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見證:北京的野蠻成長與再建「城牆」
這是我在2017年8月為《同舟共進》雜誌所寫的一篇文章。較多地涉及個人信息,本不想發到公號上。
前兩天,和來京的石扉客等人宴於朝陽區某飯館。我酒酣時說:像我們這種農家子弟,闖進北京、上海這樣的大都市。如果在1997年香港回歸到2008年奧運舉辦這十來年沒抓住機會立足,那就再沒有機會了。因為從那以後,社會已然板結化。
石扉客深以為然。我想到了這篇舊文,可能還有點價值。
衚衕深處一枝棲
北京東城區一條悠長的衚衕深處,有一間屬於我的小平房,它由正式的房屋加自己搭建的小房組成,也就18平方米,逼仄之極。我曾在這裡住過5年,搬離已有17年。如果不是孩子上學的緣故,我幾乎不會回到這裡來。
北京的小學入學遵循就近原則,各個序位劃分十分細緻。我兒子所上的那所小學共分7個序位。第一序位是父母、孩子戶口在該學區,在該學區有房,且房產在孩子監護人名下;第二序位是孩子戶口在北京市其它學區,但監護人在該學區有房;孩子戶口在該學區,「四老」(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在該學區有房產的排在第三序位。謝天謝地,一間小平房讓我的孩子以第一序位被錄取了。
這個暑期,我數次去收拾這處平房。走在衚衕里,看到處處有工人在「封堵門臉」,原來,北京正在整治「開牆打洞」。之前有些臨街巷的住房,破牆開了大門,變成了餐館、小商店,對外營業。而今,這些門洞全部被要求恢復原狀,只留下一個個小窗戶,開店營生自然不好繼續下去了。
▲治理「開牆打洞」後商家的應對
我剛來京時曾設想,等自己有了孩子,孩子上學不會再像自己單位的同事那樣,為孩子的擇校費盡周折。我篤信將來的北京會更開放、更包容,教育資源也更加公平。
現在回想起來,真覺得當時的自己想得太簡單。不知不覺,我來北京已經24年了,這24年對於人的一生來說,是個漫長而重要的階段;但對這個千年古都而言,卻只是白駒過隙一瞬間。24年間,這座城市規模的生長速度,恐怕是建城以來最快的時期;然而,它卻有許多不變的東西,譬如一道道無形的「城牆」。
▲衚衕人家的生活
想進京不需要理由
「我為什麼要來北京?」人到中年後,我閑來無事時常如此自問。若置於年少時,這根本不是個問題,或者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它是首都,人往高處走,外省青年削尖腦袋進京,這是有志者的奮鬥目標。
大學時讀老舍《茶館》的劇本,第一幕中劉麻子說:「要不怎麼說,就是條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裡嘛!」這句話觸動了我,儘管那時我從未到過北京,我對城市的切身體會,除了老家的邵陽城,就是讀大學的蘭州,省城長沙只是轉車時匆匆而過,沒什麼感覺。但我暗下決心,既然這輩子無法托生在北京城,那麼一定要憑自己的奮鬥成為北京市民。
對一個剛走出山溝溝里的孩子來說,蘭州當然是一座大城。但因為在讀書,平時的活動範圍很窄,主要就在蘭大所在的城關區一帶。漸漸地,我發現這是一座很「土」的城市。蘭州沿黃河而建,東西狹長,達幾十公里,南北狹窄。站在校園裡,遙望南北,看到的是黃褐色的大土山。沿著學校門口的天水路往北走,不遠就到雁灘公園。
那時候的雁灘還是一派農家風光,一戶戶人家,一座座果園,秋天裡成熟的蘋果和梨子發出好聞的香味,夾雜著黃河浪拍打岸邊捲起的泥沙味。我常去購書的張掖路一帶,多是黃土壘成的平房,外面掛著藍色的幡子,走在街巷裡,宛若穿越回清末或民國初年。
我念大二時就明確了目標:蘭州只是我求學的地方,是我人生的一個驛站,我必不會留在這裡,我要進京。
機緣巧合,這個目標實現了。就像我的湖湘前輩沈從文那樣,從湘西大山裡出來,到了北京,多年後把剛進京的一幕記得清清楚楚。
1923年8月下旬的一天,沈從文帶著一卷簡單的行李和七元六角錢來到北京,走出正陽門火車站後,一位車夫把他拉到西河沿街的一家小旅館。三天後,表弟黃村生又幫他搬到「位於前門附近不遠外楊梅竹斜街酉西會館一個窄小房間里」。
我也把1993年6月底的那天早晨第一次進京的情形記得清清楚楚。我走出北京站,坐地鐵從東直門站出來後,遭遇便衣警察的盤查,坐401路公共汽車,聽不懂售票大嬸含混的報站,多問了一句結果被奚落——多年後我才知道這是北京人說話的「吞音」,一些音節省略了,如「中央電視台」發成「裝墊台」。
我居住在北京的生涯就此開始了。此後,我在這裡待過的歲月長於以往任何一個地方,包括我的故鄉,而且我還要繼續待下去。
北京像浩瀚的大海,再有情懷和宏偉志向的青年,在這座大城裡,就像塵埃一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打拚,在這裡立住腳,成了家,生了娃,再有一套房子,儘管和少年時的萬丈雄心尚有差距,但也可聊以自慰了。大多數人進了北京,不都如此嗎?我沒有什麼失落,回首這些年在北京的生活,也沒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
作為一個有「歷史癖」的人來說,我恰好碰上了北京建城以來規模擴張最快、城市面貌變化最大的20年。我算是這個城市成長為「巨無霸」的一個小小見證者吧。
香港回歸到08奧運:北京大門常打開
剛來北京時,我住在酒仙橋,那時候酒仙橋是一個「孤懸」在北京東北郊的工業衛星城。廠里的師傅常常說「進城辦事」,在他們的觀念中,進了東直門才算是到了真正的北京城。城區到首都機場的高速路還沒有修好,三環路剛剛貫通。三元橋旁邊的中旅大廈是個很醒目的地標,修修停停好些年才結束了爛尾。
出了三元橋是大型國企曙光電機廠,一過曙光電機廠就是溝渠縱橫的郊野,秋天還能看到遍地的苞米和白菜,以及一排排整齊的白楊樹。我後來的東家——《法制日報》社,11層高的辦公樓當時如鶴立雞群。現在,這裡是「高大上」的望京,是國際知名企業總部和高級住宅區集中的地方。
1996年,我結婚了。承蒙單位關照,給了我衚衕深處的那間小平房,算是進城了,也算是在北京有了立錐之地。
▲酒仙橋曾經有讓人艷羨的工人新村
那時,北京舊城區大雜院里百姓的日子過得可真叫艱苦。我所居住的那個大院是一個前後兩進加上東跨院的規整四合院,應該曾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宅子。
1949年後由相關部門接收,用以安置幹部和職工。幾十年來已塞下30多戶人,光是我住的東跨院就有8戶。院里的空地也被加蓋成小房,只留下窄窄的通道。東跨院里幸虧還有三棵需要兩人才能合抱的大樹,擋住了私搭亂建蠶食空地的步伐。出了大院門口是一個公共廁所,那種定期由掏糞工人清理的旱廁,當然,衛生條件比小城鎮的公廁還是好些。在這裡,冬天需要生煤取暖,我因此學會了安爐子煙囪、生蜂窩煤。
▲後院人家種的瓜
在這個院子里,我見識了北京人的熱情與達觀。東跨院北兩間大北屋住著一位離休的老先生,當年隨聶榮臻元帥的大軍進城,是東四派出所第一任所長。另一間北屋住著小何一家三口,他比我年長約七八歲,但依然是大院里老人們口中的「小何」,他已下崗多年,妻子在一個國營招待所工作。
後院兩間北屋,住著一位姓李的老交警一家,因為孩子多,北屋前的院子被他加蓋了兩間房,正對著我的後窗。老交警的其他幾個子女長大成家後都陸續離開了,只剩老三和父母住在一起。這個老三似乎從來就沒怎麼工作,過開了幾天計程車,嫌累,也歇著了。我記得他的嗓門很大,我每每躺在床上,都能聽到他以一口京腔敘述白天出門看到的新奇事。他已經結婚了,有個小男孩,夏天光著屁股到處跑。
他們並不覺得這樣過日子苦,哪怕是下崗或沒工作,也還算衣食無憂,言談間不時流露出住在皇城根的自豪感。小何和李家老三還特別喜歡養鳥和養蛐蛐。一到夏天,院子的大樹上掛著的都是他倆淘來的蛐蛐,叫個不停。一開始我覺得很煩,時間長了,竟然慢慢喜歡上聽蛐蛐的叫聲。
我只想儘快逃離這個破敗的平房。1999年,我所在的單位最後一次福利分房,因確定機構精簡而被分流去事業單位的我,得到優先照顧,分得了東三環和東四環之間,西大望路旁的一套50平方米的一居室。一起分到此處的多是些年輕的幹部,大家牢騷滿腹,因為年輕、資歷淺,無法分得二環附近或北三環的住宅。此處已出了東三環,是該部現有房源中最偏僻的,通向小區的50米小路都還沒有硬化,塵土飛揚。等我裝修好房子搬進去時,已來到2000年,我也已成為《法制日報》的一名記者。
誰又能想到,沒過幾年,這一片成了中央商務區(CBD)。這一切的巨變,是從北京成功申辦奧運會開始的。
2001年7月13日,北京取得了2008年奧運會承辦權,我一覺醒來,發現北京成了一個大工地。首先變化的就是我出門必走的西大望路。小區南面是北京工業大學,這裡將興修奧運會用的羽毛球館。於是乎,不到一年時間,場館周邊環境巨變,道路拓寬,居民搭建的小平房被拆除。
在奧運會開幕前一年,我接到東城區房管局的電話,讓我去那間久違的小平房裡,將東西搬走,為了迎奧運,東城區將開展危舊房翻建和煤改電計劃。我曾居住的那個院子的平房幾乎要全部推平,然後按原來的樣子,用青磚、黑瓦、木樑重新修建。建好後,還統一安裝了電取暖設施,再也不用生蜂窩煤了;衚衕里的旱廁也改造成了可沖洗的廁所。
2004年時,我想50平方米的房子還是太小了,將來有了孩子就會住不下。於是,咬咬牙在東五環買了一套115平方米的三居室,當時的房價每平方米近5000元。適逢北京房市不景氣,政府鼓勵購房,銀行慷慨放貸,但5000元一平方米的這個價位仍讓不少普通市民覺得很貴。我的一些朋友說:等一等,等一等,北京的房價會下跌。——幸虧我沒有聽他們的話。
2007年我剛搬到這處新居時,周遭還一片荒涼,此情此景與剛搬進上一套房子時有點像。站在陽台上,我能望見東南面由村民種植的一大丘大豆,這些大豆算是這片土地的末代莊稼了,次年,大豆地上就開始建房。2012年地鐵6號線通車,出小區門50米便是地鐵口;再後來,市政府搬到6號線東段最後一站潞城的所在地,而我家就處在西邊朝陽門和東邊新市政府的最中間。我來北京時,這個城市只有1號、2號兩條地鐵線,加起來總長不過40公里,而今,北京包括地鐵在內的城市軌道交通總里程已超過600公里。
如果要簡單地概括一下,我來到北京的前15年,就是在數次換工作和數次換房子中度過的。工作的性質離體制越來越遠,居住面積越來越大而距市中心越來越遠。正是北京的飛速發展給了我換工作的空間和換房子的機遇。
▲圍牆內小天地是北京城市的本質
現在回想起來,我進京的1993年到舉辦奧運會的2008年,真是北京發展的黃金時代,也是外省青年——不管是否取得一紙北京戶口——進京發展的黃金時代。1993年,實行幾十年的糧票廢除,當時剛進京的我沒能明白這一舉措的重大意義。從此以後,老百姓不再受糧票的束縛,拿著鈔票就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買到糧食。人口從鄉村湧向城市,從小城市湧向大城市的潮流也自此加速。
上大學時,我之所以立下小小的志向:畢業後必須分配到北京,但從來沒有想過要當「北漂」(當時還沒有這個詞)。是因為身處信息不甚發達的蘭州,我以為,如果沒有北京戶口,不可能在那個大城市生存。
1993年後,1997年的香港回歸和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是兩個重要節點。我發現身邊越來越多的朋友沒有北京戶口,僅僅揣著一紙文憑就來闖蕩。當中不少成為了文化、科技企業或媒體的骨幹甚至是負責人,他們在北京買豪宅、買靚車,在北京生兒育女……
曾經的北京戶口—— 這道隱形的「 城牆」似乎被市場經濟的大潮衝垮了。
我剛來北京的前幾年還不是這樣的,最明顯的是地方政府對非京籍人士還有著公開的就業歧視。每年元旦過後,《北京晚報》和《北京青年報》刊登北京市勞動部門的通知,告知用工單位哪些工種可以招收非北京戶口的人,不難想像,那些幾乎都是臟活、累活,本地人不太樂意做的崗位,如果單位違規,勞動部門查到了將嚴厲處罰。商品房剛剛上市時,外地人不能在北京買房、買車,我的一位《光明日報》媒體同行,溫州籍,大學畢業後分配進京,他說他名下的好幾套房,都是在北京做買賣的同鄉借他的名義買的。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連開通中國移動的全球通業務,也需要北京身份證,我的身份證就曾借給老家一位在京做生意的朋友申辦電話號碼,幾年後他棄用,運營商還向我追索話費。
後來,收容遣送制度廢除了,暫住在北京的外地人終於等來了福音。我和許多觀察者都很樂觀,認為照此發展勢頭,北京和全國的社保、醫保聯網,外地戶口適齡兒童將無障礙地在京接受義務教育,甚至參加高考。有無北京戶口對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來說,幾乎沒有區別了。如此一來,各種隱性「城牆」很快就會完全消失,戶口只起到標識居住地的作用。
隱形城牆再次被修建
當舉國上下歡騰,北京成功舉辦了2008年奧運會,京城的面貌就更加靚麗了,道路愈加寬敞,新修的住宅區富麗堂皇。可外地人在北京生存的難度指數卻似乎增加了。房價的飛漲超過了大多數人的預期,10年間北京同一區位的商品房價格幾乎翻了10倍。2008年以前,一對「80後」年輕人結婚,通過雙方父母籌錢加借款來給首付,兩人還房貸購房的做法曾被媒體諷為「超前消費」。現在回過頭看,這樣做的人無不慶幸當時勒緊褲帶供了一套房子。
北京奧運會結束後的9年來,中國GDP增速放緩,這是經濟發展規律所致,可以理解;而房地產業卻一枝獨秀,大城市的房價讓普通的工薪階層難以承受。現在各大中城市政府所出台的打擊「炒房」招數,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房地產市場平穩有序地發展,擠掉泡沫,能防止出現危及金融業的災難性後果,但並未實質降低年輕人購買城市房子的難度。而今一個從小地方跑到一二線城市謀生的人,如果沒有特別好的運氣,沒有他人的照顧,全憑勤勞和智慧,生存和向上是不很艱難的。
前些年幸運地在北京購房的人,如果沒有北京戶口,也會碰到一個大難題:孩子的入學。從幼升小開始,一些在北京混得風生水起的中產者,就是因為戶口不在本市,而不得不為孩子上學歷經千辛萬苦;有的人不得不把孩子送回老家或在環北京周邊的河北市縣上學,有錢的人則把孩子送進國際學校。即使孩子的戶口落在北京,因為教育資源不均衡,想把孩子送到東城、西城、海淀這幾個擁有更多優質教育資源的地區也得絞盡腦汁。我笑著對孩子說,還是爸爸媽媽有先見之明,把你生成「110101」(東城區居民身份證號碼開頭6位數),上學不用費那麼大的勁了。
▲衚衕深處加官進爵的夢想
當初搬離小平房時,我有著「白日放歌須縱酒」的興奮,心想,總算告別了這狹小的破房子了。17年彈指一揮間,我又帶著孩子回來了。院里幾位老人已經身故,只有一位93歲的老太太還精神矍鑠,看到我還熱情地招呼:「有日子沒見了,孩子回來上學了?」見多識廣的東城老太太不用多問就知道怎麼回事。
後院李家老三那個曾光著屁股到處跑的兒子,已經長成一位帥小伙,開著一輛大眾轎車,每天都要折騰一番才能把車停進衚衕里。
由於整治「開牆打洞」卓見成效,我晚上走在住所附近的衚衕里,已不見往日的喧鬧,街巷安安靜靜的,路燈也是灰暗的,彷彿置身於西部某個小鎮,不禁懷疑,這是北京的核心區嗎?
這些年來,我見證了北京的成長,也是北京成長的受益者。北京不僅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它更像是大家嚮往和憧憬的一個符號,這個符號等於機會、等於夢想、等於未來,無論什麼變遷,似乎都難以阻擋進城的外地人步伐。
而今,我又回到這個當年恨不得儘快逃離的老城區和那間小平房,這很像一個隱喻:城區面積變得再大,摩天大樓修得再多,只要那道隱形的「城牆」還在,人們就總想活在「牆」內,以獲得某種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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