑的東西,一隻只蜂子像起飛的戰鬥機,「噌噌」往外飛。黃伢一邊跑,一邊跳大神似地揮舞著手臂。大家稍一愣神,繼而抱頭鼠竄。同伴中數我最小,他們兔子一般從身邊越過,我懵懂地尾隨著跑,低沉的「嗡嗡」聲在耳畔縈繞,餘光里瞧見有啥在頭頂飛舞。突然,像一顆石子擊打在我的前額上。「哎喲!」錐心的疼痛使我慘叫一聲,眼前一黑,本能地伸手拍打,手掌觸著什麼東西。我絆了一跤,栽倒在地。「快跑!轉過牆角馬蜂就找不到了。」跑在最前面的存子回頭喊。我顧不上疼痛,連滾帶爬轉過來。也怪,果真不見了馬蜂的蹤影。我手捂額頭,疼得眼淚汪汪,大夥都停下來憐惜地看著我。存子掰開我的手,一隻馬蜂從掌心落到地上,正張牙舞爪地掙扎呢。這傢伙半寸多長,身上有黃黑相間的斑紋,色澤妖艷,極細的腰身連接前後軀幹,尾部有根短短的毒針,樣子可怖。存子一腳踩上去,又摁了幾下,將馬蜂粉身碎骨。他盯著我的額頭,「真給蜇了一口。」他兩手並用,掐住蜇的地方使勁擠壓,「給你擠擠毒。」我撐不住了,蹲在地上大哭起來,分明感覺疼痛水一樣緩緩向周身流動,面部有些發木。存子是我們的頭兒,數他主意多。「用苦蕒菜的漿汁搽,好得快。」他說。大家分頭去找,半天沒尋著。這會兒,我的視力有些模糊了。「噗!」他朝手掌啐了一口唾液塗到患處,「口水敗毒。」說完又揉了揉。口水塗上去有些涼潤,干硬的痛感緩釋了許多。
大伙兒攙著我交給爺爺。爺爺又氣又急,忙放下活計領我回家,用桐油浸蜈蚣調製的蜈蚣油搽上。我扛不住事,晚上,患處火辣辣地脹痛,一會兒發燒,一會兒打冷戰,打擺子一般,將爺爺折騰了大半夜沒睡著。摸摸胳肢窩,有湯圓大的核,那是淋巴結腫大所致。
第二天醒來後,疼痛倒是減輕了,可一照鏡子嚇了一跳:五官變形了,半邊臉腫起來,眼泡也臃得發亮,眼睛活像拿刀划了條縫,認不出鏡中的自己。從此,我對馬蜂又怕又恨。
關乎馬蜂的傳聞,讓人談虎色變。我們這兒有句俚語:「三隻黃牛騸,蜇死一條大牯牛!」黃牛騸就是個頭最大的馬蜂,長一寸有餘,劇毒,又喜團隊作戰,村人不乏斃於它們毒針下的例子。有一年,鄰村一位朱姓青年上山打山貨,無意間觸動了馬蜂窩,一群黃牛騸將他團團圍住群起攻之。那人疼痛難當,順山坡滾到溪澗里,本想沒入水潭中逃過這一劫,哪知惡蜂窮追不捨,死死叮住不放,那人竟被活活蜇死。大人們警告我們,看見馬蜂窩,惹不起躲得起,萬不可莽撞逞強。也教一些避害的經驗:遇見馬蜂要屏住呼吸,身子僵直不動,馬蜂以為不是活物,就不去攻擊你;「蜂子眼睛一條線」,被馬蜂追逐,若徑直跑絕難逃脫,你突然變向,它就找不著了;要是蜇著了,千萬別沾甜的飲食,那樣會加劇毒性發作……
樹上吊著這麼個玩意兒,就是一顆定時炸彈。對付馬蜂窩的辦法倒是有,譬如火攻。弄一根長竹竿,梢頭綁上干松毛或其它易燃物,做成火把狀,澆上柴油,於月黑風高的夜晚,點燃火把靠近蜂窩底下。遭遇煙熏火燎的馬蜂紛紛飛出巢穴,飛蛾撲火一般葬身火海。不消片刻,葫蘆包灰飛煙滅。還有種水攻法。馬蜂窩若建在低處,白天踩好點,記住巢穴出口,夜晚用開水持續朝里灌。前者讓馬蜂蹈火,後者赴湯,也可將其剿滅。還有種辦法,將所有裸露處都裹嚴實了,全副武裝,只在眼睛前留一道縫隙,提上一隻布口袋,躡手躡腳走到馬蜂窩跟前,打開袋子,迅速套上去,摘瓜一般將它扭下來。這種清剿法非藝高人膽大者不可為。可面對這隻,卻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地看它高懸於樹上。
越危險的東西,越能激起冒險的慾念。眼前這隻馬蜂窩似乎無時不在挑釁:看,我威風八面,高枕無憂,誰也奈何不了我!一時間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猶如一塊魚骨卡在喉頭,非拔掉而不爽。
一天放學後,經我一攛掇,夥伴們一起合謀如何打壓這窩馬蜂的氣焰,最終決定用石頭砸。幾個人在我家附近東尋西找,選擇合宜的位置。陣地離據點不可太遠,要不石頭扔不到;近了也不行,怕惹火燒身;地點須隱蔽,目標太過暴露,馬蜂、大人兩關都過不了。小河兩岸都是稻田,若糟蹋了莊稼被發現了,那是捅了另一個馬蜂窩。一番勘察後,選定我家小崗上一塊坡地,離蜂窩四五丈的樣子,地邊密生著一叢叢芭茅草,正好用來作隱身的屏障。
每人撿來一捧合手的小石塊堆在腳下,四下一望,不見大人的影子,我們一字排開,各自拾起一顆石塊,沒等發令,大家「嗚嗚」扔出石塊,旋即哈腰蹲下,分開草葉朝樹上窺視。由於緊張,匆忙之間扔出的石頭遠近高低各不同,無一命中目標,倒是紛紛落入稻田,嚇得我們面面相覷吐舌頭,而馬蜂窩卻毫髮無損。「丫的!」禁不住齊聲惡罵。「瞄準了再扔!」大家相互提醒,操起武器,再次發動攻擊,喊聲「打」,猶如亂箭齊發,石塊呼嘯著朝蜂巢飛躥。「簌簌」,有的石塊打在樹葉上;「噹噹」,有的石塊砸著樹榦了,就是沒命中目標。就見一些黑色的小點圍著蜂巢亂飛,蜂窩上也有許多黑點在蠕動。「哈哈,老窩攪動了!」我們既興奮又緊張。讓你過安穩日子!我心裡說。不一會兒,蜂群大約以為警報解除了,紛紛歸巢,塵埃落定。石塊俯拾皆是,彈藥隨處可尋,我們連珠炮似地發起猛攻,雨點般的石塊朝著蜂窩狂轟濫炸,打得樹葉蛺蝶般翩翩落下,但都徒勞無功。就如平靜的水面投了塊巨石,馬蜂們受驚了,繞著樹冠成群結隊地飛舞,有一群竟飛到離我們丈許的地方盤旋,似乎在搜尋目標。我們趕緊趴下,心裡卻泛起竊喜。
這樣大呼隆亂扔,基本做無用功,有人提議輪流著來,單獨一人扔,或許要從容精準些。夥伴里應子手最准,讓他先來。等蜂窩再次平復如初,他一手攥一枚石塊,朝蜂窩方向比劃幾下,連發兩彈,方向精準,可惜臂力不濟,就差那麼一點。「讓我來!」一種征服欲撩撥得我躍躍欲試。我挽起袖管,彎腰拾起石塊,深吸一口氣,將胳膊掄了一圈,助跑兩步,身子後仰前傾,使出渾身氣力,猛地一揚手,那石塊裹挾著我的惡毒、怨憤、敵意,長了眼睛一般,徑直向蜂窩疾飛。只聽「咔嚓」一聲清響,猶如快刀切西瓜的聲音,石塊不偏不斜楔進蜂窩裡,蜂窩上立馬出現拳頭大的口子。「嘭!」馬蜂傾巢出動,樹冠間騰起一團黑煙,經久不散。我們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頭頂上響著低沉的「嗡嗡」聲,像飛機從高天上飛過,好一陣才消失。
「好!」大伙兒拍手稱快。一縷殘忍的快意從心底油然升起,我長吁了一口氣。瞄著惶惶亂飛的蜂群,心裡想:終有一天,將你們的老巢砸個稀巴爛!
作者
李愈芸
李愈芸,男,安徽岳西人,1967年5月14日出生在一個地名叫界嶺的小山村。初中畢業後,即回家務農。一年後,便忝為人師至今。其間,做過十幾年民辦教師。現在在初中任教。上世紀80年代中期,參加南京市「青春文學院」文學函授班學習並結業。後利用業餘時間嘗試文學創作,斷續在縣市、省級報刊上發過少許文字。磨劍十年,不見鋒芒,又迫於生計,遂輟筆廢耕十幾年。近年,重拾拙筆,陸續創作散文約70篇,有數十篇20餘萬字作品散見於各類媒體。2009年加入岳西縣作家協會,2012年加入安徽省散文家協會。
責任編輯:疏勒河的紅柳、雨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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