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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路,我只能走到這裡了

事情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我明白了,可是已經晚了。

我已經沒有選擇了。

那陣子我剛剛失戀,每天看到的世界也是朦朦朧朧的。坐在廣場的長椅上,我甚至都不知道該用這段閑暇去思念誰。我只能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走我們曾經一起牽手走過的小路,看我們曾經一起依偎看過的湖水。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找到那條小巷的,因為我再也沒能再回到那裡去避免自己開始時的錯誤。

巷子很窄,裡面充斥著一種淡淡的霉味,似乎從沒有人走過這裡一般。兩邊的磚瓦中也基本沒有隱藏著什麼店鋪——之所以說是基本,是因為當我走到巷子盡頭的時候,我發現一扇快被蝕盡的小門。小門真的很小,有一種想進入不得不低頭的感覺;有的地方裂出了一條小小的口子,我無法想像這樣一扇門在冬天怎麼擋風,而在這樣的環境中如此小的門又能迎接多少陽光。

門被我鬼使神差推開,原本很黑的屋子突然有了些許光亮,升騰起一片飛舞的氤氳。和外表不相符的是,屋裡所有東西都擺放得異常整齊,完全不像年久失修的樣子。廳堂不大不小,正中央擺著一張木質桌子,而桌子旁擺放著一把椅子。我走近桌子,發現桌子上竟然放著一瓶墨水、一隻鋼筆和一個本子——似乎這裡是一張文人的書桌,供人在這裡書寫著什麼。我伸手打開本子,微微泛黃的紙上密密麻麻地覆蓋著不同的字跡,每一頁都像被水浸泡過似的柔軟。

「年輕人,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我被嚇了一跳,撐著本子的手一抖,才發現原來這裡不只一間屋子。一個白髮老人低著頭從裡屋中走出來,徑直走向我站立的那張桌子。我盯著老人,等待著他的自我介紹,但他似乎沒有抬頭的慾望。

長達一分鐘的尷尬,希望他沒有發現剛才我偷看了他的本子。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怎麼找到這裡的,就是不斷地走。」我終究沒有忍住,「所以,您可不可以告訴我您是誰?」

老人拿起本子,搖搖頭。「我是誰,或許我說了你也不信。但我看到,剛剛你對這個本子很感興趣。」

他還是發現了。我尷尬地笑笑,不置可否。

「沒關係的,很多人都看過的。」老人終於抬起頭,看著打開的門。「也許你可以看完這個本子,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和我聊下去。」從始至終他都沒有直面我,只是眯起眼睛享受透進來的光。

猶猶豫豫地踱到老人身邊,從他手裡拿到那個本子。老人依舊沒有看我,似乎我拿的根本不是他的東西。

我名正言順地打開本子,認真地看著每一頁。本子應該存在了一些時日了,看起來至少有幾百頁,而每隔幾頁都會換的字跡顯示出這個幾近寫滿的本子已經輾轉很多人的筆下——彷彿每換一種字體,都是換了一個故事。

「我也曾有過理想,我也曾努力奔跑。但我就是沒有奮鬥的勇氣,我只能在他人的嘲諷中一步步墮落下去,在深淵裡看著自己曾經幻想了很久的夢。我真的很想告訴其他人,不要再頹唐著荒廢著,勤奮才是我們真正的避風港。如果再來一次,我願意撿起自己那些用來抱怨的日子。」

「當我看到爺爺躺在病床上微睜的眼睛,我才明白這些年來我是怎樣忘卻了這個一直無條件愛我的老人。我握起他的手,枯樹枝般的皮膚。曾經爺爺用這雙手輕撫著我,告誡我要努力學習爭取日後出人頭地。而今我真的做到了,卻忘了當時出發時的目的。倘若還有機會,我寧可自己從來沒有考上大學,而是一直陪在他身旁。」

「那天我接到老闆電話,讓我抓緊把貨送過去。我一看路口沒人就闖了紅燈,誰真的想到會突然衝出一輛車啊。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司機被我撞飛時那個驚訝與恐懼的眼神,每天晚上我都能夢見他血淋淋地從車下爬出來。真的,如果能重來,我一定不會漠視生命也不會破壞規則了。」

再抬起頭,陽光已經不見了,是老人打開了燈。

我輕輕合上本子,嘆口氣。「可惜了,我們總是以為上天可以給我們再來一次的命運,去追上那個曾經被寄予厚望的自己。只是,從沒有人會賜予我們這樣的機會。」

老人轉過頭看向我。

這是我第一次看清老人的正臉,沒有我想像中渾濁的雙眼與凹陷的眼眶。歲月只是在他的額頭上划出幾道皺紋,臉色依舊紅潤,眼睛依舊清澈,牙齒依舊完好。我想如果不是他蒼白的頭髮與弓起的後背,我一定不會認為他是一個老人。

「如果你真的有這樣的機會,你願意重來一次么?」

我略帶不屑地把本子放回桌子上,準備離開這裡。「願意又怎樣?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時間機器?如果有的話,哪還會有這麼多遺憾。」時間不早了,只當是來這裡看了那麼多的懺悔與不甘。

「其實你不知道的是,他們已經回到過去了。」老人沒有阻攔我的意思,只是自言自語地說著,「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去的。」

踏出門檻的腳被我收了回來。我回過頭,只是靜靜地看著老人。

老人轉過頭去,坐在椅子上,輕輕摩挲著他的本子。「我是誰不重要,但重要的是,每一個人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遺憾與後悔,沒有人不想修正那些刻骨銘心的哀慟。把你的故事寫在這個本子上,你就可以站在起點再經歷一次。」

我依舊沒有說話,昏黃的燈光搖晃著打在我們身上,灑下兩個人的影子。

「當然,回到過去可以,但你也要承擔一定的風險。如果你把來時的路再走一遍,迎接你的是同樣的結局,那你餘下的一生就要交代在這一條路上了,不斷地走,直到你走出另一種不一樣的人生為止。」老人說完,站起身,走進裡屋,「本子和鋼筆都放在這裡,寫不寫信不信都由你決定。走的時候記得關燈關門。」

我坐在門檻上,右手邊是自己熱愛又痛恨的世界,左手邊是老人口中所謂的過往。

敢不敢信一次。

就當是,我祭奠一次往昔,把自己心中所有的悲傷刻在一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裡。我不斷安慰自己。能回去,就試著挽回她離開的背影;回不去,就繼續一個人的獨白。

賭一把吧。用一個故事,賭一場愛情。

我努力平復著心情,不斷調整拿著鋼筆的姿勢。這已經是我第三次打開這個本子,只不過這一次,我要寫下自己。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能做的就只有不斷重複著『北方有佳人』。她的一顰一笑,她的長袖輕舞,她的談笑風生,輕輕地鑲嵌在我的心裡,揮之不去。我以為,我蒼白如白紙的生命因為她的到來終於開出了艷麗的花。所以我漸漸出現在她的身邊,試著攬入她發梢的溫存。我為她翻山越嶺,卻無心看風景。

後來我真的可以只為她一個人歌唱,她也只會對我一個人笑。那些日子裡我以為這個世界對我已經足夠溫柔,我一定要燃盡自己的生命去好好對待她。我甚至記得我們一起做過的每一寸夢,記得舞台上她為我跳的每一支舞。我真的以為,我可以愛她一個人終老。可惜,我以為的人生,不是我的人生。

青澀的喜歡終究像是滿城泛黃時單薄的落葉,時間一長就無情地碎落。我眼前只殘存著她停滯的笑,再不能擁抱澎湃的眷戀。她只是匆匆闖進我的生命又匆匆離開,留下我在原來的維度中傷感每一分鐘。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我的夢,帶走了我所的遠方。只是我悵望灰天,再沒有人在另一邊笑我。

或許愛情真的就像馬爾克斯說的一樣是一種本能,婉轉動聽至沉重而不可說。我真的希望能再次遇見你,就像我們初見時的模樣。」

之前我以為已經流盡的眼淚不間斷地從筆尖流淌出來,我趴在桌子上,看著眼前的本子。曾經說好的倔強不回頭被剎那間擊敗,我異常地懷念著那份情。我多麼希望老人說的都是真的,那樣的話我一定不會再把她丟失在茫茫人海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還是選擇了站起來向著門口走去。不過幾米的距離,卻似乎有幾光年那麼遙遠。也許走出這間小屋我就再沒有勇氣撕開回憶的傷疤,也再不會刻意想起那個讓我撕心裂肺的人兒。

深呼吸,邁出右腳,走出這間小屋,關好門。

借著若隱若現的月光,終於看到門兩邊的木板上寫著若有若無的幾個字:

「囿於夢中,奔在路上。」

轉身對著這間莫名其妙又讓我充滿期待的小屋深深鞠一躬。無論是迎接孤獨的疲憊還是重逢的欣喜,我相信這都不是末路——儘管我更期待後者。

走出小巷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我正走在與她初識的路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與車輛。陽光躍動著落在大地上,砸在我的心上。我連忙轉頭去看,卻發現身後是一排梧桐,那條小巷已經遙遙無期。

我開始覺得那個老人說的是真的,懷著被命運寵幸的欣喜竊喜著。

「您好,我想請問一下,到幸福大街應該怎麼走?」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我激動地想哭。真的是她。即使再看千千萬萬遍,也沒有誰能像她一樣能在我的心中美到窒息。

我按捺住所有的狂喜,儘可能平靜地報以一個微笑。「正好啊,我們順路,不如我陪你一起過去吧。」

她興奮地像個孩子。「太好了,我已經問過很多人了。可我是個路痴,始終找不到。真是太謝謝你了。」依舊是那麼好看的眸子,依舊是那麼美麗的酒窩,我努力地告訴自己現在她只是一個陌生人,才剋制住了將她環進懷裡的衝動。

一路上我為她介紹著這座小城裡的所有,介紹著我們曾經走過的路看過的景。她只是咯咯地笑,我也陪她笑著,一如我們以前的模樣。後來她告訴我,她分明看到我笑出的眼淚在熾熱中飛舞。她以為我是想起了什麼過不去也回不去的過去,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已經回到過去遇見了最想遇到的人。

走到書店門口,她停下來向我道別。我沖她揮揮手,強忍不舍準備離開。

她卻突然一笑,佯裝惱怒地說:「你不打算給我你的手機號么?我還打算請你吃飯來感謝你呢。」說著走到我身邊,拿走我襯衣口袋裡的手機,把自己的號碼存在裡面,同時把自己好聽的名字再一次留在了通訊錄中。

其實她不知道的是,這個號碼,曾經是我通訊錄中唯一留住的東西。

後來的故事大同小異,她終是又一次成為我的女朋友,我們又可以一起壓馬路,我又可以在看電影的時候偷偷吻她再看她羞赧的笑。我甚至幻想著,我真的可以為她戴上戒指,可以掀開她的蓋頭。

我開始感激那個老人。不過,我發現自己再無法找到那條小巷,連一聲謝謝都無法說出。

只是逐漸地,她覺得我太粘人。她說她在我的身邊沒有一點自己的空間,凡是她出現的地方她都能發現我——可她不知道的是,我走那麼久走到而今只是為了能夠繼續陪在她身邊——於是我們不斷地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發生著或大或小的摩擦。我想起她曾經的離開是由於我太容易忽略她的感受,對她的關懷都比不過對遊戲的熱情。但當我真的學會修改自己去照顧她,卻在不經意間矯枉過正。每次爭吵過後我總會低頭認錯,因為我想起老人已經足夠奢侈可以把她從過去還給我,而我害怕有一天等我醒來,我聽到的不是早安而是永別。我希望我可以一點點改正,趁她還在我身邊。所以我學著輕輕鬆開自己緊握著的手,學著安慰自己其實她一直都在身邊,學著把支離破碎的玻璃心一點點縫補。

可是一切都是徒勞。當一個人不再愛你的時候,連你的存在都是錯誤。

那一天最終還是到來了。

她微笑著對我說,我很好,只是我們不合適。我面無表情地祝她幸福,然後轉身離開。整個過程就像排練過似的沒有一點尷尬的停頓。原來重新擁有的感覺就是把曾經經歷過的傷痛再經歷一遍,我叮囑自己不許回頭,要勇敢地做好自己。

一個人走在四下里無人的街,想到那盞一直為我明亮著的燈從今天起就要熄滅了。我蹲在路邊,把頭埋進衣領里靜靜地啜泣——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眼淚究竟是為了她還是為了逝去的時光。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邊突然響起汽車鳴笛聲。

我抬起頭,錯愕在原地。

又是我們初遇的那條路,不遠處就是已然幻化成我生命一部分的她。

「如果你把來時的路再走一遍,迎接你的是同樣的結局,那你餘下的一生就要交代在這一條路上了,不斷地走,直到你走出另一種不一樣的人生為止。」老人的話像一把錐子扎進我的腦海,把不停掙扎的我扎得頭破血流。

可,這條路,我已經不想再陪她走一遍,不安已經代替了那份欣喜。

所以,我不再開口。我們只是擦肩而過。

儘管如此,她一直都是我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哪怕之後遇到無數足夠完美的人,都沒人能和她一樣像彩虹一樣絢麗在我的心中。

我以為我一直單身,就不會再與她有任何交集。與其擁有過再是痛徹心扉的失去,我寧願不再開始。

令我意外的是,母親異常操心我的感情狀況,聽從姑媽的建議為我安排相親。

百般拒絕無果,我只能硬著頭皮嘗試著約見母親為我精心挑選的相親對象。

是她。

這是命運的嘲諷么?該來的還是要來,躲不過去的。

縱然我根本不想再見到她,奈何母親以死相逼,說她對這個姑娘很滿意而姑娘也不排斥我。我控制著自己儘力忘記我們分手時我眼瞼垂下的那一條條瀑布而是回想起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勉強答應了。

以後的故事換了內容但堅持著同樣的結局。

她又一次成為我半夜醒來後濕透了枕巾也抓不住的幻影。

也許本就是這樣,比悲傷更悲傷的,是空歡喜。

我突然想到老人的那個本子,那些和我一樣憧憬著再來一次的人們,如今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生命之所以讓我們充滿期待,不是因為那些美好的曾經,而是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決定未來的日子。人生沒有如果,無論是幸福還是苦痛,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再走一遍也無法避免遺憾與後悔,更無法重溫那些美好。彷彿我們的生活就像一隻只漂流的船,在不同的地方一次次起航,也總會停留在相同的終點。與其執著於無法改變的過去,不如微笑著擁抱未來;與其用一個錯誤去挽留另一個錯誤,不如試著釋懷已經犯下錯誤的自己。

我多麼想能站在那個老人面前告訴他,這條路,我只能走到這裡了。

可惜當我懂得這些的時候,我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無數遍。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一遍遍地對著走來的她說,「你好,很高興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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