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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寶銀行案:我們從未離開唐人街

2007年,美國次貸危機爆發,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僅僅17個月,美國人失去了超過四分之一的資產凈值。

2012年,紐約曼哈頓地區檢察官辦公室(下文簡稱DA)起訴了一家位於紐約唐人街的社區銀行——「國寶銀行」(Abacus),這是金融危機後,美國政府起訴的唯一一家銀行。陪審團成員說:「我們的壓力很大,如果我們讓一家銀行就這麼無罪地走出法院門口,公眾會怎麼想?」

國寶銀行(Abacus)的創始人孫啟誠一家,用5年時間,花費了超過1千萬美金,和DA對抗,最後240項控罪全部被宣判無罪。2018年,紀錄片《國寶銀行:小到可以進監獄》(Abacus: Small Enough to Jail),獲得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紀錄長片提名。

在很多介紹這部紀錄片的微信文章里,這都是一部海外華人以一家之力抗擊美國司法不公的燃片。然而昨天看完後,我卻覺得這個案子要複雜得多,也深刻得多。

1

盜竊 Larceny

紐約刑事法條(New York Penal Law)155.42,「一級重大盜竊罪(Grand larceny in the first degree)」:當有人偷竊財產,並且財產金額達到100萬美元以上,一級重大盜竊罪成立。一級重大盜竊罪是B類重罪。

2012年5月,DA辦公室起訴國寶銀行及銀行內19名職員,多達240項罪名。訴狀宣稱,多名被告參與陰謀篡改貸款申請人收入、偽造數據,並最終將超過一百多萬美金的貸款轉賣給房利美(Fannie Mae),因此犯下了包括一級重大盜竊罪在內的多項重罪。

DA的邏輯很簡單:那些貸款文件是假的,他們謊報申請人收入,給申請人虛漲了職位頭銜,好讓貸款順利批准。如果是他們銀行自願放貸,無所謂,但銀行最終將貸款轉賣給了房利美,而房利美會再轉賣給投資者。國寶銀行在對方不知情的狀況下,把風險轉嫁給了他人。這就是盜竊。

DA的證據包括:1)5年時間,他們找到了30多份虛假的貸款申請;2)19名被告里有10名被告認罪,並願意轉作污點證人。

但孫啟誠在內的銀行和幾名銀行高管拒絕認罪。他們的邏輯也同樣簡單——行和銀行高層不知曉、沒參與底層職員的這些勾當,並且在得知醜聞的第一時間,就開除了涉事職員,並且將一切向有關部門報備。

DA的證據鏈,確實追溯到銀行中某一層級就斷了。他們只能問:這是一項長達多年的犯罪,並且犯事者就在管理者眼皮底下活動,被告們怎麼可能不知道?

孫啟誠的律師說:房利美的職員,是業界翹楚,那麼多年,他們日復一日審核這些文件,沒有發現任何問題。既然他們都不能發現,為什麼銀行高層就不能沒發現?

長達3個月的庭審,孫啟誠一家反覆在片中問:我們賣給房利美超過3000個貸款,其中只有9個違約。這是全國最低最低的違約率。房利美沒有虧錢,一分錢都沒有虧,他們從這些貸款中賺了幾百萬幾千萬美元。請問,我們盜竊他們什麼了?

這是片子里第一個複雜的地方。保證核實正確的資料,是為了準確評估貸款風險,把還款能力不夠好的申請人排除在外。但如果事實已經證明貸款風險極小,那虛假的申請資料,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其實,只要換一個名詞,把不夠格的申請者放到「次級貸款市場」,所有的貸款行為就合法了。

高盛、摩根斯坦利,華爾街上那些閃閃發光的名字,多年來動用各種高大上的金融工具、數學模型、專業名詞,手段嫻熟地將這些風險一次又一次打包轉賣,金融街上的貪婪如逐腥的蒼蠅

然而這一切都是合法的。在金融危機後,沒有一家大銀行因此被起訴,奧巴馬政府還用了8000億美金納稅人的錢,來助華爾街渡過難關。這一切是因為,如果這些大銀行出問題,將對美國的金融業造成不可挽回的影響。

Too big to fall。大不能倒。

而相對應的,一個唐人街上的家族小銀行,同為銀行,醜聞也和房貸有關,雖然沒有人損失一分錢,但已經成為DA畢其功於一役的挽尊局。

Small enough to jail。小須入獄。

其實,中文根本不需要這樣翻譯。幾千年前我們就有了更確切的表達——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

2

唐人街 Chinatown

孫啟誠,1935年出生於上海,16歲跟隨父親來到美國,一路求學,擁有會計和農業經濟雙碩士學位,隨後上法學院,成為一名律師,開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

孫啟誠說,我不需要開銀行,我的律師樓做得很好,賺很多錢。然而為什麼開始做銀行?

讓我們把目光轉到唐人街。

唐人街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他們說粵語、說閩南語、說普通話、說東北話,黃色的皮膚隱藏在一個個海鮮酒樓、理髮店、水果攤後面。在面對外界那個陌生的說英語的世界,看到那些白皮膚、黑皮膚的人們時,他們被驚動了,如驚弓之鳥,有時大聲辯白,更多時候喃喃自語。

和很多移民社區一樣,他們活在現金經濟(cash economy)里。收現金,就沒有W2,就不用報稅。國稅局是和移民局,都是讓他們膽戰心驚的官老爺。他們一分錢省成兩半花,住在陰暗潮濕的樓底,錢藏在箱底,箱子藏在床底,那些血汗省下卻又見不得光的現金,成為所有犯罪分子口口相傳的好獵物。

直到2017年,你打開youtube,都能聽到某些族裔的說唱歌手在歌詞裏手把手教授,如何打劫一個中國社區。

唐人街,是所有中國移民繞不開的一個印記。

很多很多年前,他們就來了,在嚴歌苓小說《扶桑》那個年代,妓女、下等勞工、強盜,他們最卑微地來了,加州每一條公路底下,都埋著無數華工的屍骨;在黑人爭取平權的年代,在爭論黑人到底是不是《憲法》里「WE, the People」中的一份子時,那些華人,那些麻木的、忍氣吞聲的、連公民權都沒有的華人,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唐人街,那個彷彿和周邊世界隔絕的地方。

但這麼評論唐人街,又是不客觀的,彷彿唐人街只和卑微有關。不,中國的近代史,那些革命籌款、那些興助義學、那些回鄉投資,背後都是許許多多海外唐人街的身影,南洋的、美國的、歐洲的,那些面目模糊又形象統一的唐人街。

孫啟誠說:回到唐人街,我就像回到了家。去上海人的理髮店裡理髮,去中國社區中心聽段粵劇,跟各路僑領打招呼。

片子里全家人吃飯的時候,孫的女兒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要做銀行,這是爺爺給你的影響。你覺得大家肯把錢放到你的手裡,是對你的信任,讓你有榮譽感。

說到底,是身份認同感、社群的榮譽感和使命感。

那些靠現金生活的人們,是不可能有信用額度的。所有的銀行都起中文名,但只是為了歡迎中國人的存款,等到唐人街上的人們想借錢買房做小生意時,沒有一個會得到貸款。

從在國寶銀行里租借一個保險箱,到把錢存在國寶銀行,到開始收到利息,到置業的時候來貸款買房……那些徘徊在銀行系統外的人,終於在唐人街,找到了自己的金融入口。

打官司的五年,孫啟誠也是痛苦的。為了要證明銀行不知情,必須不斷地列證據——那些貸款人是主動作假的,而銀行沒有教唆參與。

「我怕,陪審團會有這種印象,中國人都是騙子,」孫啟誠面對鏡頭頓了頓,全家人都沉默。

唐人街上是不是都是騙子?如果一個唐人街酒樓要問國寶借錢裝修,孫啟誠不需要看任何文件就會借給他。因為孫啟誠自己每天在那家酒樓吃飯,他知道酒樓生意有多好,他知道老闆的人品。這是只有社區銀行可以辦到的事。

道家講權變,權變是中國人文化的底色之一。普通店員,銀行不放貸,那我就說自己是店長;工資我只報2千的稅,但我還有2千塊現金收入呢?寫成4千也沒怎樣啊。

這是不是法律意義上的欺騙作假?是的。但同時,這群人不也正是違約率最低,最剋扣自己,無論何時都會咬牙把房貸還上的人么?

房利美代表寫給國寶銀行的信里說:我們意識到,你們社區的需求是十分獨特的。

3

裁量權 Discretion

我還沒開始上法學院時,想像中的美國法律,應該是代表絕對真理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合法就是合法,不合法就是不合法,那麼多的繁文縟節,勾勒出一個個小格,所有情況都應該絲毫不差地落入這些格子中的某個。

但後來知道,這個體系也是鬆動的,具體的鬆動在,每個層級每個角色,都可以有一個詞,叫Discretion,裁量權。

唐人街上擺水果攤的阿姨,因為水果攤擺出來規定尺寸線3厘米,收到了一張1000刀的罰單。而同一個警察,看到豪車停在禁止停車的地方卻沒事。擺攤超過規定線,應不應該罰?可以罰,也可以不罰,這個叫裁量權。亂停車,應不應該罰?可以罰,也可以不罰,這個叫裁量權。

一個白人小伙在社區里晃,警察看到沒反應;一個黑人小伙在社區里晃,警察看到攔住他查證件。可以查,可以不查,他想查就查,不想查就不查,覺得誰可疑,高興查誰就查誰,這個就叫裁量權。

DA查案,根據手頭證據多少,這個案情的惡劣程度,他可以決定,告誰,還是不告誰,這個就是裁量權。就算起訴了,走到庭審前仍有漫長階段,一般都會有控辯協議,為了節省雙方時間、避免佔用司法系統和浪費納稅人的錢,檢方會提議可以撤銷一些指控,以換取被告早點認罪或者早點認罰。但他們也可以不給你,這個也是裁量權。

這個案子里,陪審團成員之一說:「我很驚訝,檢方查了5年,只查到這些證據,就把這個案子拖了那麼久,推動到了庭審階段。」孫啟誠一家為這場曠日持久的官司花費了超過1千萬美元,而動用了國家機器讓數十個律師為此案奔忙的DA辦公室,花掉納稅人的金額應該遠勝於此。

孫啟誠的律師說,一般控辯協議,檢方會說,你可以提早認罪,或者提早認罰,但這個案子沒有。從頭到尾檢方咬定口風,你必須認罪加認罰。他們要一場大獲全勝。

在傳訊(arraignment)階段時,檢方特地把已經經歷過傳訊的幾個被告叫到了法庭。然後,將一長串被告用繩索牽著,走過法庭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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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可以一個一個帶被告,他們可以兩個三個帶被告,已經被傳訊過的被告根本不必再次來法庭。但他們選擇將十幾個被告召齊,如同大閘蟹一樣串起來,被媒體的閃光燈興奮地捕捉。

所有律師都說,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場景,這種明顯有羞辱意味的場景。影片中,連DA發言人都必須避而不談:這不是我的決定,這跟我沒有關係。

片子最後,DA辦公室發言人說:「國寶銀行並不是無辜的,就算沒有定罪,他們也沒有證明自己是無辜的。」但辯方律師說,DA輸了案子後,唯一得體的回答是:「雖然我不同意,但我尊重陪審團的決定。

每個人都有面對媒體發表自己言論的裁量權,哪怕最基本的法律常識告訴我們,刑事案件是無罪推定的,舉證責任(burden of proof)在檢方。

片中,前美國聯邦檢察官辦公室貸款欺詐部門主任,Neil Barofsky說:「世界上有兩種貸款作假,一種叫為了房子作假(fraud for home),一個叫為了利益作假(fraud for profit)。有一些人,為了住進自己想要的房子里,作假了,技術上是不是犯罪?當然是的。但這值得州政府和聯邦政府動用所有的資源么?當然不是。」

「另一種貸款欺詐,根本從來沒有人有意願要支付房貸。(某些人)只是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攫取收益,通過層層包裝,繞過我們的監管。這些貸款,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可能會有人償還,這才是值得花費精力的欺詐。」

「我坦白,今天走路來上班的時候,我闖紅燈了,我當然違法了,根據法律,可能收到一張罰款單。但紐約警察應該抽調他們用在其它犯罪上的警力,特地過來給我一張罰款單么?」

4

回到唐人街 Back To Chinatown

孫啟誠有四個女兒,一個醫生,三個律師,其中一個女兒再去讀了沃頓商學院,回到中國城接管家裡的銀行。

和熱愛唐人街的孫啟誠不一樣,孫的太太作為中國移民,卻討厭中國城的一切。她說,那個城會讓她頭痛。

他們家住在離唐人街開車1個半小時的富庶白人社區里,四個女兒全部不會說中文。當兩夫妻想要瞞著女兒交流時,他們彼此間就說中文。

他們的小女兒,Chanterelle Sung,孫儀林,曾經在紐約曼哈頓地區檢察官辦公室工作過7年,她工作的部門,正是對國寶銀行提起訴訟的部門。在採訪中,孫儀林哭了,她說,她工作的7年里,是整個DA辦公室里有口皆碑最正直的人。她說,她沒有想到針對自己一家的就是手把手把自己訓練出來的官員。她說,that"s where I come fr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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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最讓我感慨的就是這段。

我們這些在海外的華人,無論離開唐人街多遠,總有一刻會忽然發現,原來我們從未離開唐人街。

我們中有很多人試過宣布——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就像孫儀林,她一定從小就覺得,自己和唐人街上的那些人,雖然都是黃皮膚、黑頭髮,但是完全沒有關係。她在白人區長大,她根本不說中文,她學法律並且沒想用法律賺錢而是當檢察官(多麼主流精英的抱負)。可真正刺痛她的,也正是從這個案子里,從她那些同事的臉上,她頓悟過來:原來在他們眼裡,她從來都是一樣的。

無論英語是否流利,無論取得了什麼學歷,無論住什麼樣的房子做什麼工作,無論是坐船來的還是坐飛機來的,無論多麼「融入」主流社會,無論多想撇清自己和唐人街的關係,無論還說不說中文,對祖國報著什麼樣的情感——我們從未離開唐人街。

That"s where we come from.

今時今日在美國的華人移民,我們面對著很多挑戰。我們開始說亞裔不再是「啞裔」,越來越多人參與政治,在面對歧視法案時候說不,參加聽證會,推選自己信任的議員,不再懼怕遊行和媒體,也願意在法庭上為自己利益抗爭。

我們開始慢慢感覺,我們不是一個個散落的、獨立的個體,而是政治上,是一個community的一員。誰都不能獨善其身。

虎皮媽說

今天這篇寫得有點長了。謝謝大家耐心看完。

又到一年春節,祝大家新春快樂,闔家安康。這周《致十五歲》停更一次,那天要準備年夜飯。謝謝大家一路陪伴,狗年我們都越來越好。

繼續給自己第一本小說集打個廣告

——《人間故事》,有漏皆苦,而人間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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