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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航的星際之旅

10多年間,周航一直在尋找生命的意義以對抗虛無,他找到了星際。讓他從眾多空有惆悵的年輕人中脫穎而出的是他聰慧的頭腦和不畏付出的行動力。當星際讓他重新感到麻木時,他希望為自己的生活尋找新的目標,這次,他發現生活的意義在於生活本身。

文|荊欣雨

編輯|趙涵漠

幻覺

星際爭霸2選手 iAsonu(周航,以下簡稱iA)這天有好幾場硬仗要打。前一夜,他一宿沒睡,但此刻對著現場熱情的幾百名中國觀眾,他靦腆地笑了。他的右臉頰上有個無法忽視的酒窩,像小石子投入水面激起的漩渦。今年25歲,iA是國內近幾年所有星際比賽中奪冠最多的選手,蟲族,被玩家稱為「中國星際第一人」,甚至是「中國星際的希望」。

這是2017年夏天的上海,他正站在英特爾極限大師杯賽(Intel Extreme Masters,以下簡稱IEM)的現場。這是一個被韓國選手統治的遊戲,iA是入圍的16名選手中唯二的中國人之一。前年的比賽,他則是唯一一名闖入16強的非韓選手,儘管很快被淘汰,但那已足夠讓許多中國玩家激動。

iA被分在「死亡之組」,與他同組的3名韓國選手分別是一項韓國星際頂級賽事的第一賽季冠軍、第二賽季冠軍和全年總冠軍。第一場比賽他與神族選手Stats對決,三位英文解說審慎而不失樂觀地預測著結果:「其他中國選手近幾年都有些起伏,iA卻一直很穩定……但,對面是Stats啊,世界上防守做得最好的選手。」他們提到主場因素也許會為iA加碼,「總是會有些機會的,很小的機會。」

比賽開始了,兩人先打成1:1平,第三局中,iA在前期巨大優勢的情況下被Stats翻盤。他有些懵。連續一個月,他異常地焦慮、失眠,甚至有些抑鬱的徵兆,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從成為星際職業選手的第一天起,他的目標就是世界冠軍。他在手機上設置了每天早上7:40的鬧鐘,備註是「perfect body! world champion!」不同於國內選手普遍喜歡模仿韓國選手,他自己研究戰術。但到國際上打比賽兩年,他得到的結論是韓國選手是不可超越的,就連歐美選手也逐漸打不過了。這種「原地踏步」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心魔,在睡眠極其不足的情況下,他繼續堅持每天15個小時的練習,渴望有新的突破。

輸給Stats讓他進入敗者組,與另兩名選手中的敗者打第二場,「他有些輕敵,我應對得很好,因此就拿下了。」iA對《人物》記者講述當時的戰況。

勝者組中,Stats輸掉了比賽,這意味著iA將再次與Stats對戰,爭奪B組僅剩的一個出線名額。第一局,iA拿出自己研究很久的戰術:用一個騷擾兵種做主線兵種,然後利用狗毒爆和宿主的機動性打了Stats一個措手不及。

雙方進行著激烈的攻守,iA指揮著密密麻麻的蟲族部隊傾巢出動,這個種族名副其實,外表醜陋,給人世界末日之感,彷彿要吞噬掉對面的所有生命。他優勢很大,一波來勢洶湧,被守住了,再次進攻,試圖結束比賽,Stats指揮神族兵種艱難防守,屏幕上無數道白光閃過,雙方的兵糾纏在一起,解說的語速越來越快,Stats守住了!

恐怖的多線防守能力拖住了時間,Stats造出了質量遠高於蟲族的高級部隊,iA打不過了。雙方鏖戰30分鐘——這在星際比賽中是相當漫長的。這局比賽後來被星際官方評為當年的高光時刻之一。

在星際的世界裡,玩家如同一個國家的領袖,需要在短時間內做出多種決策,包括發展經濟,打造不同的兵種組合,進攻和防守,並需要根據對手的反應做出各種戰術應對和心理博弈。頂級的星際比賽,是高手之間智力、體力和心理的終極對決,在iA 的描述中,「只有選手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旁人是無法窺伺到的。」每名玩家都獨自作戰,你無法要求別人為你的失誤買單。iA喜歡這種「難」,「星際是沒有上限的,每場遊戲里有無數個細節,為了獲得進步,你要付諸巨大的努力,而有的遊戲打著打著就到頭了。」

比賽在一個透明的、幾平米見方的玻璃房子里。玻璃房完全隔音,背後的角落裡站著一名儘可能沉默的裁判。iA坐在座位上,仍不能相信Stats剛剛抵禦住了自己的進攻,他皺了皺眉,隨後用兩隻手捂住臉,酒窩消失不見了,像水面重歸平靜。他睡得太少了,在漫長的黑夜裡,無數個放棄的想法曾湧現出來:去非洲的農村裡教個書也許不錯,要麼乾脆從世界消失,帶上些現金,改掉名字,隨便到什麼地方重新開始。

還有機會,很小的機會。第二局開始了,iA故意使用了特別激進的開局,他要讓對方以為他要進攻,進而出兵,防守。接下來,iA按兵不動,「這樣Stats會轉而認為我在發展經濟,然後就會來主動進攻我。」事實是iA確實在造兵,沒有發展經濟,等Stats如他所料前來進攻時,便被他前期造出來的「茫茫蟲海」打得潰不成軍。

心理博弈成功了,機會更大了些。決勝局中,Stats亂了陣腳,兩人逐漸進入到了一個相對混亂的局面,「這時候就考驗雙方隨機應變的能力了,我做得更好,所以贏了。」iA對《人物》記者總結。當屏幕上亮起「勝利 iAsonu」的標誌時,現場沸騰了,前排的幾個觀眾雙手握拳,跳了起來。英文解說的語氣中充滿著不可思議;「我不能相信我看到了什麼……他接連打敗了兩個冠軍,this man, he"s absolutely on fire right now!」

iA的酒窩又出現了。他的朋友童曌在現場看完了比賽,她對《人物》記者回憶:「周航太開心了。他平時是不會主動找話題的人,但贏了就會跟我們說各種奇怪的東西。他開心的時候很可愛,像個活生生的人,平時大多時候,他都是比較疏離的。」

毫無疑問,這個成績是近幾年中國的星際選手里沒有人能做到的。賽後的採訪中,iA的酒窩變成了一枚彎彎的月牙,主持人問他有什麼想對粉絲說的嗎?他回答:「這(對我)只是錦標賽上的一小步,但卻是中國選手的一大步。」

那天的比賽結束後,iA跟幾個好朋友去了洗浴城泡湯。同去的職業選手Cloudy(高源)在微博上發布了一條視頻:iA穿著浴衣,自顧自地騎在一個小孩子才能坐的玩具車上晃來晃去,最終被工作人員趕了下來。大家都為他開心。

回到基地後,iA長舒一口氣,想著今晚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他很快睡著了,大概一兩個小時後,他醒了,盯著漆黑的天花板,失落如潮水般洶湧地撲上來,心裡有個聲音在絕望地喊著:為什麼?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擁有正常的生活呢?比賽打好了,贏了冠軍也不行嗎?如果這也不行,那一切的意義在於什麼呢?他感覺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

八進四的比賽中,iA被另一位韓國選手3︰0出局,事先準備好的三種戰術,輪番拿出來,哪一個都沒奏效。他毫無還手之力,也醒悟了:原來前天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他有了退役的想法。

在星際爭霸2的世界中,玩家可以在蟲族、神族和人族之間選擇自己喜歡的種族,進行對抗。iA是一名蟲族選手,國內的一些玩家稱他為「中國蟲王」

I AM SO NUMB

IEM結束後,為了治療失眠,iA隔天去基地旁的健身房鍛煉一次,拼力將自己搞得精疲力盡,試圖調整自己的生活,訓練不再那麼刻苦了——反正怎麼練也拿不了世界冠軍。他想過去看心理醫生,但又覺得自己心裡的這種癥結無人能懂,也無從傾訴,只能自己調整。

一個月後,國內的黃金職業聯賽GPL第三賽季,iA沒願力練了,卻依然輕鬆拿到了中國冠軍。所有的比賽里,他僅有一場輸給了另一位選手ToodMing(黃慧明),這讓他久違地感到憤怒,胸腔里有把火在燒,他想砸鍵盤。一個小時後,他跟ToodMing再次相遇,以2︰0戰勝了對方。這場比賽打完時已接近午夜,即將獲得勝利的時候,他指揮農民在失敗者的基地旁邊建造了自己的基地——這種行為叫「拍基地」,在星際中是極其侮辱人的行為,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第二天,他奪冠了,一年中第三次將GPL冠軍獎盃舉過頭頂。站在舞台中央,他側過身,在歡呼、煙霧,和漫天灑落的亮片中親吻了獎盃,笑容里依舊有種純真,從四面八方打來的光照在他身上,光榮而孤獨。主持人走上台,請他分享奪冠的感想,他頓了一下,保持著笑容,「其實…… 對於這個冠軍,我現在有一點失落吧。」主持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垂下了眼,觀者幾乎以為他要哭出來了,「因為自己心裏面,還有更想要得到的東西。」

或許沒有人知道,iA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6年前,他還是華中科技大學自動化系的大二學生,有一天,他和室友鄭恆陽翹了微積分課去網吧,鄭恆陽給周航介紹了一款名叫星際爭霸2的遊戲。周航被這款遊戲精緻的畫面和高難度的操作所吸引,高中時玩的遊戲太依賴隊友了,而星際是獨自作戰的,更合他的胃口,他決定要把星際玩好。

2012年3月的一組官方數據顯示,全球共有330萬名星際玩家在線,來自中國的玩家佔了十分之一。更為輝煌的數字產生在前作星際爭霸1的時代,這款遊戲在1998年3月由美國的遊戲公司暴雪推出後,成為了當年賣得最好的遊戲。英國遊戲媒體GameSpot將它的成功歸結為「設計精良的單人對戰模式,三個各有特點的種族和接近完美的平衡機制,以及在線匹配系統帶來的天然的競爭性」。

星際意外地征服了被金融危機陰影籠罩的韓國。為了吸引那些尚未找到工作的年輕人,韓國的電視台開始組織一些對抗性的比賽,電子競技由此誕生了,並且如一切體育運動般地催生了俱樂部生態,以賽事為核心的內容體系和粉絲經濟。在韓國,星際的普及程度可以用乒乓球之於國人來做想像,2017年4月,總統候選人文在寅甚至使用了一張星際的地圖來拉票。星際被普遍認為是最有挑戰性和最難征服的電子遊戲,這可以從後來遊戲市場的進化中看出來:在星際的基礎上,誕生了Dota的原始地圖Aeon of Strife,這張地圖後來在魔獸爭霸3中被改進,成為了Dota,從而開闢出了全新的遊戲類別。星際是一切的開始。

是星際把周航從對生活的麻木中拯救出來。剛進入大學時,由於大一學習的大多是在他看來沒有意義的課程,老師也沒有令他敬佩,他很快對讀大學的意義產生了懷疑,「青春的迷茫」貫穿此後的大學生活。他拒絕去上課,每天躺在寢室里。有天早上,他去了武漢車站,隨便買了張票,在湖北孝感下了車,走出城外,在田地里躺了一天,晒傷了臉,徒勞無功地返回。

周航從不畏懼付諸真正的行動,哪怕只是漫無目的的嘗試——高中時,他只對物理感興趣,物理成績也是最好的,他認為物理學試圖解決的是一直以來困擾自己的問題: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於是,當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狀態時,他決定退學復讀,目標是南京大學物理系。這導致了父母的到來和一番長談,父親周用才堅決不同意,並用南大物理系的高分數線和高考的不確定性來說服他,周航妥協了。

作為周航不斷尋找各種出口的目擊者,周航的大學室友鄭恆陽在電話里告訴《人物》記者,「當周航面對一個困境時,他不會逃避,也不會妥協,他會一直尋找解決辦法,直到把這個困境解決為止。」因此當得知周航打算去打職業比賽時,他毫不驚訝,「之前看他胡亂折騰了太久,終於找到目標了。」他對自己的宿舍老大有種莫名的信心,「周航想做什麼,最後都會成功。」

周航決定要在星際的世界裡闖出一片天地,並制定了具體的練習計劃。他不愛去網吧,就抓緊一切時間在宿舍安靜地練習,「無法從表情上判斷出他是輸了還是贏了。」鄭恆陽向《人物》回憶。武漢的冬天濕冷難熬,周航的手常常打著打著就動彈不得,只好下樓打壺熱水,泡一會兒手,再回來繼續打。4個月後,他打上了國服宗師第一名,開始挑戰韓服。很快,他在業餘選手圈裡已小有名氣,在幾次高校聯賽上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這時,他意識到如果不接受專業的練習,就無法更進一步。他想到自己一直觀看的世界電子競技大賽WCG賽場上選手的熱血和榮光,做出了休學一年去打職業的決定。

進入新的遊戲世界的首要任務往往是起一個令自己滿意的ID。在成名後的無數次採訪中,每次被問及ID全稱iAsonu的含義,周航都會回答:「隨便打的。」他很早就習慣將情緒自我消化,羞於向他人表露,ID源於林肯公園的歌《Numb》(麻木),是I am so numb的縮寫,這種自嘲代表著他漫長的青春期里對生活方向和生命意義的不解和茫然。

「就是那種渾渾噩噩的狀態,像行屍走肉一樣,不知道路在哪兒。學習不喜歡,家庭沒愛的感覺,就是很頹,」iA在微信上斷斷續續地打出,「所以星際呢,更多的是給了我一個方向和精神寄託,我真的好久沒那麼麻木了。」

生命的意義

2017年的春節,周航沒回家,一半的原因是要準備比賽,一半的原因是對於家庭的抗拒。年三十那天下午,他打開外賣軟體,決定晚些訂一份望湘園的四人套餐,作為自己的年夜飯,沒想到兩個小時後所有外賣商家全關了門,年夜飯變成了紅燒牛肉麵。在孤獨中,新的一年開始了。

父親周用才和母親鄭永玉對小孩子周航最大的印象是「特別懂事,特別乖」。他們住在重慶的農村,為了生計,鄭永玉在兒子一歲多時就外出到南方打工,她稱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同時也是對於家庭婦女命運的反抗。48歲的她是個要強的、喜歡闖蕩的女人。母親在周航上小學時回到重慶,做些小本生意,父親打打零工,在周航的記憶里,兩個人頻繁地吵架,由頭是錢。採訪中,周用才和鄭永玉都堅持是自己的工作收入勉力支撐起了家庭,但「我們不在周航面前吵架的。」《人物》記者將這個疑問拋回給周航,得到的回答是「怎麼可能呢?我家只有一個房間」。

周航三歲半的時候,周用才的腿因為騎摩托車摔傷了,在醫院裡躺了半年,是兒子在醫院照顧他。他告訴《人物》記者自己至今還記得兒子「去食堂給我打飯,那麼大一碗,他都端不動」。從一年級起,周航就獨自起床,吃口早飯然後去上學,臨出門前,他會在被窩前跟母親告別,給母親掖掖被子。對於父母親的吵架,周航常覺得自己很冷血,他感到很煩,慢慢也麻木了。這種麻木某種程度上使他開始了對於生命意義的追尋。他渴望擺脫麻木,當他喜歡做一件事情時,他便不怕麻煩,使出渾身解數。三年級時,外婆家有了台電腦,可以打遊戲,他就帶上遊戲卡,獨自搭乘去鎮上的汽車,再換乘另一班客車到鄉下的外婆家去玩。

這種「懂事」在青春期讓父母對周航異常地放心,這种放心體現在周用才對《人物》記者的描述,「就覺得他的學習成績讓我們放心,從沒想過他不開心。」

初中畢業時,周航因為學習成績優異,獲得了去重慶市第一中學讀高中的機會。鄭永玉在重慶租了房子陪讀,卻經常消失得無影無蹤。父親把他當作乖孩子,不大過問學習。班上的大部分同學都是從初中部升上來的,他們之間的共同過去和隨口談論的城市生活讓周航感覺自己格格不入。第一次考試,他的數學只考了53分。周航感到孤獨,並開始無法控制地思考生命的意義。

他總以為生命的意義是一件可以做一輩子的事情。高中三年,曾有過無數的東西讓他沉迷,並吸引他為之付出了巨大的精力。高一時,他每天晚上在出租屋的電腦上玩一款名叫信長之野望的網路遊戲,時間一晃就到了三四點,疲倦的他倒在床上,抓起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國》,看了兩頁便昏睡過去。後來他開始住校,便抓緊雙休日去網吧打通宵。儘管如此,他表示自己對遊戲從來沒有所謂的「癮」,「只是想提高自己在這個遊戲里的技巧,就一直玩。」

課堂上,他一度沉迷日本的推理小說,從島田莊司到江戶川亂步到東野圭吾,他在手機上看了幾百本。他喜歡《斜屋犯罪》,為其中精妙複雜的推理鼓掌叫好,也喜歡看東野圭吾的《秘密》,那種並非驚天動地的,生活化的掙扎令他感同身受。暑假時,他在電腦上敲了一篇兩萬多字的推理小說,名為《惡魔的匕首》,寄給了《推理》雜誌。小說里,有兩個要好的朋友,甲墮落、吸毒,跟廢人沒什麼區別,身患絕症的乙為了拯救甲,將自己的自殺巧妙地偽裝成了一起謀殺案,嫁禍於甲,讓甲受到刺激,從而改邪歸正。「就是想寫人性的迷茫和複雜。」周航告訴《人物》記者。

他還提到日本作家乙一以「殘酷和慘烈」為基調的幾部黑暗作品。過段時間,他找到了新愛好:修仙小說。這類小說多誕生自網路,語言簡單,劇情類似於打怪升級,從早上睜眼到晚上入睡,他一天最多可以讀100萬字。他後來還沉迷過一段時間的張愛玲。

在高中同桌雷文瀚眼裡,周航「話少,很低調,有自己的想法,但從來不會試圖用自己的觀點影響別人」。他認為周航非常聰明,因為後者在學習上的表現從來都是「毫不費力」的,「他效率很高,如果他想提高成績,稍微努努力就能實現。」臨近高考時,周航意識到要在學習上投入更多精力,便從虛擬世界裡略微抽身,最終以班上第二名的成績考入了華中科技大學的自動化專業。報志願的兩天,周航住在雷文瀚的家裡,在沒有任何家人的建議下自己做好了決定。

父母能感受到長大後的周航身上的那種疏離。他們要求兒子一周打一個電話,他很少遵從,有事時才打回去。擁有賺錢能力後,他心甘情願地解決了所有家庭成員造成的麻煩,但去年沒有回家過年。母親鄭永玉給他發微信,得到的回復大多是「嗯」,而這位母親也並未意識到自己對外面世界的嚮往讓她錯失了建立母子羈絆的黃金時期。每次打比賽,周航從不會主動向家裡分享比賽結果,對於《人物》記者提出採訪父母的請求,他起初是拒絕的,因為「父母對我的事情完全不了解」。但他也總是強調,「他們真的儘力了,與其奢求別人的好,不如讓自己更加強大。」

在上海浦東區的IG俱樂部基地里,

iA正在為2月初的GPL全年總決賽訓練

衰落

在星際的世界裡,iA正在變得強大。2013年底,在獨自訓練了一年多之後,他拿到了一個去當時的頂尖俱樂部IG當練習生的機會,辦理好休學手續後,他與朋友坐車去廣東崑山看WCG的比賽,這個由韓國三星公司贊助的全球性賽事承載了中國早期所有遊戲玩家的美好回憶。2005年,魔獸爭霸3選手SKY(李曉峰)在WCG上獲得冠軍,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讓他成為了一代玩家心中的「神」。作為WCG的觀眾,參賽選手身上迸發出的巨大活力與熱情曾讓周航觸動,Beyond the game的口號被他記在心裡。他擁有著十分美好的憧憬:明年,也許自己也可以站在這個舞台上,迎接潮水般的歡呼。

到了廣東,他們才得知這是WCG的最後一年。此時他還未意識到,伴隨著WCG停辦的,是星際2、魔獸爭霸3等曾經佔領了全中國網吧的一系列即時戰略類遊戲的衰落。遊戲市場在擴大,為了吸引更多的玩家,更容易操作和理解的遊戲被開發出來。《人物》記者接觸過的所有星際玩家,都以這款遊戲的極高難度操作為傲,如果以APM(每分鐘操作鍵盤和滑鼠的次數)作為標準,國內頂尖星際選手的APM可以達到350-400,而2011年登陸國服,後來佔據遊戲市場半壁江山的英雄聯盟,只需要70-80就可以成為職業玩家。星際吸引iA的那種高難度的挑戰性,正使這款遊戲變得小眾。各種星際的賽事接連停辦,幾乎所有的職業選手都失去了方向,也放鬆了練習。

對於iA來說,他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來證明自己。他每天練習十四五個小時,這種勁頭讓人想起他高中時「研讀」修仙小說——吃飯、睡覺、一件自己想做的事。IG的另外一名選手Xigua告訴《人物》記者,2014年他基本就沒怎麼練習了,幾個隊友在基地里打牌和玩其他遊戲,在這之前,Xigua最好的成績是WCG世界賽的亞軍。「但iA一直在練,他很快就超過了我們。」Xigua說。

比賽的消失在一點點打破iA對於職業選手的美好憧憬:三星的撤資讓WCG停辦了,暴雪對星際項目不看好,降低了運營力度,本土比賽NSL停辦了,每年兩三個賽季的G聯賽不斷延期,他瘋狂訓練,完全不在乎隊友的鬆懈,水平迅速地提高,卻找不到用武之地。少有的幾次比賽,一次是美服的戰隊聯賽ATC,延遲很高,他硬著頭皮去打,卻發現每次輸給外國人時,論壇上總是罵聲一片,「太菜了」、「智商低」等話語讓他幾乎不敢再點開論壇。好不容易有了線下比賽在北京舉辦,星際接在DOTA2之後,他們拿了冠軍,出來之後卻看到,本來滿座的場館,只剩下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他的領隊。

此時,國內的電競產業迎來了自己的好時候,大量的資本湧入了DOTA2和英雄聯盟的項目,相比之下,星際如同一個苟延殘喘的老人。對於星際選手來說,絕望正在成為家常便飯。iA曾在某論壇上寫道:「當有人花了幾個月還在為能有一點微薄的基本工資奮鬥時,某個新興休閒遊戲的新選手已經拿著數倍於你的工資。當T14的巨額獎金象徵著電競的春天來了的時候,卻連比賽的影子都看不到。當主播行業遍地是金的時候,星際項目卻是無人問津的荒地。有人說夢想和麵包本來就不可兼得,但是當夢想真正被貶到一文不值的時候,內心還依舊堅定不移嗎?」

一年的休學期快結束的時候,iA晉級了WCS(暴雪官方組織的世界賽)的第三賽季,他的隊友XY沒能成功晉級。根據官方規定,選手可以通過在美服打足200場並且段位在大師以上,來獲得去美國打天梯外卡賽的名額,勝利者可以繼續晉級。由於時差關係,中國選手往往要在半夜上分,還要面臨極高的延遲,起不到任何練習的效果,iA打過兩次,被耗得心力交瘁,但XY決定嘗試一下,出於好心,iA幫他刷了100勝場。(因為高端局玩家較少,兩個人一起匹配經常會排到對方,這時iA會選擇主動退出來幫XY獲得一次勝利。)

不幸的是,他幫助XY刷勝場的行為被人舉報,暴雪總部給予二人禁賽處罰,並取消了iA的晉級名額。事情一出,論壇上罵聲一片,幾近絕望,iA試圖做最後的努力,他給暴雪總部寫了一封郵件,試圖指出這種晉級制度本身的不合理性,得到的回復是:你們違反了體育精神,處罰無法修改。

將近4年後,iA與《人物》記者談論起這件事情時,他指出當時韓國選手也存在互相刷分的行為,但是暴雪不可能拿大部分韓國選手開刀,只能選擇處罰他和XY。他反覆強調「我是不對,但如果這種制度本身是不公平的,是不是該有打破者呢?」記者指出他的行為並不是打破制度,而是在違反制度,被制度懲罰後才想要反抗,他試圖繼續爭論,又覺得沒有必要,「你無法體會我的感覺。」談論這段並不是一件讓他開心的事情。後來,暴雪在中國區設立了WCS預選賽,取消了這種網上積累勝場的制度。

就這樣,帶著失望、羞辱和不甘心,iA離開上海,回到了學校。

「那可以說是真正的黑暗時期了,我都不知道我怎麼挺過來的。」iA告訴《人物》記者。2014年下半年開始,比賽逐漸多了起來,他有空也會去參加,到了下一年,他成為了國內具有統治地位的選手,直到今天。畢業季來臨的時候,他想找一份可以做一輩子的工作,就去了家視頻製作公司實習,一來二去還是提不起興趣。考慮到家庭經濟的壓力,和心中對星際的還未磨滅的熱情,他決定重新回到IG,做一名職業選手。

2003年11月18日,國家體育總局正式批准,將電子競技列為第99個正式體育競賽項目,這標誌著電子競技在中國的誕生。15年里,中國的電子競技一直肩負著「抗韓」的使命。與之前無數個電競選手一樣,iA的目標是擊敗韓國人,拿到世界冠軍,他相信只要努力,自己就會做到。

對於很多職業選手來說,電子競技的魅力在於一次又一次地衝破瓶頸。而它的殘酷則是:總有一天,你將不得不面對自己能力的天花板。國內打出成績後,iA開始頻繁地出國比賽。2015年,他出國沒拿到太好的成績,他將這歸結於自己還不夠強;2016年,還是沒什麼成績,這期間,他始終保持著極為嚴苛的訓練狀態,拒絕玩樂、戀愛和可以帶來可觀收入的直播邀約,並堅信這種刻苦會帶來回報。

2017年初,他去美國奧斯汀打WCS的第一站,止步於16強,但是是以2比3輸給一位實力頂尖的非韓選手,他覺得這代表著希望。第二站是在瑞典延雪平,他在32進16強時輸給了一位歐美二線的蟲族選手,他儘力了,也沒什麼失誤,這種結果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回國之後,故事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iA失眠了。

由韓國三星公司贊助的世界電子競技運動會(WCG)在青春時期的周航心中種下了電競的種子,參賽選手身上迸發出的巨大活力與熱情曾讓他觸動不已

加州的夕陽

萌生了退役的想法後,周航到美國散了一個月心。以前每次出國打比賽,剛抵達就忙著調整時差,準備戰術,輸了之後又失去了四處轉轉的興緻。這次在美國,他跟鄭恆陽自駕去密歇根湖,看到了十多年沒見到的銀河。這讓他懷念起小時候的夏天,鄉下沒空調,他就到外面鋪個涼席,邊扇蒲扇趕蚊子邊抬頭看銀河。那段時間他每天放空,健身,學做菜,偶爾打打星際。他破天荒地在鬥魚開了兩次直播,不講策略地在美服「亂玩」了幾把星際,邊玩邊跟觀眾聊天,反而體會到了打星際的樂趣。

在離家後與世界的交往中,周航發現自己的接受能力異常的強,他能夠輕易理解不同人的生活方式,而所有接受採訪的周航的朋友對他的評價都是,「他非常懂得為我們考慮,常對事情有種超出當下的理解,但不會強加給我們。」大學時代的女性朋友童曌在電話里對《人物》記者給出了跟父母極其一致的評價,「他非常懂得剋制,是個超懂事,超乖的男孩。」

雷文瀚記得高中時他與朋友吵架,同桌周航給出的建議是,「人與人之間應該保持一定的距離。」當時的他難以接受這種觀點,卻在後來的日子裡覺得周航說得不無道理。鄭恆陽說周航有時不大懂得「通融」,常在集體活動里掃了大家的興。很長一段時間裡,童曌總覺得周航不喜歡自己,「我們知道他對大家好,但他總是用那種討厭的眼神看著你,後來我們去問他,他還特驚訝。就感覺我們在演電影,把自己代入到劇情里了,而他是個跳脫出來的旁觀者。」

10多年間,周航一直在尋找生命的意義以對抗虛無,他找到了星際。讓他從眾多空有惆悵的年輕人中脫穎而出的是他聰慧的頭腦和不畏付出的行動力。當星際讓他重新感到麻木時,他希望為自己的生活尋找新的目標,這次他發現生活的意義在於生活本身。以前,他喜歡一個人待著,現在他無比渴望社交,不想再當「旁觀者」。他也想交個女朋友,父母失敗的婚姻從未讓他喪失對婚姻的信心。2017年的倒數第二天,他在微博上分享了一場TED演講,內容是哈佛大學的一項社會研究表明,能處理好各種社會關係的人更容易獲得幸福。在一次採訪中,我問他:「是從哪裡學會的愛別人?」他回答:「這是天性。」

去年,周航打各種比賽的獎金有40多萬,但他不想為了錢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比如直播。星際解說黃旭東和孫一峰覺得周航完全可以繼續做選手積累名聲,哪怕在國際上依然沒有好的成績,年齡再大些可以直接去遊戲公司做個高管。「你知道的,錢從來不是問題。」周航告訴《人物》記者。

回國後,他回了趟家,父親在新蓋的樓房裡為他準備了一個單獨的房間,連好了網線,幾株綠植,桶裝水整齊地擺在角落裡。這個從出生以來第一個在家裡擁有的自己的房間讓他有種不知所措的感動。他依然提不起勁訓練,並試圖接觸幾個有意向的工作,他想從現在的基地搬出去,在上海有個屬於自己的房間。打職業後,每當感覺迷茫不前時,電影是他的伊甸園,他喜歡看悶片,像《一一》和《少年時代》。

說沒有遺憾是不可能的,聽說荷蘭有一種致幻蘑菇,吃完後會產生一些幻象,周航很感興趣,「終於可以看見自己拿世界冠軍了。」他寫了篇名為《中國星際為什麼打不過韓國》的文章,在電腦里存了兩個月後發在了微博上。文章里,他將「打不過」的原因歸結為中韓電競體制的不同:韓國的電競誕生更早,更職業化,選手收入的有保障性和職業追求的純粹性讓他們擁有更好的練習星際的環境。他寫道,「就好像大家都在爬梯子,看不到頂的梯子,可能我們在233階,韓國選手在520階,等我們爬到520階他們又爬到了666階。」

旅行快結束時,他去洛杉磯看了當年WCS的總決賽,沒太大感覺,在年初的媒體採訪里,他曾提到這一年的目標是站上這個舞台。看起來,他在青春這個漫長的甬道里最終學會了擁抱遺憾。

在加州的某個下午,周航與另外兩個朋友從洛杉磯出發,自駕奔赴棕櫚泉的一場落日。朋友的開車技巧不是很熟練,眼看著落日的時間越來越近,而他們距離目的地還有很遠,他很焦急。以前,他總以為每條路都會有個盡頭,而盡頭處是一場期待已久的盛大落日,他使足了勁往前跑,卻發現怎麼也趕不上。那天,他建議朋友在半路停車,用手機導航了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他們爬上山頂,卻幸運地看到了層層堆疊的、如火的晚霞,他揚起外套,做了一個飛翔的姿勢。

「也許打完今年剩下的兩場比賽,工作定下來,我會選擇退役。」他平靜地說。他喜歡《一一》里的一句台詞,「再讓我選一次,還是會這樣。」而所有見證過他在星際路上執著追求的這六年的人都知道,與加州的夕陽同樣動人的,是每次屏幕上顯示出「勝利 iAsonu」時,浮現在他臉上的那個月牙形的酒窩。

BlizzCon(暴雪嘉年華)是一場全世界遊戲愛好者的盛宴,iA曾經的目標是站上2017年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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