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林:紅雪 黑雪
紅雪 黑雪
李森林
俗話說,一九二九懷中插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二九還有三天,老天爺就急不可耐吹響了凍死豬狗的衝鋒號。北風把竹葉吹得沙沙作響,夜雨砸在茅草屋補漏的塑料薄膜上噼剝作聲,山野在凄風冷雨中瑟縮著。午夜,雨小了,風歇了,大雪下起來了。
天冷鋪蓋薄,夜長屎尿多。老三哥屙完第三泡尿,雞籠里的雞叫了起來,「咕咕嗚——」,嘹亮的雞鳴聲,喚醒了李家灣一九六六年臘月初六的黎明。老三哥睡不著了,躺著躺著,骯髒念頭探頭探腦冒出來,蛆蟲般朝老婆花二蠕動過去。花二惡狠狠推開他冰涼的手,罵聲:「煩毬得很!」翻轉身子,把那要價的砝碼壓在身下。那是個集體項目,又不可以像美國那樣,到處都可以單方面採取行動,老三哥很是掃興。
夜雪晨來早,老三哥乾脆起床。下雪天其實不是太冷,他沒有加衣裳,還穿老三件:一件破了袖口的春秋衫,一件穿了八年的棉絨衣,一件補了五個疤,配了兩顆不同顏色扣子的淺領對襟短棉襖。打開門,一股雪風蠻橫地鑽進身子,他打了個寒顫,忙找一條雞腸帶攔腰紮緊棉襖。看見滿地的雪,他忍不住感嘆一聲:「哇,好厚的雪,明年好年辰啊!」
風歇了,雪停了,太陽從山野一躍而出,照在潔白的雪被上,血紅。老三哥繞李家灣外走一遭,雪仍然血紅,回家蹲在階沿上,雪還是殷殷的紅。日怪了,雪咋會是紅的呢?他想。老三哥正在疑惑,花二在背後罵起來:「只曉得屙痢,鹽沒得,油沒得,又沒得米下鍋,今天你死豬生日,喝風哇!」花二罵人,沒有技術含量,也就是把吃飯罵成屙痢的水平,很難調動老三哥跟她拌嘴的積極性。老三哥雖是在裹葉子煙,花二的話聽得一清二楚,這才一頭想起今天是自己三十歲生日。其實,生日對老三哥來說,沒多少實際意義,頂多是吃兩個雞蛋的想頭。在他看來,問題也不是很嚴重,米沒得,石柜子里好歹還有幾十斤穀子,先撮點去打米。油鹽沒得,也不甚要緊,身上還有一塊多錢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老三哥嘴上葉子煙的裊裊煙霧,勾出了鄰居隊長拐子劉前天的風光排場:過散生,居然請三桌客,還放了鞭炮。他忽然有了雄心壯志——老子今天也要做一回生,放一掛鞭炮!還要把幺爸和大哥請來喝酒。這個想法,遠遠超出了兩個雞蛋的規格,奢侈了。老三哥敢有這麼奢侈的想法,底氣還是有的。家裡那隻紅雞公,天天挨門串戶播情種,死不長肉,殺了免得糟蹋糧食。
他拿來菜刀,在石缸子上「嚯嚯」蹭兩下,再舀半碗水,涮了鹽罐,準備接雞血。他從雞籠里抓出那隻騷雞公,夾在腿間,扯下一團頸毛,菜刀正要在雞脖子上寫個「一」字。轉念一想,算了,這雞打整乾淨充其量三斤,雞肉沒油水,不解饞,不如拿到街上賣了,換幾斤豬肉,又解饞,又還剩點油鹽錢。一想到寶肋肉回鍋,老三哥就忍不住流口水——大片大片的寶肋肉熬成燈盞碗兒,油嚕嚕兒的,炕點芡粉皮,加點蒜苗兒,整幾斗碗,吃得嘴角流油,再喝兩杯燒酒,吞到喉嚨口兒,安逸到肚臍眼兒,那真是神仙日子。可是,家裡沒有肉票呀,這不難,老三哥的面子,不止值幾斤肉票。再說了,圈裡有一頭百十斤的架子豬,收完小春,加點糧催一催,夠小號就賣給供銷社屠宰場,好歹要返還二三十斤肉票。主意打定,他去隔壁找大哥,大哥二話沒說,給了他五斤肉票。他順便把大哥請了,拐一道彎,又請了幺爸。
老三哥撮半扁背篼穀子,提了雞公,就要去趕場。花二抱柴回來看見,攔住說:「死人,賣了過年吃啥子?」老三哥說:「管毬它,過年殺個雞婆也是一樣。今天老子要好好生生做個生,賣了雞割豬肉,幺爸大哥都請了。」花二想想,也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好歹也有個面子,客都請了。
臨走,老三哥進屋跟娃娃作指示:「今天,你三姊妹就不要去上學了,路爛,沒膠鞋呢。天天讀紅寶書,啥學頭?在家守好雞婆,嫑讓它到大娘雞窩窩頭生蛋。」他還跟三個娃娃做了一道一個雞蛋可以換回多少鹽巴的算術題,這才出門。
剛出門,拐子劉的雙胞胎兒子大雙和小雙,正好吵吵嚷嚷路過門口,他怕惹是非,趕緊縮回來,關上門。轉彎抹角理起來,他跟拐子劉是表兄弟。幾年前,中國大地鬧大躍進,鬧著鬧著,出現了大面積饑饉,伙食團撐不下去了,於是分了糧各家單獨開伙。拐子劉當時還是拐子劉,沒有當幹部。他家七張嘴巴吃飯,斷伙了,就叫大雙小雙端著升子到表叔老三哥家裡借糧。老三哥雖然只有四張嘴巴吃飯,比拐子劉家稍好一點,但也很緊巴,沒有借。後來兩家人關係就疙疙瘩瘩,拐子劉當上隊長,老三哥也沒管,反正憑勞力吃飯,也犯不著跟誰低三下四。文革一開始,劉家兄弟所代表的兩個造反組織,偏偏觀點相左,針鋒相對。兩兄弟一回家就吵,老三哥耳朵都聽起繭繭了。他搞不清楚其中緣由,從來不搭白。總的原則是,抱到自己的娃兒不哭,管他牛打死馬,還是馬打死牛。
一出門,竹林上掉下一樣東西,不偏不倚落在老三哥鼻子上,熱嘟嘟的。他抹在手上,黏糊糊的,一看是鳥糞,仰臉朝竹林里罵:「日你先人板板!」習慣隨地大小便的白頭翁,嚇得撲稜稜飛出了竹林,竹葉上積雪落下來。鳥兒屙屎到身上,比中一千萬彩票還難,就因為難,鄉下人忌諱——霉人。老三哥叮囑自己:人霉卵打腿,背時遇到弔頸鬼,今天要把穩點。這段時間鬧派性,這個今天還在造別人的反,那個明天就造他的反。世界顛三倒四,少開腔多發財。
永寧是個小場鎮,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百十米。街上的青磚房、扇架房、石板房、茅草屋魚龍混雜。場頭是供銷社和衛生院,關係國計民生。中間是全公社的政治中心——革委會所在地。抓革命,促生產的一系列政令,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場尾是學生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地方。館子、商店、茶館、鐵匠鋪、理髮店、屠宰場和幾家農戶,心安理得穿插在這條街上。
一進場口,在供銷社的百貨門市外面,一伙人圍成一團,吵吵鬧鬧。老三哥走攏一看,中間爭吵的,正是拐子劉的兩個兒子,大雙和小雙。大雙左臂戴著「11·13野戰軍」袖套,小雙左臂套著「紅旗造反兵團」袖套,都戴著草綠色軍帽,威風凜凜。也是老天捉弄人,劉家雙胞胎所代表的兩個造反組織,偏偏觀點相左,針鋒相對。老三哥聽見一個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一個說:「沒有正確的政治觀點,就等於沒有靈魂!」他曉得,兩弟兄又是在為真理而鬥爭。這對冤家,天天都在山上爭,在家裡吵,大家耳朵都聽起繭繭了。轉彎抹角理起來,老三哥跟拐子劉是表兄弟。他本想以表叔的身份,上前勸兩句,一想到鳥糞掉在鼻子上,心想,閑事少管,走路伸展,繞開走了。
當時,學校停課鬧革命,學生天天除了讀《毛主席語錄》,就批鬥走資派。大的批完,就批小的,小的批過,又批大的,自然不上體育課。操場閑著,公社領導覺得農貿市場設在街上,堵門塞道,影響政府抓革命促生產,也影響供銷社營業,就把農貿市場移到了學校操場。於是每隔兩天,操場上便雞鳴犬吠,人聲鼎沸。小豬仔哏兒啷啷的尖叫聲,時不時會脫穎而出,跟學生讀語錄的聲音並駕齊驅。
老三哥剛放下背篼,公社革委會秘書陶眼鏡抓起雞來,掂了掂,捏捏胸脯,捏捏腿腿,還吹開毛來看。老三哥高興了,陶眼鏡拿國家薪水,是富人,今天要扳個好價錢。陶眼鏡抬頭,眯起小眼睛道:「是你嗦,老——三——哥。」老三哥嘿嘿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下鄉時,陶秘書在老三哥家裡吃過兩次派飯,熟人熟識。公社幹部下鄉吃派飯,都按規定交三兩糧票兩角錢給煮飯農戶。別人家都推推搡搡不肯收,只有老三哥不客氣,哧溜就把糧票和錢揣進了包包。
陶秘書一問價,老三哥本來想好要喊一元五一斤,一出口,卻喊成了一元四。到底是缺乏跟領導同志談交易的經驗,口不從心。市場交易,其實是一場貿易談判,賣主喊一個價,買主還一個價,大家作點妥協,交易就成了。陶眼鏡說雞瘦,喊高了。老三哥說:「我喊的是價,你還的才是錢。」陶眼鏡還一元一,老三哥叫再添點。大家都走展一點,一元二。老三哥想早點去割肉,成交。他曉得有點吃虧,不過,話又說回來,吃得虧,打得堆,以後有點啥事求到人家,也有個人情。
老三哥捏著肉票,來到供銷社屠宰場。他本來想割三四斤寶肋肉回去,打個飽牙祭。可是,沒想到自己來得太晚,賣肉的木柵欄,早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有割到肉的人擠出來,長長噓一口氣說:「半夜就來排隊,才割到兩斤,狗日的刀兒匠,高矮不肯多給。」老三哥好久沒割肉,不曉得行情已是水漲船高。繞人牆一圈,他終於找到了個能容一隻眼睛的縫隙。朝里一望,剩下的半邊豬,已被人掠走了頭和後腿。有幾個街上有頭有臉的人,還圍在那小半邊豬身上指手畫腳。鏈環上的豬肝和肺葉子,已被館子張經理牢牢控制在手裡。老三哥曉得,自己別說割寶肋肉,連買一根豬毛也沒指望了,知趣地走開了。他想,有兩個多月沒有吃肉了吧?腸子都怕要銹穿了。今天過生日,好歹要割點肉回去,客都請了。
老三哥回到農貿市場,想割點瘟豬肉。瘟豬肉雖然沒啥油水,鄉下人嘴巴賤,哄哄也就過去了,畢竟還算打了牙祭。可是,他在農貿市場轉了幾圈,連一兩瘟豬肉也沒有見到,只買到了一斤清油。一問才曉得,在市場上賣瘟豬肉,已視同私宰豬只,輕者沒收,重者罰款。老三哥愁眉苦臉起來,客都請了呀。忽然,他靈光一現,想到了辦法——到館子頭去分。他當然曉得館子頭吊著一根青杠棒,沒辦法呀,客都請了。館子的張經理,轉彎抹角算起來,算是姑爺,喊他一聲姑爺,他好歹要給個面子。管他的,喊聲姑爺又不折肉。主意打定,他先到農機站打米,再到商店稱鹽巴,最後到供銷社買一餅五十響的小鞭炮。鞭炮小點,一樣是喜慶。他不敢跟拐子劉比,放兩百響。
來到館子,將近十一點。老三哥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具體情況說給張姑爺,想分點肉回去,當然是給議價。張經理一聽,叫起苦來,說他們雖說有點配額,連水都打不渾。他搞點肉,都是求爹爹告奶奶的,職工工資就指望賣炒菜賺點利潤,就是在這裡吃,也有個限制。老三哥想了想,橫了,反正今天過生,吃就吃。他跟張姑爺說,家裡客都請了,要涼拌一盤豬腦殼肉,炒一盤熬鍋肉,順便再打一斤爛紅苕酒帶回去。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館子又不是給你老三哥一個人開的。估計是老三哥一口一個「姑爺」起了作用,張經理摳摳腦殼,苦笑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他跟老三哥打招呼:「帶回去的,嫑讓人看見哈。」顯然是姑爺給面子,開後門。老三哥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一再感謝姑爺。
老三哥到櫃檯買牌子。牌子是木片做的,有方形、圓形、三角形,還有菱形,各自代表不同的價碼,上面還有烙鐵印記。別看這些木片做法簡單,要想心懷鬼胎山寨兩塊,不容易,那上頭飽滿的油漬,比人民幣水印還難搞。老三哥反覆問了各種炒菜價格,要了一份最便宜的炒豬肝,一盤花生米,二兩酒。一份涼拌豬腦殼肉、一份熬鍋肉和一斤紅苕干酒,聲明要帶回家。櫃檯李齁子看看老三哥,嘀咕道:「嘴巴乖,吃得開,喊兩聲姑爺就開後門。」他一邊撥算盤,一邊報賬:一盤花生米一角二,一盤炒豬肝三角,一斤二兩爛紅苕酒七角二,涼拌豬腦殼肉五角,熬鍋肉五角。老三哥交給李齁子兩張一元,一張一角,兩個兩分鎳幣。交完錢,老三哥在心裡罵:「狗日的齁子,爪爪好深,薅走老子半邊雞錢!」
他找個不起眼的垰垰,背朝門口坐下來。花生米一端上桌子,就開始喝酒。好久沒有喝酒,酒蟲子都快爬出喉嚨口了,二兩酒,幾口就扯幹了。他想,下雪天,冷颼颼的,喝酒當穿衣,又交一角二,打了二兩。這二兩酒,剛好把豬肝下完,花生米還剩半盤,他又打了一兩。半斤酒喝下去,有點暈了。不過,他心裡有數,也就六七分火候,還要回家陪幺爸和大哥喝呢。
老三哥不吃飯,有自己的小算盤:館子頭,半斤米只能吃個半飽,在家裡,半斤米加點紅苕或者牛皮菜煮稀飯,夠一家人吃一頓。他新認了姑爺,自然就有了心理優勢,端著碗到灶頭邊高聲叫道:「幺姑爺,舀點熱湯來喝噻。」掌灶的張姑爺正好鍋空,舀兩勺燉肉湯,加幾片黃萵筍葉子,在鍋里攪幾圈,舀給老三哥。老三哥喝完免費涮鍋湯,舒舒服服打兩個飽嗝,起身回家。
雖然腦殼有點暈暈糊糊,起身時,他還是什麼都記得:打了酒,叫李齁子拿兩張報紙,包了豬腦殼肉和回鍋肉,放進扁背篼。他突然想起張姑爺的囑咐,豬腦殼肉、回鍋肉和酒瓶放在背篼里,讓人家發現不好,就拿來揣進懷裡。他扣了紐子,緊一緊雞腸帶,拍拍胸口,這才笑眯眯走出館子。他看見房上的積雪,仍然是血紅的,心情有些激蕩。
老三哥到場口,那伙吵鬧的人還沒有散,圈子比早上更厚實了些。爛紅苕酒鬧得他腦子不大活泛了,他把鼻子上鳥糞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擠進了圈子。大雙和小雙臉色凍得青紫,互相流著清鼻涕對罵,聲音都嘶啞了。話題從政治問題,已經轉移到了人格侮辱,小雙已經狗急跳牆,開始出口傷人,罵大雙:「媽賣X,要鬥私批修!」老三哥忍不住以長輩的身份,教訓起來:「你兩弟兄是雞蛋抱出來的哇?老娘屎一把尿一把把你們拉扯大,還拿來糟蹋!吵個鎚子,給老子回家撿幾泡狗屎還有點益!」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老三哥同志曉得是自己的講話發揮了作用,就要深刻闡述了,他手一揮,高聲說:「千錯萬錯,都是毛主席的錯,搞個卵子文化大運動!蒸籠不分上下格,亂套!工人造毬你的機器,農民種毬你的莊稼,學生娃兒讀毬你的書本本,個個都去鬧革命,喝風哇?」他的想法是,生活應該各歸其位,有個正常秩序,還是肚子要得緊。可他的話產生的實際效果,跟他的想法相差十萬八千里。
這可不得了了,原來劍拔弩張的雙方,立即結成統一戰線,一齊對準老三哥。他們爭去爭來,目的都是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只是各人對毛主席的教導不同理解的爭論。這老三哥竟敢狗膽包天,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攻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有幾個身手矯健的,立即撲過來,把老三哥按倒在地,拉下背篼,反剪起來。背篼里的米、糠、鞭炮、清油、鹽巴,撒了一地。人們像搶到一塊骨頭的狗,一窩蜂朝街中間涌去。
老三哥被扭送到公社革委會辦公室,眼鏡陶秘書正在報紙上研究黨和國家方針政策。問清楚來龍去脈,他奇怪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早晨還在討價還價賣雞,咋一眨眼就成反革命了?為了給老三哥開脫,他給老三哥眨眼睛,說:「老三哥,喝醉了嗦?」他意思是說,喝醉了,可以不用上綱上線。要是老三哥承認喝醉了,說幾句好話,他幫著打個圓場,這事恐怕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老三哥偏偏在爛紅苕酒慫恿下,沒有領會陶秘書眼睛裡的精神實質,還以為是他眼睛出了毛病。說:「毬大哥醉了,還要回家陪幺爸和大哥喝呢。」陶秘書又給他眨眼睛,敲著桌子說:「明明喝醉了,胡說八道,還不認賬?」他轉過頭,對大雙說:「喝醉了的人,都死不認賬。」爛紅苕酒繼續在老三哥身上使壞,他拍著桌子回道:「就說了幾句老實話,咋個?你幾爺子把毬給老子啃了!」說完,雙手叉在腰間,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陶秘書手一攤,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大雙桌子上拍下一巴掌,道:「酒醉心明白,骨子裡的東西,往往在喝醉時才容易表現出來!」小雙指著老三哥的鼻子,闡明了兩點意思:第一,你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第二,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兩條,隨便哪一條,都是現行反革命,坐牢,吃槍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娃娃,敢指著表叔鼻子定性,老三哥很想搧他兩個耳光了。他申辯說:「我家八輩子是貧農,反哪門子革命?毛主席領導我們翻身解放,我反對他幹啥子?」
小雙跟陶秘書說:「找個車,把反革命分子送到區派出所去!」陶秘書面色遲疑,小雙說:「哪個包庇反革命分子,就跟他是一丘之貉!」陶秘書也是曉得進退的人,再次朝老三哥搖了搖頭,寫了字條,蓋上革委會大印,叫大雙小雙自己到農機站找車。老三哥心想,去就去,派出所依理依法,老子一不偷,二不搶,三沒殺人,倒要看看究竟犯了哪條王法?
兩位紅衛兵小將拿著陶秘書的條子,到公社農機站找到一輛手扶式拖拉機,師傅看了看紙條,雙手插進袖筒說:「病了,開不了。」大雙說:「不支持我們,就是破壞文化大革命!」師傅說:「嫑嚇人,我心臟不好。」大雙說:「少啰嗦!把搖手柄給我,老子來開,雞巴個抱雞婆,簡單。」師傅問:「你開,出了事哪個負責?」大雙把陶秘書的條子拍在車頭上:「它負責!」
手扶式拖拉機「突突突」吐一陣黑煙,碾出兩條蛇形平行線,一顛一顛向四十里開外的區派出所奔去。
在車上,老三哥忽然想起自己請了幺爸和大哥喝酒,後悔了,不想去派出所了。他跟大雙說:「今天我做三十歲大生,客都請了,要趕回去。我們兩家是親戚呢,放一碼。」
小雙說:「哪個跟你是親戚?你是反革命!」
老三哥一心想回家,求情說:「你們就當我喝了尼姑尿放了個屁,我認錯。」小雙頭朝一邊,不理不睬。
老三哥申辯沒用,求情也沒用。他想,要是等拖拉機跑到區上,晌午過了,就是坐飛機也趕不回來吃午飯了,焦躁起來,想跳車。他聽別人說過,拖拉機爬坡或者轉彎時,速度會慢下來,跳下去會比較穩當。
車到三道拐,急轉彎,老三哥正想跳車,大雙轉彎不及,拖拉機撞上路邊一堆鋪路的備用碎石上,一扭脖子,躥出公路,轟咚一聲,不見了。
黃昏,老三哥打個寒顫,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寒風仍然在呼呼地吹,山上的高壓線嗚嗚地嘯叫著,像魔鬼的歌唱。眼前的雪,黑茫茫的。黑雪覆蓋的山溝,沉寂得像一副棺材。四周沒有房子,也沒有人。老三哥揉揉眼睛,雪仍然是黑色的。他很奇怪,見鬼了?早上看見雪是紅的,眼下咋又是黑的了?
他感覺遍身都在痛,又不知道痛在哪裡。他坐起來,頭很暈。忽然覺得左肋特別疼痛,伸手一摸,凹下去拳頭大小一個坑,酒瓶倒還安然無恙。他四處看看,叫了兩聲,沒迴音,自言自語說:「兩個雜種,死毬!」他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很後悔,要是不想過個生日,要是不喝酒,要是不多嘴,要是認個錯······唉,世上沒有後悔葯。他忽然想明白了——都怪狗日的雀兒屎!
不遠處岩腔里,有個守瓜人留下的芭茅窩棚。老三哥來到窩棚,肋下很痛,想喝兩口酒。平時腰酸背痛,喝兩口酒就好了。酒瓶送到嘴邊,又放下了——都怪這尼姑尿!他靠著岩壁,忽然覺得很冷,直打寒顫。他想走,時間和精力都把他留了下來。他抽下窩棚的芭茅,點燃。一股嗆鼻的黃煙逶迤升起,橙色的火苗烤熱了整個世界。
天快黑盡,有人在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老三哥抬頭一看,大雙和小雙出現在不遠處。大雙滿臉是血,干血印子東拉西扯掛在臉上,黑黢黢的。他杵著一段樹枝,單腿站立著,不說話,也不呻吟。小雙褲腿上浸著大片血漬,也黑黢黢干硬了。他也杵著一根樹枝,提著的右腳板反扭在後面,顫抖著,造型卻是大義凜然的樣子。
老三哥占窩為王,就有了主權。他本想不理他們,見大雙臉色慘白,小雙又渾身哆嗦,心軟了,說:「喊我聲表叔,就讓你們過來烤火。」小雙說:「偉大領袖毛主席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你是反革命!」
老三哥說:「你兩個狗日的就站在那兒革命吧,凍成死狗,革鎚子命!」
小雙說:「偉大領袖毛主席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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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哥從懷裡掏出兩個紙包,打開報紙,亮出豬腦殼肉和回鍋肉,又扭開酒瓶蓋子,說:「當毬你的泰山,哪個不說老子是反革命,老子就給他吃。」
大雙動了兩下嘴唇,沒有出聲,看著小雙。小雙看一眼大雙,也動了兩下嘴唇······
人們找到出事現場,拖拉機扭著身子栽在土溝里,沒有人。岩腔地上,一堆灰燼,一個空酒瓶,兩張油漬斑斑的報紙。
李森林,永寧九義校退休教師,偶有小說、散文見諸報刊,閑暇時與朋友一起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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