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鬍子爸爸」
打記事起，父親就留著一大把醒目的絡腮鬍。他的鬍鬚很有特色：烏黑、濃密，滿臉春草般蓬勃生長。早幾年，與一位幾十年未曾謀面的老同學相見，那同學居然還記得我兒時的「大鬍子爸爸」。可見父親的異相之美已經在許多人的記憶中留下深深印痕。
父親出生於舊時代貧苦農民家庭，祖祖輩輩沒有幾個識得字的。爺爺從祖居地搬出另建家業時，決心在男丁中培養一個粗通文墨的兒子，以免日後受人欺負。爺爺付出每年學費好幾擔谷的代價，先是送長子去讀私塾，誰知大伯天生不是讀書的料，每天放學回來總是經不起爺爺的盤查，倒是從未進過學堂門的父親，在一旁把先生教的文章背得滾瓜爛熟，於是爺爺改變主意，由次子頂替長子繼續求學。爺爺的初衷只是想讓家裡有一個能識字斷句、點數算賬的兒子，可沒想到父親一發便不可收，從舊學讀到新學，新中國成立後居然以中南六省第一名的成績考上當時的北京大學，後北大清華均出一部分師資創辦北京政法學院，父親又有幸成為新中國第一批政法大學生。
父親有著如此光榮的過往，卻從不拿出來炫耀，只在箱底藏有一張當年的《人民日報》，算作一個小小的紀念。據母親介紹，父親大學畢業後，先是分在天津市公安局秘書科工作，後來下放到板橋農場監管犯人。北方的冬天特別寒冷蕭瑟，夜晚父親一個人提著木棒在偌大的郊外農場來回巡查，周邊數里杳無人煙，北風吹著落葉沙沙作響，彷彿時時有人尾隨其後，父親慢慢磨出了一身膽氣。此後幾十年，他走南闖北，跋山涉水，從不畏任何艱難險阻。小時候我特別膽小，但只要跟父親在一起，就什麼也不怕了。讀高中時，星期六下午放學回家，要經過一處很長的山林，父親常會在山林的入口處接我，一路上問我的學習和生活情況，那情景至今猶在眼前。
父親從小教育我們老實做人，不準投機取巧，不能撒謊欺騙。我8歲開始，跟父親學讀《古文觀止》，明明已經熟背如流，但父親堅持說那還只是「毛功夫」，每篇必須再讀50遍，以達到「入骨」的目的。讀高中時，父親讓擅長文科的我選學理科，為的是將來填報高考志願時選擇中醫專業，懸壺濟世。他引用范仲淹的話激勵我：「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良相難求，良醫卻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實現。告誡我人活在世上，要對社會有所貢獻。後來我雖然沒能如願學醫，卻牢記父親的話，在任何崗位都勤勉奉獻，在社會上也努力做個有趣的好人。
父親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買書、讀書。參加工作後他總是把每月60多元的工資等分成3份：20元孝敬爺爺奶奶，20元交給母親撫養我和弟弟，剩下的20元才留給自己吃飯、買書。為了省下錢來買書，他總是過最節儉的生活：早晨清水煮麵條，平時從不買任何零食，一輩子穿粗布衣服。甚至他頭上戴的帽子都是自己親手縫製。眼鏡斷腿了，用線纏緊繼續戴。父親飽讀詩書，最喜歡的是古籍和歷史。家中買有全套的二十四史，還有「四書五經」和諸子百家等一般人家庭很難見到的書。父親最大的夢想是著書立說，年輕時他甚至因用眼過度而壞掉一隻眼睛，站著讀書也讓他剛到中年便雙腿靜脈曲張，腿肚上一條條凸出的「蚯蚓」，讓兒時的我們充滿不解與敬畏。
由於時代和歷史的原因，父親終其一生也沒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十年動亂期間家裡珍藏的許多典籍甚至被不明不白地抄走了。可是父親性情豁達，安然接受，一笑置之。有一次，家裡來了一位穿著講究、顯得十分和氣儒雅的叔叔，父親忙給我們介紹：「這是向叔叔，從成都來的，我們是在南嶽讀書時的同學。」他們徹夜長談。叔叔臨走時，帶走了父親送給他的一大箱珍貴資料。事後，父親略顯凄涼地對母親說：「老向是大學教授，比我容易出成果。把這些資料送給他，也算物有所值吧！」轉而又自我安慰道：「這輩子，立德、立言、立功我沒有成就一樁，但總算還是個好人吧？」年輕時我無法體會父親當年的心情，但隨著歲月的推移和閱歷的增長，現在我懂了：一個有遠大志向抱負的人，他的人生理想得不到實現，內心深處是惆悵失意的！故父親每每高聲誦讀《滕王閣序》那樣的篇章時，往往感奮、激昂乃至臨風而隕涕：「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他鄉之客。」「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真是軒昂磊落，突兀崢嶸，鏗然有金石之聲！
退休後，父親躬耕隴畝，在庭前廣植翠竹，屋後栽培松柏，還在家裡辦了一個兒童讀經班，免費教孩子們讀中華傳統文化經典。後來，父親走不動了，我們就接他到城裡居住。他每天讀讀書、看看報，堅持自己洗衣服、疊被子，一直活到八十五歲高齡。
父親走了，我人生少了一位最好的親人，但生命的薪火仍在代代相傳。我們會把美好的家風家教一直傳承下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作者單位：婁底日報社）
編輯：康青春 李文博| 來源：婁底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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