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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穫》文本 短篇:朱?4

【葛亮的短篇《朱?》刊載於2017年第5期《收穫》】

半個月之後,我在「竹苑」劇場如願見到了中村先生。

我走進去的時候,演出接近尾聲。台上是個一身素白的女人,因為光線的幽暗,身上大朵金色的牡丹顏色也壓抑了幾分。不知是否因頭面過於沉重,她舉手投足間,都似乎緩慢凝滯。在同樣凝滯的音樂伴奏下,她的聲音也是幽咽的,甚至有幾分喑啞。我知道這便是能劇,是比崑曲還將式微的劇種。但我並不知這女子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她的行頭似乎屬於一個中國女人,而臉上過厚的藝伎一般的施粉,卻是日本的。我有些惶惑,一邊端詳這張慘白的臉和櫻紅的唇。

當我走到了後台,見到了中村先生。他正在卸妝。頭面已經除下,慘白的面龐在燈光底下,辨認不出任何錶情。他見到我,似乎微笑了一下,皮膚也因微笑泛起了褶皺。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問我,王先生,我這出《楊貴妃》唱得如何?

他的漢語十分標準,緩慢鏗鏘,但似乎過於字正腔圓,暴露了作為異國人的身份。

我說,我孤陋寡聞,能劇里也有《楊貴妃》?

他並不急於回答我的問題,拿起一塊卸妝棉,在臉上擦拭。臉頰上現出了這個年歲的人常有的暗黃膚色,於是他的臉開始斑駁。這時他回過頭,說,您可能聽說了楊貴妃在馬嵬坡賜死後,有一段東渡日本的傳說。雖然歷史上沒有確切的考據,但她卻是在日本最著名而尊貴的中國女人。當然,這折能劇有對京劇的借鑒,但表現手法是日本的。楊貴妃是中國的,也是日本的。自唐以來,中國很多的東西,現在都是日本的。特別是那些已經消逝的東西,比如建築、服飾,甚至禮儀。

我說,所以,您的「朱?」計劃是為了拯救?

他笑一笑,露出了並不很白的牙齒,是的,拯救我們共同的東西。當然,有些也許放在日本會更好。

我也笑了,日本的朱?滅絕的時候,中國曾經借過幾隻,但結果似乎並不很理想。

他想一想,將嘴上的紅色擦了一下,說,適應水土很重要。

我終於問,您認識路小童嗎?

他微闔起眼睛,說,是那個天才的小朋友?雖然他的畫我並不是很欣賞,但他有個經營有方的父親。

我問,您熟悉他的畫?

中村點點頭,是的,而且,或許我會為他找到好的買主。我有興趣和他們父子合作,設立一個自閉症兒童的藝術培養基金。

近期,他似乎對朱?很有興趣,我說。

我並不在意他的畫本身,他微闔起眼睛。

對不起,我要卸妝了。這些油彩,對於我這個年紀的人,並不是很健康。我已經六十一歲了。

卡卡這幾天很沒精神,不願進食。它已經是一條老狗。妻給它煮了一碗雞湯麵,面煮得很稀很爛。還將一些狗糧泡在牛奶裡面,泡軟了。卡卡不吃,它依偎在我腳邊,下巴搭在我的腳趾上。很暖、很熱,這熱力一點點地,由腳趾順著我的腿,傳遍了全身。

妻說,莫小偉已經辦好了離婚手續。

我說,你再等等。

王穆,你說,我們如果留在江州,會是什麼樣子?妻幽幽地問。

我向窗戶外面看出去。黃昏了,外面是一片火燒雲,很艷很濃。各種各樣的形狀,在雲層的交接處,像是要滴血。我說,現在江州,正在起颱風吧。

妻說,小時候,我最怕起颱風。我們家的一棵老香椿樹,是給颱風颳倒的。我哭了整個下午。每年,阿婆都會用頭生的小母雞蛋,給我炒香椿吃。阿婆的手藝好,你是知道的。你最喜歡吃她的咕嚕肉,阿婆走了,也快六年了。

我沒有說話。

妻說,打小,阿婆最喜歡你,說你是大院圈不住的千里駒。我爹也喜歡,說他當了幾十年的語文老師,沒一個像你這樣有靈氣,是讀重點大學的料。你去念警校,他惋惜得很。可一個教書的,怎麼說得動你爸。你爸一句「子承父業」,誰又說得動。

一向寡言的妻,像在自言自語,說了許多。她的臉沖著窗口,夕陽最後的光線,打在她臉上。她的臉色彷彿好起來了。

她說,不都是命?警校挨著美院。該遇見的,一個都跑不掉。遇見了,走掉了,心留下來。我知道,你肯跟我在一起,是灰了心了。你說要來寧州,我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應下來。只要能跟著你,我甘心。

我看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冷冷地說,你和莫小偉,還有後半輩子。你再等一等。

妻微笑了,說,好,我再陪你走一程。

中村哲也的身份,終於調查清楚。他成立的所謂基金會,是一個國際藝術品的走私平台。幾次傳統文化交流的項目,成功地促成了三百多件文物的地下交易。

而與「朱?」為名的中日傳統戲曲項目有關的,是七幅初唐時期的金箔畫。

我在一個午後再訪了他。中村卸了妝的樣子,不陰柔,也並不老於世故。這是個標準的藝術家的樣子。一頭鶴髮,眼睛很清澈,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眼神。

他見了我,不意外,而是直接走到客廳中央的茶海前,說,這工作室少有貴客光臨。朋友剛送了上好的單,獨樂不如對樂。

我也坐下來,看著對面的牆上掛著一隻巨大的臉譜。一半是紅色的關羽,一半是白色的趙高。我說,您這掛的,一忠一奸,倒是壁壘分明。

中村慢條斯理,將一杯洗茶的水倒進了黃花梨的茶海。執起聞香杯,在鼻前輕輕轉動。雖說是中國茶,但他的一招一式,如同日本茶道般法度謹嚴,幾乎是有些拘泥了。做完了這些,他才用雙手捧起一杯,遞到我手上,說道,王先生說是分明,依我看倒像是在一張臉上合璧。世上大奸大善的究竟是少數,多半都是混混沌沌的囫圇人。就好像這茶,多好的茶,洗得再乾淨。也還是有些旁的東西留下來,讓我們喝下去。

我抿上一口,果然是好茶。茶香清冽,醒了神。

中村又泡上一泡,笑笑說,王先生一個人來,再好的雅興,也不是找我喝茶的吧。

我也笑一笑,說,我是為「朱?」而來。

中村說,哦?我們這個基金會,有此榮幸,讓中國的警界保駕護航?

我說,我們要護航的,是我們自己的東西。

我拿出一疊照片,指給他看。這是基金會分別在北京、上海與蘇州交易的五幅現代畫。作者是路小童。如果消息來源可靠,剩下的兩幅將要在寧州交易。

中村哈哈一笑,說道,這是我和小朋友父親之間的秘密。

我放下照片,望著他,如果我沒猜錯,這秘密現在就在您的保險箱里。兩幅《朱?》,也包括嵌在畫框里的金箔畫?

中村定定看著我,手摸向書桌上的傳呼器。

我迅速地掏出槍,指向他,說,是的,是你,利用了這個孩子。你用了兩年的時間,逼迫他做他並不想做的事情,大量地生產所謂崑曲主題的水粉畫。你和路耀德,利用了他有一個偏執的母親,要在一個自閉症的孩子身上實現凡人的理想。她不能輸,她不惜對孩子用暴力。這些你恐怕都是知道。現在,這個母親死了,你又想用他的爸爸爭取監護權。當你意識到這男人和童童沒有血緣關係時,你開始草草收網了,不是嗎?

我將槍對準了中村的太陽穴,大聲地說,如果這孩子是你的,你會這樣做嗎,你忍心下得了手嗎?

我知道我的聲音,開始歇斯底里,我知道我開始失控。然而,我也突然間,感受到一種虛弱,席捲而來。我的食指顫抖著,向扳機扣動下去。

這時,我的肩頭忽然酸軟了一下。我扭過頭,看見小陳的臉。我看到血汩汩地流淌出來,是我的血。

審訊室燈光太亮,如同白晝。為何以前我不會覺得這麼亮。

我很困,但是這燈光太亮,將我闔上的眼睛又撐開來。我坐在嫌疑人的座位上,面對著我的同事。

小陳的聲音有些發澀:王穆,二〇一五年五月十二號發生在祥和小區五棟502室的兇殺案。警方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指認你為第一嫌疑人。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愣一愣,說,我可以說什麼。我說得再多,最後報紙上都是四個字,「供認不諱」。

小陳說,王穆,你和被害人韓英認識?

我說,是。

記得你們第一次見面的具體時間嗎?

我低下頭。

小陳說,據你的妻子鍾曉供述,你們是在你就讀江州警校二年級,也就是一九九五年的時候認識,是否屬實?

聽到這裡,我苦笑一聲,說,她倒比我記得清楚。是,沒錯,那一年秋天。我們學校附近的江州美術學院在招聘模特。人體模特,酬勞不錯。我想賺生活費,就應聘了。那時已經是深秋,畫室里的暖氣不足,我光著身子站在桌子旁邊,冷得打戰。這樣站了兩個小時感冒了。我穿衣服時,前排有個女生遞了一隻暖手爐給我,是韓英。

後來,我們就好上了。不過沒有人知道。我家那個倔老爺子給我訂過一門娃娃親,因為鍾曉的爹,在「文革」時候救過他的命。韓英對我也沒意思,她是心大的人,和我這個粗人沒有共同語言。不過她喜歡和我睡覺,我們就斷斷續續地睡了兩年。可在這兩年裡頭,我愛上了韓英。

小陳說,韓英畢業後,你們還有聯繫嗎?

我搖搖頭說,韓英回了寧州,沒再和我聯繫。後來我知道她結了婚,有了孩子。

審訊室的光線,讓我有種奇特的不適應感。這是第一次。我試圖低下頭,讓光線不那麼刺眼。我想,這樣我更像是對自己說話,漸漸不那麼難堪。

都是三年後的事了吧。我是三年後去的寧州,放棄了在江州的升職機會。那是韓英的城市。我只想離她近一點。在這期間,我看了許多美術方面的書,每看一本,就覺得離她近了一點。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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