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薦讀韓勝軍

最新 02-15

總第 808 期

頭條：劍（小說）【薦讀】|韓勝軍

二條：大地的記憶|欣然

三條：衣衫多情似故人|夏海芹

本期導讀

父親說我出生的不是時候，很晦氣，不吉利，因為那天是紹興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那天是岳飛被皇帝賜死於獄中的日子。滿城的百姓都在哭，搞得我們家沒有一點喜慶氣氛。礙於形勢和影響，那年家裡並沒有給我過生日。

一年後，父親大擺筵席，邀請王宮貴族、朝廷官員到府上為我慶生。席間，父親當眾讓我「抓周」。看到盤子里擺滿筆、墨、紙、硯、書、算盤、錢幣等各種物品，我興奮地來回扒拉，一旁的大人們都跟著起鬨，嚷著「筆」「書」「錢」。我一把抓起那柄毫不起眼的木劍，耳邊頓時鴉雀無聲。

宴席在父親的暴跳如雷聲中草草收場，因為大家都清楚，自岳飛將軍死後，宋金議和，再無兵戈血光，天下太平安穩，抓著兵器實在不吉利。父親因此常常埋怨母親，不該粗心落進去一柄木劍。母親並不說話，只是默默流淚。直到我三歲的時候，問母親為什麼經常哭泣。她從我的一堆玩具中拿起那柄小木劍，要我永遠記住八個字：恢復中原，還我河山！

和玩比起來，我討厭母親逼我讀書，給我講什麼「岳母刺字」的故事，還教我背誦什麼「滿江紅」。那些東西與我這個六歲的孩子有什麼相干？我讀書心不在焉，母親經常嘆氣，還時不時對著那柄木劍發獃。我發現母親傷心，就只好做做樣子，去應付那些枯燥無聊的東西。

從我記事起，父親整天喝酒、看戲、睡覺、罵人、打牌，我一直懷疑家裡那張一身戎裝、威風凜凜的將軍畫像是不是他。我覺得他應做些什麼事，可又不知道他能有什麼事可做。我隨父親到朝廷官員府上串門，發現他們和父親一樣，也是喝酒、看戲、睡覺、罵人、打牌，同樣無事可做。我想，得給自己找點事做，於是就和國強打起架來。

國強是大孩子，也是小乞丐們的頭子。他在小乞丐們眼中很有威望，經常召集那十幾個小嘍羅，拿著樹枝、木棍在我家門前不遠的那個雜草叢生的校場耍弄，用他的話叫「練兵」，嘴裡還總是嚷嚷著母親曾經教我記住的話：恢復中原，還我河山。我討厭他這樣學大人做事說話還有點囂張的做派，就帶著幾個家丁出來和他們打架。沒想到他們像一盤散沙，被家丁拿著棍子一下子驅散。國強跑遠，沖我們喊：你們有種，為什麼不去抗金！

抗金？我問家丁他喊這話什麼意思，是不是在罵人。家丁一個個嚇得不敢回答。我回家問父親，父親醉醺醺叫不醒；我問母親，母親臉上竟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她拉著我的手，領我繞到府上後院，打開了那個一直不為人知的房門。

母親打開房門的一剎那，我驚呆了，眼前是一排排兵刃。

母親說，這些都是父親抗金的時候留下的，有繳獲的戰利品，有朝廷的賞賜，都是父親赫赫戰功的見證，而現在它們都布滿灰塵，銹跡斑斑。母親用衣袖擦拭角落裡的一件兵刃——父親的佩劍，又拿出我「抓周」時抓到的那把小木劍，自言自語地說：「劍已無主人，誰堪能殺敵？！」「我能！」我這麼隨口一說的話，竟讓母親的手一哆嗦，她站起來把我緊緊抱在懷裡。

我願意習武練劍的想法，很快傳到官家小夥伴們的耳朵里，沒過幾天，府上就門庭若市，不斷有父親的官場好友來送劍。那些劍大小不一，制式各異，有的是小巧的玩具，有的是用珍貴木頭雕刻的擺件、掛件，有的鑲著金銀寶石，有的透著寒光冷氣。父親早已忘了我當初「抓周」時的不吉利，照單全收，還見人就說：虎父無犬子，我兒日後定能做大將軍。

從那兒以後，每逢我過生日，家裡就會收到父親官場好友源源不斷地送來的劍。父親把這些禮物統統鎖進後院，仍舊天天醉酒、睡覺、無所事事。我呢！從此就有了新的事做，那便是帶領官家的小夥伴們到後院參觀，向他們展示炫耀那些光彩奪目、各式各樣的劍。小夥伴們羨慕的目光和交口稱讚，讓我心裡洋洋得意，早把母親那句「誰堪能殺敵」的話忘得一乾二淨。

時間就這樣在父親的推杯換盞、母親的哀嘆抽泣和小夥伴們的羨慕追捧中過去。第二天就要迎來我十五歲生日了，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打理準備。我躺在床上，急不可待地畫餅充饑，想像著第二天過生日時的盛況。

忽然，聽到院里有響動。我透過窗戶向外看去，只見父親一身朝服穿戴整齊，率領幾個護衛匆匆出了府門。我心想，父親是不是為我準備生日禮物去了，因為當下沒有比給我過生日更重要的事情了，可我不明白他出門為什麼還穿戴那麼規矩。傍晚，父親回來，兩手空空，臉上少有的嚴肅，我和母親吃飯都不敢出聲。飯後，一個家丁被父親叫去，家丁出來的時候慌慌張張。我問他幹什麼去，他說：鑄劍。我心裡一陣激動，原來父親是要給我一個驚喜。

那一夜，我睡得美美的，做了好幾個版本的夢，全是父親帶給我的生日驚喜……耳邊一陣嘈雜的聲音，把我從夢中吵醒。我揉著矇矓的眼睛，看到窗戶上晃動著人影。我推開房門，院子里早已是燈球火把，將士們進進出出，府門外刀槍林立，人亂馬嘶。站在府門前的母親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感覺到她渾身都在顫抖。

透過密集的將士和刀槍，我一眼看見身穿鎧甲的父親。他與將士們一口喝完碗里的酒，府門前隨後響起一連串「噼里啪啦」的碎碗聲。出去鑄劍的家丁慌忙跑來，他顯然被這場面嚇了一跳，這顯然不是為過我生日的場面。

父親見到家丁，一把奪過寶劍。我看到父親佩劍上馬時的動作笨拙，身體側歪。他回過頭來，望了我和母親一眼，他那目光里透著少有的恐懼和柔情。那時，家丁慌張地拉住父親的馬繩，嚷著「將軍稍走，將軍稍走」。父親氣急敗壞地喝道：「你差點誤我行軍，還敢亂我軍心，砍了！」家丁被父親身邊的護衛一刀刺死。父親舉起馬鞭，一聲「出發」，領隊遠去，急匆匆消失在漆黑的臨安城。

我十五歲的生日就這樣在突如其來的變故中過去，毫無痕迹。

父親率軍北上抗金南侵已經數日，音訊全無。

宋金交戰，勝負難料。臨安城大街小巷人心惶惶，議論紛紛。素來與父親交好的朝廷官員再沒有人登門走動，而是各自緊閉大門，祈福求安。

一日，外面突然響起砸門聲。父親的護衛一身灰塵、嚎啕大哭著進來，為我母親遞上書信。

宋軍兵敗，父親陣亡了。

護衛說，兩軍陣前，父親英勇，可當抽出佩劍，發生的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想像。只見狼煙滾滾、血肉模糊的戰場，瞬間被父親佩劍噴出、突如其來的無數彩帶、紙屑、煙霧、脂粉、香水瀰漫，而那一片片紙屑上赫然寫著「君誕辰安」。那一刻，很難想像父親經歷了怎樣的心理過程，他讓家丁鑄的劍竟然如此荒唐地斷送了他的性命。那個愛我如掌珠、視財為生命的父親，發瘋似地仰天長嘯，淚眼縱橫，被敵將揮刀斬於馬下……

護衛說完泣不成聲，母親聽罷欲哭無淚。

戰敗的消息立刻引起了朝野震動、百姓恐慌。朝廷一邊緊急調撥兵馬，一邊全國募兵。

母親再次領我到後院，打開那間擺滿兵器的房門，抽出父親那把當年征戰時用過的佩劍，劍刃不知什麼時候已被打磨得寒光逼人。面對個頭早已高過她一大截的兒子，已是滿頭花發的母親，用堅毅的口吻問我：「劍已無主人，誰堪能殺敵？」「我能！」我脫口而出，這一次我真正讀懂了母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