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來一場新年的圍爐夜話

最新 02-15

這年的冬天似乎是個艱難時刻。

1月29日，上證指數啟動連續十個交易日的暴跌，完全沒有預兆。蒙圈的不僅僅只有小散，擔任資深基金經理的W兄，也在一片倉皇中痛惜即將到手的年底績效獎金大幅縮水。

在這座無雪的巨型都市上空，流感像幽靈一樣徘徊，甚或肆虐起來。有同事低燒，住進了醫院的傳染病區，無法探視。一篇《流感下的北京中年》的長文竟然刷屏。一個不經意的「感冒」，輕而易舉擊中忙碌而脆弱的人群，使之陷入了莫名的哀傷與沉思。

而Z兄忍不住又破了戒，停了一年多的香煙復吸了幾根。他正面臨一場無妄的工作紛爭。一個利害與因果再清楚不過的無良事件，竟然攪起一場暗礁隱現的職場旋渦……

然而，散布各地的家人正興奮地在微信群里規劃春節行程，一個超級返鄉省親觀光計劃，正浮出水面。

似乎什麼也已經阻擋不住，新春那歡樂的腳步正一步步靠近，散發著令人慰藉的溫度……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朱自清先生題為《冬天》的散文開篇就這麼寫道。

小時候的冬夜，一家子圍著「煤油不打氣爐」，吃白煮豆腐取暖。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這個稔熟的場景，竟在我這個不相干的人的腦海里幾十年。溫暖，溫情，栩栩如生。記得我是在中學時逛書店時讀到此文，呆在當地。最終，我用一個星期的菜錢買下了這本書，朱先生雜文集《你我》。

與親人的聚會，後來一直是我在冬季里最重要的議程。再漫長的路，再變幻的風雨，也阻擋不住歸鄉路。

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我從省城返鄉，一票難求，只有到鄰縣武寧的班車。在南方冬季陰雨的傍晚，車停靠在武寧老縣城。這裡離家尚有百里，只能等次日一早的班車。那個初次離家的少年，就這樣在車站旅館的大通鋪里和衣度過了一夜。被子上的異味，至今也是記憶猶新。而屋檐下滴塔滴塔的雨聲，幽幽拂過窗欞的夜風，訴說著大山深處歸鄉遊子透明而簡潔的心事。

冬天的風，原來可以透著那麼一絲溫暖。

但冬天的風往往是凜冽的，而且主題往往不是返鄉，而是被迫出走。

這幾天與兄妹們商量回鄉日程，我把山谷道人黃庭堅的誕生地雙井村，列為重要目的地，讓孩子們有機會親近這位千年前的老鄉賢。

山谷先生有著太多悵然的冬季行旅。最後一場是在1103年的12月份，時年59歲。

11月，詔令下來了，山谷先生被開除公職，「羈管宜州」，成為一名被管制人員。當時，他作為所謂「元佑黨」的重要成員，剛從重慶彭水謫居地回歸中原不久，逗留在荊州一帶。先生堅辭中央組織部副司長（吏部員外郎）的任命，請求在安徽一帶任職。期間在荊州撰寫了《承天院塔記》。有小人迎合其政敵，於此文中「摘其間數語，誣以幸災謗國之名」。

一篇遊記文章，竟招來此禍。

12月初某日，年近花甲的山谷先生迎著冬天的風，連夜從湖北鄂州出發，「宵征江夏縣，睡起漢陽城」，次日清晨抵達漢陽。眾多親友趕到來其餞行。他懷著深深的歉意寫道：袛應瘴鄉老，難答故人情。

但老先生並不頹唐，甚至是豁達的。過洞庭湖時，他贈友詩寫道：「我雖貧至骨，猶勝杜陵老」，自覺比當年的杜甫老先生的處境還是要好些，而且已經開始想像了到南方後與土著居民一起相處的可能景象。

老先生在長沙過了除夕。在此遇到了秦觀之子秦湛，以及范祖禹之子范溫。此時同是「元佑黨」的秦觀已客死廣西藤州（1100年），由秦湛與其女婿范溫等扶柩北歸。見兩位後輩，山谷老人竟握著他們的手痛哭失聲。他說，你的父親與我「相與之義，幾猶骨肉」。他不顧拮据，堅決要贈二十兩銀子作為賻金。

在長沙，山谷先生還會晤了忘年老友惠洪和尚，一起遊歷傾談，逗留月余。山谷一行十六口同行，在本地政府工作的朋友想以官船助其行程，遭到質疑，山谷只好自己設法買船。惠洪覺得船太小，沒想到山谷很豁達。惠洪後來在筆記中記錄道：「山谷笑曰：煙波萬頃，水宿小舟，與大廈千楹，醉眠一塌，何所異？道人謬矣！」

在衡陽，山谷會見了仲仁和尚。仲仁，浙江會稽人，以水墨畫梅技法著名。仲仁拿出故人蘇軾、秦觀的詩稿，令山谷唏噓不已。他與仲仁互贈詩畫。他說，此時秦觀已葬橘子洲頭，東坡也已成古丘，不能再揮灑作字了，而我自己還要繼續向湖南、向嶺南跋涉，但慶幸自己「未學霜前草」。老先生自我期許至此！

衡陽往西是永州，次年3月14日抵達州府零陵。太學生歸來的隱士蔣韋（水旁）連日追隨帶罪之身的庭山谷，不懼嫌疑，留下了令人難忘友誼。後來楊萬里曾來零陵訪問蔣氏故園，「但見荒煙野草而已」，幸遇蔣韋之子，他的回憶說：「山谷，美丈夫也！」

此時天氣已經酷熱，家眷不宜遠行，山谷將他們留在零陵，自己則過全州、桂林，於5月18抵達宜州。從冬走到夏，山谷在這裡度過了他生命中著作頗豐的最後十六個月。

冬天的風，雖然凜冽，卻也滋養、激發了樂觀豁達的靈魂。

還有一趟著名的出行，也發生在冬天寒冷的風裡。

主角是大明當朝政府部長的兒子，公子哥王陽明，目的地也是「瘴鄉」，貴州龍場。

與蘇軾、黃庭堅等人把「赴謫之行」變成一場壯闊的「文學之旅」大異其趣，公子哥王陽明的旅行，簡直可以寫成一部情節跌宕起伏的歷險小說。

這個愛寫詩但決不滿足於只做個文藝青年的傢伙，註定與眾不同。

1506年冬，王陽明因反對宦官劉瑾，被廷杖四十。屁股打完，謫貶至貴州修文縣龍場當驛丞。而他的父親禮部侍郎王華王狀元，則只是調出北京，到「陪都」南京去做吏部尚書。他對宦官劉謹弄權似乎被認為還有點用處。

所以，王公子不被打死，全靠有個牛爹。

有人做了考證，王陽明赴謫，大約是1504年春末出獄後成行。不過，特始終是特地獨性的。他先啟程回浙江老家。走到杭州時，第六感覺得有人跟蹤，他認為是劉謹改了主意，派人來暗殺。

一番鬥志斗勇，他甩掉尾巴，並且製造了一個逃跑時被淹死在海里的假現場，實際上乘坐一條商船逃到舟山。然後又往南走，漂泊到福建北部海濱登岸。

為此，王陽明寫了一首牛皮烘烘的詩《泛海》做紀念：「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意思是，一切艱難險阻，在我看起來就是浮雲，我是不太在意的；趁這夜深人靜，我踏海而行，一夜三萬里，就好像高僧拿著錫杖，駕著天風，在月光下豪邁飛越！

這就是王陽明！

但據說他在海濱的一座廟裡碰到一位「異人」。此人點破他意圖拒不執行朝廷的處罰。他也覺得不能永遠逃亡，於是過武夷山，經鄱陽湖，到南京拜見了父親，然後回到餘姚老家，過了春節，帶上兩個僕人，踏上流放征途。

他的路線，大概是從杭州出發，自富春江乘船上衢江，入江西玉山，由信江水路到上饒，再經宜春入湘，自長沙經湘江下洞庭，在常德入阮江，到達現在的湖南玉屏縣城，過舞（水旁）水到達貴州的施秉縣城。此後就全部是陸路了。

王陽明一路走也一路寫詩，但基本上是獨來獨往，很少有與別人唱和。直到到達玉屏，遇到另一位從湖北貶到貴州任職的王文濟。他們都從阮江入黔，很快就惺惺相惜。

他和了王兄一首詩。寫道：山城寥落閉黃昏，燈火人家隔水村。在這樣一個黃昏籠罩的小山城，城門已經關閉了，隔著舞水河，可以看見對岸的村落閃耀著燈火。

又寫道：畎田投閑終有日，小臣何以答君恩。道路如此艱難，我真是很想歸隱啊，但我們讀聖賢書的，又如何能夠完成報答君恩的夙願呢？

顛沛流離的王陽明，處江湖之遠也不忘憂其君。

從玉屏、施秉，過龍里、鎮遠，王陽明大約在3月初春時節到達龍場。他面臨沒有吃、沒有住的境地。按道理，一個貶官、一個驛丞，到任應該在哪裡報個到，但他沒有去貴陽報到的記載，也沒有拜見當地土司的記載，似乎這一切都是「自助」的。

王陽明就這樣在謎一樣的龍場一呆3年。直到1510年初謫戍期滿，朝廷有竟然還記得他，一紙任命狀把他調到江西廬陵（吉安）當知縣。而在這龍場，沒吃每喝沒住，周邊只有土著和野獸，在一個形單影隻的王陽明身上，卻發生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件劃時代的事件，史稱「龍場悟道」。

他結合自己歷年來的遭遇，日夜反省，提出「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等學說，重新發現自我的價值和個體的強大生命力。這被認為是對當時一統天下的程朱理學的撥亂反正。

這多少有點不可思議吧！這個流放制度也很奇葩，似乎朝廷大筆一揮就基本不管了。你自己去吧，量你也跑不到那去！怎麼去，自己想辦法。路上做什麼也隨便，最好不要公車私用。到達目的地後怎麼弄，可能也沒人搭理你，自己看著辦吧！

這是一種怎樣的自由呢？這又是一種怎樣的「自覺」呢？

這樣的旅途，有的人死在赴任的路上。

有的人，在千山萬水之後，完成了其一生中最重要的社會交往、人生體驗而成為文學書法巨擘。

而很少數人能象公子哥王陽明那樣傳奇。他九死一生，不僅僅成就為一個文藝大家，更在哲學上對接時代主題，成為一派宗師。

三十多歲的王陽明，以其年輕與旺盛的生命力和強大內心，在長旅之後，又回歸主流，擔任政府要職，清剿地方匪患，平定王室反叛，設學館帶博士研究生，把自己的事業搞的風生水起，無有出其右者！

冬天的風雖然凄苦，卻也引領覺者走上光明大道。

世事艱難，世界卻也美好。

近日在閱讀山谷與陽明著作之際，忽然收到P先生的問候簡訊，問及我的情況，工作，生活，情緒平淡而親切。P先生在一場職場變故中被迫離職，當時情景頗為壯烈。

我也忍不住問他：「您安頓下來了吧？」

他終究沒有回信。

我們曾一起有過冬季在異域旅行的經歷。是在美國德克薩斯的某市，因為一個項目的談判，我們在那裡度過難忘的聖誕節。

項目很有爭議。或許也正是如此，市長極為重視。在談判的期間，特地安排了隆重的招待會。有一位華裔女官員，三十多歲，二代移民，中文嫻熟。她溫婉安靜，永遠波瀾不驚，工作細膩到小禮物上姓名的核對都不會放過。可能也是連日開會與考察，而且美國人的午餐又是出奇的簡單，那晚我們好幾位小夥伴胃口大開，美美地享用了創紀錄的24盎司的德州牛排。這個紀錄一直保持著。

P先生在是商務上有其原則。雖然他有期待把事情談成，卻也給了工作小組足夠的空間。一系列關鍵問題終於沒有得到合適的回應，給項目蒙上迷霧。

飯後，P先生建議棄車，一起步行回酒店。一路上，沉悶的我們為這個古城的聖誕夜所深深吸引。P先生又建議不急回去，帶領大家在街道上放鬆遊走，逐漸大家高談闊論起來。

冬季夜晚的風竟也不那麼刺人，甚或似乎有一絲濕潤的舒適。

而雖人事已非，那次在風中行走的片刻歡愉，卻至今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