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記憶中的愛情

睡在記憶中的愛情

魏雄廣/文

01

空

很久以前，我一個哥兒們在追求一個姑娘。這位姑娘面如杏花，一露齒會看見一顆小小的側切牙向外探出，性格落落大方，樸實勤快。我這哥兒們為之傾倒，但因為經驗幾乎為零，所以像一頭髮情的公獅，只是一味發起猛烈的進攻，勇而無謀，奠定了堅實的失敗基礎。苦追一年有餘而無果，轉而向我傾訴求救。於是乎，我以一個信念堅定、思想豐富的公訴人身份，約談該美女。我和她在一個周末的旁晚，圍著足球場草坪外的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兩圈又兩圈。我給這位美女談話的中心思想就是：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莫過於愛情，最重要的就是一生的愛人，最神聖的就是男女之間的愛戀。人海茫茫，註定要牽手一生的那個人，突然出現，他願意呵護你一生，陪伴你在這個世界上看日出日落雲捲雲舒花開花敗，那恐怕就是絕不可放過的、可遇不可求的、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的幸福。太陽落山，霞光消逝，夜幕降臨，已經看不清陸續到草坪上幽會的一對對戀人的身影。我起初口若懸河，激昂熱情，後來唾沫飛濺，手舞足蹈，直到口乾舌燥，腰腿酸軟，就是不能改變這位美人的心思——儘管她也似乎全部同意我的觀點，認同我對我這個哥兒們的由衷誇讚，但就是不願意如我所願那樣接受他的追求。她談到了一點，就是他追求的方式有點猛烈魯莽，甚至讓她有點害怕。我哀求她，至少不要讓我像吃了生石灰似的，一晚上盡白費口舌，不要拒人千里，而是給我哥兒們一個機會。並保證他以後會轉變方法，不讓她感到害怕。她總算答應。

02

我在高中時開始迷戀寫詩，正是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大好年華，自以為滿腹詩書加上才華橫溢，往往出口成章下筆千言倚馬可待，所以對自己的文字自戀得緊。現在回想，真還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我那些狂妄自大的詞句如今蕩然無存，足以說明有多麼的無趣和無價值。但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突然想起來，當年我在某首詩中這樣的一句話：強求，得不到任何。這句話，如果讓網路上傳說的那種語文老師在課堂上去分析，那基本上可以分析出一本書的含義來。其實當年寫這樣一句話，僅僅可能就是對因為某件小事的感悟，並沒有想寄寓多麼深刻的東西。但現在仔細一想，還真覺得，那不是一般人能說出來的話。哇咔咔，開個玩笑。但這句話，如果用在我的愛情和上面說的那個哥兒們的愛情上，還真不是一般的妥帖。如前所述，我給哥兒們出了個走浪漫主義風格道路的主意，其實一開始我就抱有懷疑，因為我就是走的這條路，失敗了。

我當時一眼看中的那位姑娘，是天底下第一美女。你別不信，我後來讀金庸，不要說黃蓉、周芷若、霍青桐、黛琦絲這些，只說小龍女、香香公主，比起我的美人來，那必須還得輸一分。直到現在，我無論讀金庸，還是看金庸，看到小龍女、香香公主，還是覺得她們都帶著我的美人的影子。所以，有多美，不能說，你得自己想去。為了一舉奪得該美人的芳心，我陰謀策划了很久——當然時間很久的原因還有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最終從馬克思主義中得到了啟發，找到了突破的方向。馬爺爺當年向燕妮示愛，完全跟《資本論》不是一個風格，生動活潑，獨闢蹊徑，集哲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和愛情學於一體。我看到這些記載後，茅塞頓開，豁然大悟，把他老人家佩服得五體投地，陡然增加了勇氣，感覺愛情就在前方向我招手。關於馬爺爺究竟怎樣向燕妮示愛的事情，你可以在各種馬克思的經典著作中找到，《馬克思全集》除外。雖然我向我的美人示愛的方式，有點模仿馬克思的意思——而且進行了修訂和加工，但是我堅持認為是我和他老人家不謀而合——在愛情這件事上，大人物和小人物、英雄和凡人，都毫無二致。關於我是怎樣向我的美人示愛的，請去找愛因斯坦大叔，購買時光機機票，回到當年的現場，歡迎觀看，歡呼，以及大笑——我的愛情只有一個美麗的開頭，然後很快就以悲劇匆匆收場。她說讓她想想，然後過幾天，她說她父母家人不同意。所以，我這個連夭折都算不上。胎死腹中，直接完敗。

03

如前所述，我的愛情就像個笑話，浪漫的笑話。愛情是浪漫的，但浪漫主義並非獲取愛情的不二法寶。當年我圍著田徑場講的那幾圈道理，適應範圍不會超過那個赭紅色的跑道。我的一位兄弟，被一位妙齡女子約到了偏僻的地方。她問他，那個張三和李四都在追求她，你怎麼想？這位兄弟很激動，覺得人家女孩子是認為他有思想有主見，是讓他仙人指路來了。於是乎，他立即激活人生導師模式，慷慨陳詞。中心思想是，作為大學生，應該以學業為重，立志高遠，豈可這麼早就卿卿我我兒女情長？去年聚會，他給我講這件事，問我，他是否錯過了什麼？我大笑，表示同意。人生短促，有那麼一陣子的年華，浪漫主義的色彩雖然濃厚，但這種色彩又是那麼純凈，毫無雜質，看待情感，就像兒童眼中的世界。

很早以前，讀到魯迅先生的一句話：首先是生活，愛情才有所附麗。那時候，抱有懷疑，因為比較起來，畢竟涓生和子君生活的時代跟我們的有天壤之別。行走江湖多年，才算認可了先生的觀點。人生中，很多東西雖然確實存在，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基本上是存在於幻想或一廂情願中——所以往往直接走上浪漫主義道路，但走著走著，就會發現，你在走上浪漫主義的時候，現實主義卻走上了你。

對於我的愛情來說，現實這個東西，在我沒有認識到浪漫之前——從一出生就上了我，只不過我自己不是很明白而已。出生地，生存和生長環境，教育及對世界的認識，性格及胸懷，等等。在我看來，這些東西，決定了你該有怎樣的愛情，甚至該不該有愛情。這方面有一句古老的遺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癩蛤蟆有癩蛤蟆的地域，天鵝有天鵝的天空，它們之間有一些與生俱來的遙遠，遙不可期。除非變異，否則真的很難接近。我聽說陸地蝸牛生來就沒有愛情——如果自戀不能作數的話，我不知道它怎麼認識這個世界的情感。蝸牛的悲傷在於永生不能變異，蝸牛終歸還得是蝸牛，於是只好自戀。但人們卻對癩蛤蟆的變異充滿了期待，例如它有了借力的翅膀，或者天鵝墜落，或者它自己直接變王子。但這種極少能實現的幻想中，寄寓著喜歡幻想的人們，對於愛情的一些期許——總認為在這個無奈的世界上，至少愛情應該是公正和神聖的。而如前所述，在機遇和層次上，愛情怎麼能夠實現公正呢？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我們所渴望的那種愛情其實永遠都不會有。我看到一則資料，還沒有成名的張大千，在已經有了一妻一妾後，卻遇到了一位心神相通的「妹妹」，為之憾恨終生。大師成為天鵝，但依舊不能與天鵝雙棲雙飛。還有個稍嫌片面的例子：如今許多女子金錢唯上，人們為之譏笑切齒。但大量傍富成功的女子，似乎也同時有了幸福的愛情。這究竟是愛情這個東西本有的一種特質呢，還是外力確實可以改變愛情呢？雖然不好武斷的說，金錢可以催生愛情，但至少可以說，金錢可以像愛情那樣催發熱烈真實的性慾。有人很清高，會說自己選擇的是層次更高的柏拉圖式愛情。我只好說，無奈的選擇，算不得數的，問問自己，心甘情願嗎？僅有心靈相通，至少是殘缺的愛情。

04

但這樣說，絕非代表我對愛情沒有了任何好感和期冀。畢竟，愛情真是心靈中渴盼的最美好的情感之一。她是每個人熱烈期待的夢想之一，唯有難以企及的夢想，人們才會將其放到至高無上的思想地位。跟很多人一樣，走進人世間的我，有時候是癩蛤蟆，有時候是蝸牛——這就是說，我一直有一顆想吃天鵝肉的不死之心，也同樣一直清清楚楚自己僅僅是一隻蝸牛。很多年以前，我還是個懵懂的少年，我給一位聰慧的姑娘說，在冰天雪地的荒原中，有一間孤獨的小木屋，我要擁著你，坐在爐火邊，透過窗戶看外面的荒涼。寫到這些，請相信我同時流下淚水的真誠。一個沒有認識到人世間許多現實的少年，對人生有著多少多麼浪漫動人的寄寓啊！

我是一隻年老遲鈍的蝸牛，坐在某個泥溝邊的小石塊上，反芻自己的過往。我曾經是那麼痛恨自己為什麼是一隻蝸牛，但我又那麼幸運——以一隻蝸牛的身份愛上了你！現在，我一點兒也不懊悔我會愛上你，就像我再也不為自己僅僅是一隻蝸牛而懊惱一樣。整整一個曾經，我那麼愛你。每當想起你，我就會隱隱心痛，幸福中伴隨著難過，微笑中流下淚水。但我畢竟是一隻蝸牛，畢竟，只能選擇在深刻記憶中去習慣因愛情而孕生的人生之痛。

讓我不安的是，我還沒有那麼老。再過二十多年，我將徹底陷入衰老，數著日子躲避隨時到來的死亡。我不知道當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我是否還會這樣想？我會不會期盼來生，會不會期盼再來一次這樣的愛情？但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人講起自己的前生是怎樣的；沒有一個人告訴我，他的此生一定能夠補缺前生的遺憾。這是令人悲痛的消息，每當我想起這些，我就會沉入無止境的絕望。

在某次的一個聚會上，我看到一個年屆四十的漢子，在微醉中對曾經追逐的愛情，由坦蕩慷慨、談笑風生而痛哭失聲。他用雙手捂住臉，頭髮不停地隨抽搐的肩膀抖動。我默默的看著他，在悲愴中，似乎看到當年那個高傲的少年怎樣小心謹慎的撥弄著吉他，怎樣精心培育著一院子的玫瑰，怎樣在狹窄的走廊里局促不安的走來走去，又怎樣頭也不回的抱憾而去，走向自己未知的將來——現在他活在當年的將來中，踏實勤奮，儘力家室，每天忙忙碌碌。在匆匆的路途中，偶爾愣神，他突然想起沉睡在記憶中的愛情，不禁悵然若失，一聲嘆息。

2013年11月至201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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