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菜:故土的守望者
劉灣村紀事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詩經·國風豳國之七月》
一、
陽春四月,鶯飛草長。東風又一次吹綠塞上江南的衛寧平原。香山庄嚴靜穆,黃河冰釋後滔滔東流,奔向遠方。燕子在呢喃聲中,銜泥築巢,南山台山腳下的劉灣村,處在在山灣的環抱中,在東風的吹拂下,田野早已復甦解凍,在一場春雨過後格外濕潤。向陽的地方、背陰的地方、肥沃的地方、貧瘠的地方、田埂上、路邊上,還有溝溝渠渠的邊上、到處都可以看到苦苦菜不畏春寒鑽出地面的不屈身影。沒有枝也沒有莖,葉子排成蓮花座狀,全緣披有鋸齒,緊緊的匍匐於地面上。
父親說:五十多年前「過糧食關」時候,糧食極其匱乏,食物短缺,餓殍遍野。爺爺正是趕著驢車套著芨芨草編的車榜帶著全家老小到處挖這種野菜,才讓一大家人逃過生死劫,順利過了糧食關。我沒有經歷過那場決定生死的關口,從父輩的口中得知,「過糧食關」是過「鬼門關」,苦苦菜是救命的「仙草」。年過八旬的奶奶也說:這種東西味道雖苦,長的也不好看,卻治得了百病,懷有對大地和對人天生的悲憫。
講述薛平貴和王寶釧愛情故事的秦腔名劇《五典坡》中,寶釧寒窯苦守十八年中,靠野菜度日,據說:這種野菜正是苦苦菜。
苦苦菜不畏嚴寒酷暑,生命力頑強,鏟不盡、鋤不絕。同時它分布極廣,我國的南方、北方均有分布。在家鄉長的漫山遍野,隨處可見,因而變得極其普通。物以稀為貴,正是由於這種因素,讓它變的十分的渺小,牛羊在飽腹時也不願多聞幾下。它的存在,正像這中國千千萬萬耕耘在土地上的農民。
我是農民的兒子,祖輩父母們有跡可尋的全是清一色的農民,父親也說在五十年代劃階級屬性時,爺爺被劃為最光榮的貧下中農。農民生在土地上,長在土地上,終老在土地上,最終回歸土地。
小時候過完年,盼春的時候,最早見到的綠色便是村口南牆邊的拉拉秧、還有遍地的苦苦菜,看到苦苦菜冒出綠色尖就格外的興奮,這樣就可以脫去沉重的棉衣棉褲,盼望已久的春天要來了。一個新的季節來了。
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教導我們「生在農村裡,長在糞坑裡」,讓我們好好學習,要靠知識改變命運。八九十年代,村裡確實有一批人因為考上大學魚躍龍門,飛黃騰達。有了坐班的工作,按時的上下班,月月有個麥子黃。不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分寒暑的靠在土地上辛苦抓地吃飯。
父親初一讀了幾天,實在受不了學校的約束回家理所應當的務農,母親小學讀到五年級後,被外公「重男輕女」的思想作祟拉回了家。自此,他們像苦苦菜一樣,只能痛苦的低下頭,把根扎在土地上,然後在足下的土地上謀取生路。經歷社會的挫折後,父母認識到沒有文化的困頓和可怕。於是,將希望寄托在我們身上,從小對我們的讀書成績格外看重,希望我們能夠通過讀書,考上大學,有份拿薪水的工作,不會在農村受苦受罪。每學期的成績單,決定著爸媽對待我們的臉色。
當然,作為孩子的我,也不喜歡整天干農活。不喜歡冒著大太陽秋收,每天下午放學後就去放羊,或者給家裡的豬找草。也很羨慕從省城或者縣城中回農村的過暑假的孩子門,講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穿著得體,會吹笛子會吹簫,而我卻只能在暑假冒著酷暑收麥子,或者伴著露水,頂著太陽揪枸杞。走出農村,也是我兒時的夢想。
90年代,祖里堂哥第一個通過考試跳出農門,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作為最後一批國家包分配的學生,他是家族歷史上第一個拿工資吃皇糧的人,也成了父母為我和妹樹立的榜樣。
步入新千年後,二伯家的堂姐高中畢業,在一所職業技術院校學習農村人很看不慣的舞蹈,最終憑著實力留在歌舞團,幾年後嫁在銀川。從劉灣村走進省城,她的兒子成為令我們羨慕的銀川人。
後來年輕的叔們、堂兄妹們,靠著家族裡和各種七大姑八大姨的關係幫扶,不讀書後就開始離開土地,在外打工。幾年後,小伙們都在城區買了房,姑娘們都嫁在城裡。慢慢的也把受了大半輩子苦的父母接到城裡,身份實現了由農民向居民的轉變。
滄海桑田,時過境遷。曾經不起眼的苦苦菜也被搬上城裡高檔的餐桌,經過一番包裝後,打上養生野菜的標籤,成為一盤價值不菲的小菜。曾經靠土地謀生的農民,也隨著城市化慢慢的走出土地,靠著力氣活著腦袋謀取新的生路。
二、
清明節後,放假回了農村老家劉灣村。在八九十年代盛極一時的村莊,現在變得冷冷清清。站在莊子里的小路上半天看不到一個人,只有枝頭的喜鵲興奮的跳來跳去,這些年,村子裡人少了,喜鵲卻多了起來。路邊的好多房屋已經拆掉,地基上滿是殘垣斷壁,破磚爛瓦。曾經屋內灰白的牆壁,倒在地上,任憑風雨的侵蝕。一些不願拆的老房子,院牆塌圮,牆皮掉落,滿目瘡痍。由爺爺開疆拓土,一個舉家修建的土坯房子,奶奶成為最後一個居住者離開後,已經好幾年沒有人居住,曾經光滑的土院子里,無人踩踏,表面翹起一層層的土皮,房頂上常滿了各種草。
今年的清明節,一場綿綿細雨過境後,天並沒有立即放晴,天空陰沉沉的。風吹過來,還是有些冷。苦苦菜卻頑強的從破敗的宅基地土堆里冒出來。在冷風中,彷彿是委屈的孩子,剛剛諧去眼角的淚水。
八年前高考後,我第三次離開中衛,第二次走出寧夏,第一次走出大西北,從西北內陸到了祖國東南沿海。與之變化的還有自己的戶口,第一次在農業前面加了一個「非」字,成為脫離農民身份的標誌,經過五年福建人民對我的培養,二年部隊的歷練後,我再次回到中衛。工作在中衛,買了房後,定居市區,徹底的脫離了祖輩們時代依靠土地的謀生方式,像家鄉的很多人一樣,跳出了農門,跳出了老師所說的「糞坑」。那是父母的期待,也是我從小的願望。
而事實上,隨著城市化趨勢的加快,城鄉二元體制的瓦解,很多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走進城市,告別生於斯、養於斯的土地。這不是趨炎附勢,也不是見風使舵,這是一個時代進步的標誌。畢竟,城市集中了優質資源,可以讓生活更美好,而與之對應的,就是農村人力資源的流失,農村在走向沒落。
曾經一度熱鬧的村子衰落了,年輕的勞動力流失,土地荒蕪了,只有苦苦菜和年邁的老人默默的堅守著足下的土地,守望著曾經繁盛一時,現在冷清的村莊。
我蹲下,摘下它一片葉子,傷口處慢慢沁出白色的乳汁。喂到嘴裡嚼了嚼,味道苦苦的,像是祖輩們經歷過的人生。
苦苦菜矮小,不像蔬菜種子,嬌貴的需要人的播散,不像短淺的車前草(豬耳朵),將種子落在足下,需要鳥兒帶到遠方,也不像蒼耳子那樣隨處攀緣,它只是「花罷成絮,因風飛揚,落濕地即生」。每當初春來臨,蒲公英抽出花莖,在碧綠叢中綻開朵朵黃色的小花。花開過後,種子上的白色冠毛結為一個個絨球,成熟後,隨風搖曳,不擇歸處,四海為家。正如白居易所說的: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它是那麼不起眼,但卻依然不忘待著美好的願望在空中自由的飛翔。
來年春天,在新的地方,不管有多貧瘠或者肥沃,它都會紮根土地,奮力生長,開出新的花朵,孕育出新的果實。
苦苦菜,別名:苦苣菜、取麻菜、苣蕒菜,麻苣苣,藥名「敗醬草」,民間俗稱苦菜其實是中衛方言的叫法。中衛人說話喜歡疊字加子,比如說:鍋鍋子、碗碗子、盆盆子,苦菜理所應當的被叫成了「苦苦菜」。
先輩們從明朝永樂年間移民到此,就與這種野菜同生共長。苦菜在東北、華北、華東、華中、西北、西南各地均有身影,當先輩們移民寧夏,初次踏上劉灣村的土地,一定會捻熟於這種植物,觸景生情,像苦苦菜一樣,堅定紮根足下土地的信心和決心。然而,它並不是糧食作物,在劉灣村數百年的開墾開發中,只能被被當作田間雜草除掉。
在黃河流經的塞上衛寧平原,苦苦菜分兩種,一種被方言叫做麻苦子,一直被喚作甜苦子,也有人將甜的喚作「家的」,苦的喚作「野的」。相對而言,甜苦子生在在水土條件較好的位置,所以葉子長的比較圓潤,淺綠色的葉片,比如庭院里,田埂邊而麻苦子生在的地方往往很貧瘠,山坡下、石子縫邊上,不屈不撓的與周邊的環境抗爭,將根扎在貧瘠的地方,還有接受烈日的暴晒,風雨的侵襲,只能汲取一點罕見的降水,所以生長緩慢,葉子周邊鋸齒清晰,葉片表現還有毛狀的,以減少陽光的暴晒,水分的蒸發。正式在這種堅守中,它葉脈中的的乳汁比較足。
三
不同於薺菜,是通過黃河水灌溉而後生的舶來品,苦苦菜是地地道道從這塊土地里長出的土著植物,它對於大地的堅守,像村莊路口的那一塊沙棗樹,在曾經的繁華中選擇無言的沉默,在如今的冷清中依舊選擇沉默,然後悄無聲息的生長,這也像我的奶奶。
奶奶十六歲經在劉灣村的二姐夫做主,從同鄉的徐庄村嫁到劉灣村,那是在寧夏解放的前兩年。那個時候,在軍閥馬鴻逵統治下的寧夏,經歷解放戰爭的衝擊,馬氏家族日薄西山,卻仍在掙扎,做困獸之鬥,前方打仗吃緊,後方抓兵催糧不止,人民苦不堪言,亂世造就了人們食不果腹,度日如年的生活,劉灣村到處也都布滿了苦苦菜。
如今,年過八旬的她,習慣的以新中國的成立為界,將所經歷的社會分為老社會,新社會。她從民國步入新中國,經歷了民國亂世,土改、破四舊、人民公社會、糧食關、文革、改革開放後、免除皇糧國稅、走到今年,享受國家對老人的養老金。經歷近百年的風雲際會,社會變革。作為最底層的勞動婦女,她所受的苦不可言說,但她向來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人活一輩子,真的不容易。
經歷一生的辛苦勞作,奶奶的身體一直還算硬朗,90年代後,步入老年的她大病沒有,小病不斷。血壓高、腸胃炎,生活離不開降壓片。跑遍中衛的大小醫院後,沒有多大起色,後來跟人討來偏方,說苦苦菜治百病,有事沒事多吃苦苦菜,效果肯定比葯好。聽到這個土方後,她像解放後的五十年代,吃「憶苦飯」一樣重新品味苦苦菜的苦味。
祖母信佛,中年後茹素,苦苦菜作為一種草本植物,對她而言,沒有什麼飲食的忌諱。
為了治病,奶奶重拾信念,挎起竹筐,拿起鏟子,沿著家門外的溝溝渠渠到處挖這種野菜。經常看到她出現在田間地頭的身影,範圍從老家的附近,不斷的輻射到周圍很遠地方,那個時候七十多歲的她,還有這番精力。
回家後,她將採集好的苦苦菜,擇好洗凈,放入開水中抄,撈出來涼水衝過後,用手擠去水分,切好後,放入煉好的香油中,散上鹽和調和,翻炒片刻即可出鍋。雖然歷經一番烹飪,但是畢竟難改苦味。
她將苦苦菜,春夏當菜吃,秋天挑來擇凈晒乾後,冬天用藥壺煎水後當中藥的喝。兩年後,基本告別了藥物,變的精神煥發。
苦苦菜,真是一味葯。
四
等了一冬,春天到了。在香山山麓腳下的劉灣村到處呈現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清明節前後,幾場春雨過境,各類花草如同雨後春筍,一夜間冒得很高。田埂上,密密麻麻的長滿了苦苦菜。
父親說:現在的青年80後不懂得種地,90後根本沒有種地的意識。社會大趨勢就是這樣,可是沒人種地,大家都吃什麼呢。只有土地才會種什麼長什麼,年種年收,無窮無盡。苦,終需要有人受。
一個周末,我和趙老師扛著腳架帶著照相機,踩過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從山腳下爬到山頂,拍劉灣村全景,想用影像的方式留住家鄉的變遷。
站在山頭,晨曦還未褪盡,早晨的陽光,和煦的灑在村莊的大地上。
看著被拆的破破爛爛的村莊,到處罕無人跡,莊子里幾棵椿樹長的很盛。看著眼前的景觀,想起了小時候,這個時刻,村子裡的大路小路上,正是行人最多的時候,農民下地,學生上學,牛羊出圈,現在只能看到高速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
拍攝途中,遇到一山頭放羊的,偌大的空山,到處開滿了點點碎碎的藍色小花,一群羊隨著山勢不斷的起起伏伏,而三個人就格外的顯眼,遠遠的就沖著我們打招呼。
走進後,看著被太陽曬的黝黑的青年,寒暄幾句,才知道同時劉灣村村民,我家在最東頭,他家在最西頭。十幾年前在劉灣小學上學時,他是高我兩級的學長。大學畢業之後,曾在中國南方某個省會城市工作了一段時間。有感於「與人交往,真像是與鬼打交道」。於是,告別都市的喧囂生活,返鄉創業,回家養羊發洋財,農忙的時候,幫父母幹活。短短的兩三年內,「大羊生小羊,三年五個羊」的,很快便擁有一大群羊,現在收入不錯,比在外打工強多了,對此,他嘿嘿的一笑。
他也向我們說出來他所面臨的窘境,現在農村基本上都是老弱,他這個青年在村裡有些扎眼。呆著家裡會讓周圍人鄙視沒有出息,現在姑娘沒有誰願意往農村嫁,於是三十多歲了還單身著。最後,他狡黠一笑,說:困難都是暫時的,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突然,我覺得他也是我描述的、紮根於劉灣村的苦苦菜,不管土地是否熱鬧,不管道路寬窄與否,他都在守望故土,堅守心中的信念。
清明過後,雨水生五穀,「穀雨前後,種瓜種豆」,田間地頭的苦苦菜,早已長的綠油油的連成一片一片。奶奶老了,家鄉的人少了,鳥多了,草也多了,苦苦菜長的更盛。隨著社會的變遷,有人老去,當然會有人新生,有人在遠離家鄉,也有人在守望故土,有苦苦菜的堅守,有牧羊青年的決心,我想家鄉在城鄉結構的變遷中,會變得冷落,但是絕對不會沒落。
正如他所說的:困難是暫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的家鄉也會越來好。(情節有處理,請勿對號入座)
2016年6月2日晚
▍【作者簡介】 劉鴻強 中衛市作家協會會員 、中衛市攝影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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