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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楊柳岸、曉風殘月(上)

柳永在中國詞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因為他的特殊經歷,所以被稱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專業詞人。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上評價他說:「正如宋詩直到歐陽修等人登上詩壇才顯示出獨特的面目一樣,宋詞到柳永手中才發生重大的變化。」

詞到了柳永時代,有了怎樣重大的變化呢?《中國文學史》上接著說:「整個唐五代時期,詞的體式以小令為主,慢詞總共不過十多首。到了宋初,詞人擅長和慣用的仍是小令。與柳永同時而略晚的張先、晏殊和歐陽修,僅分別嘗試寫了17首、3首和13首慢詞,慢詞占其詞作總數的比例很小,而柳永一人就創作了慢詞87調125首。柳永大力創作慢詞,從根本上改變了唐五代以來詞壇上小令一統天下的格局,使慢詞與小令兩種體式平分秋色,齊頭並進。」

柳永之所以能夠在詞史上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除了他的聰明才智,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跟他的人生經歷有較大的關係。

柳永撰《樂章集》清光緒十四年錢塘汪氏振綺堂翻刻《宋六十名家詞》本

柳永出生在讀書人家,他的祖父柳崇沒什麼功名,喜好儒道,《福建通志》上有《柳崇傳》。而柳永的父親柳宜,曾是一位官員,王禹偁在《小畜集》中說:「任監察御史時,多所彈射,不避權貴,故秉政者尤之,繼出為縣宰,所在有理聲。」而柳永的叔父中也有幾位是儒生,生活在這樣的文化家庭中,這當然讓柳永受到了很好的熏陶,所以他從小就立志要考取功名,而後出仕成為一位有作為的官員。

柳永的聰明使得他頗為自負,他作過一首名為《長壽樂》的詞,詞中表達了自己定能取得功名的信心:「便是仙禁春深,御爐香裊,臨軒親試。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時、等著回來賀喜。好生地,剩與我兒利市。」

柳永想像著他參加了殿試,皇帝親臨現場,而他自己也定然能夠高中榜首,甚至他想像著回來後眾人向他道喜的場景。可是現實並沒他想像的那樣美麗,經過一番折騰,他鎩羽而歸。這個結果大出他事先所料,因為期望值過高,他對落榜這件事頗為不滿,於是寫出了那首很有名氣的《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的這首詞作得十分洒脫,他說自己因為一時大意,偶然失去了頭魁的寶座,但他覺得無所謂,即使沒有功名,他也覺得自己絕對能夠達到一流的水平。既然那些人看不上自己,那不如就沉湎於女人堆中快快樂樂地享受,把那虛名換作人生的愉悅。

從柳永的人生志向來看,他還是有著正統的儒生觀念,那就是通過苦讀考取功名,而後通過做官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但越是聰明的人越自負,因此一旦受到意外的挫折,那他暴發出來的不滿之氣則比普通人要大得多。

柳永撰《樂章集》不分卷,明崇禎間毛氏汲古閣刻本

其實他的這首《鶴衝天》也不過就是考砸了後的一時發泄,但別人不這麼看,有人抓住他的這首詞,認為他的所寫就是他真實心態的描繪。如果一般人這麼想也就罷了,如果皇帝也這麼想,那就成了天大的事兒,而不幸的是,正是因為柳永的詞寫得好,所以他的作品連皇帝都會留意,而這首《鶴衝天》就給他帶來了大麻煩。

宋吳曾在《能改齋漫錄》卷十六中載有這樣一段話:「仁宗留意儒雅,務本向道,深斥浮艷虛華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衝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景祐元年方及第,後改名永,方得磨勘轉官。」

這段話的前三句是說,宋仁宗喜好高雅的儒學,他反感於社會的浮誇風氣,而柳永喜好寫艷詞,這類的詞顯然不合宋仁宗的胃口,恰好他的這首《鶴衝天》也被仁宗留意。某年,柳永又去參加科考,皇帝在御覽時看到了他的名字,於是說:還是讓他到女人堆中去享樂吧,何必要這樣的浮名?!於是皇帝的一句話就斷送了柳永的前程。

柳永撰《樂章集》三卷,民國歸安朱氏刻本

這樣的結果顯然柳永沒有想到。其實他原本叫柳三變,因為皇帝記住了這個惡名,他為了讓自己能夠有轉運的機會,於是就改名為柳永,此後他就以柳永之名參加科考。可能真是換了個馬甲,皇帝就不知道他是誰了,故到其晚年總算考中了進士,而後做了幾任小官,他的最高職務是屯田員外郎,這個官的級別僅是從六品。可見,其一生都不得志。也正因為這個官職,後世又把他稱為柳屯田。

但有時壞事也會變為好事,柳永因為寫詞而遭到了皇帝的反感,使他沉寂於下層。這個結果使得他把人生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作詞上,這才誕生了中國歷史上的一位大詞人,而這個結果也確實跟皇帝對他的斥責有著直接的關聯。

宋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中引用了《藝苑雌黃》中的一段話:「柳三變『喜作小詞,然薄於操行』。當時有薦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詞柳三變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詞。』由是不得志,日與狷子縱游娼館酒樓間,無複檢約,自稱云:『奉旨填詞柳三變』。」

柳永沒有考上功名,於是就通過其他關係疏通門路,當時的官員任命權在皇帝手裡。皇帝聽到別人的推薦後,問是不是那個喜歡寫詞的柳三變,別人說正是他,於是皇帝稱:讓他去填詞吧。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不要來做朕的官兒。這個結果讓柳永很無奈,他為了生活只能住在妓院里,通過給那些歌妓寫詞來得到一些報酬,顯然,他得到的潤筆費不低,因為他打出了一個金字招牌:他號稱是遵奉皇帝的命令,來專業寫詞。

看來,柳永化被動為主動,果真起了效果。清沈雄在《古今詞話》上卷中說:「柳永曲調傳播四方,嘗候榜作《鶴衝天》詞云:『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仁宗聞之曰:『此人風前月下,好填詞去。』柳永下第,自此詞名益振。」沈雄說,柳永雖然沒有考取功名,但因為他巧妙地利用了皇帝的斥責,反而使得他聲名遠播。顯然,這只是一種臆斷。從創作手法來說,柳永的詞確實寫得高明,即使沒有皇帝對他的斥責,他的詞也同樣對那個時代的有著很大的影響。

但問題是,皇帝為什麼僅因這樣一首詞就會對他這樣的反感呢?杜若鴻在《柳永及其詞之論衡》一書中認為:「深層原因則繫於仁宗之朝政治文化的時代轉向」,任何問題一旦涉及到了政治,就無法以一般性的思維進行分析。既然趕上了這種社會氛圍轉向,那隻能說這是柳永的運氣差,故而杜若鴻在該書中評價到:「大膽率直的艷冶不典之詞,與仁宗朝以後的主流審美標準格格不入。」

如前所說,在那樣的社會環境下,只有考取功名才是正統的出身,柳永寫艷詞遭到了皇帝的反感,雖然他可以靠填詞來討生活,但這畢竟不如當公務員既榮耀又有穩定的收入,於是他就繼續參加科考。不知他考了多少次,終於在宋景祐元年考中了進士,而後他當上了幾任小官,其中做過餘杭縣令。《餘杭縣誌》中記載有他做縣令時的業績,其中有「百姓愛之」這樣的讚譽,看來他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在正常的工作中有所作為。

可惜的是,像柳永這樣聰明絕頂的人,往往會因為自己的聰明而因言獲罪,具體到柳永,就是因為寫詞而耽誤了自己的仕途幾十年,甚至在他做官之後仍然因為寫詞而引起了皇帝的惱怒。王辟之的《澠水燕談錄》卷八中有如下一段話:「柳三變……皇祐中,久困選調,入內都知史某愛其才而憐其潦倒,會教坊進新曲《醉蓬菜》,時司天台奏老人星見,史乘仁宗之悅,以耆卿應制。耆卿方冀進用,欣然走筆,甚自得意,詞名《醉蓬菜》。比進呈,上見首有『漸』字,色若不悅。讀至『宸游鳳輦何處』,乃與御制真宗輓詞暗合,上慘然。又讀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擲之於地。永自此不復進用。」

看來,柳永只會認真做官吏,不會巴結領導。柳永的這種傻實在讓某位上級發了善心,想藉機在皇帝面前讓他表現一把,於是他就讓柳永寫了首詞,趁仁宗高興時讓柳永呈上。寫詞當然是柳永的拿手好戲,於是他一揮而就,可是呈給皇帝後,皇帝的臉色很快就陰沉了下來,原來柳永不小心在詞中用到了引起了皇帝的傷心的字句,以至於皇帝很生氣地把柳永所寫之詞扔在了地上,從此再不提拔他。

這樣的不走運,真讓人替他惋惜。人生的境遇確實沒辦法講,通觀柳永的一生,不知可不可以用「聰明反被聰明誤」來形容。但天無絕人之路,也正因他這種不幸的遭遇,使得他只能把自己的聰明用在作詞上。

柳永的填詞不僅僅是按照前人的詞牌進行創作,他有很多的發明,而其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前面所提到的慢詞,同時有很多詞調也是他所首創,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稱:「在兩宋詞壇上,柳永是創用詞調最多的詞人。他現存213首詞,用了133種詞調。在宋代所用880多個詞調中,有100多調是柳永首創或首次使用。詞至柳永,體制始備。」

對於柳永在詞史上的貢獻,後世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讚譽者認為他是詞史的開創者,比如張端義在《貴耳集》卷上中引用了項平齋的話:「學詩當學杜詩,學詞當學柳詞。叩其所云,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

在這裡,張端義把柳永在詞史上的價值跟詩史上的杜甫並提,而杜甫是詩聖,那柳永算不算詞聖他沒說,但至少表明是這個意思。而宋代的黃裳也有類似的看法,他在《書樂章集後》評價到:「予觀柳氏樂章……如觀杜甫詩,典雅文華,無所不有。」但清代的尤侗認為這種評價太高,他在《詞苑叢談》序言中說:「唐詩以李、杜為宗,而宋詞蘇、陸、辛、劉有太白之風,秦、黃、周、柳得少陵之體。」

尤侗說,唐詩以李白、杜甫為正統,而宋代詞人中的蘇東坡、陸遊等人的作詞風格就有如李太白,而柳永等人則是受到了杜甫的真傳。顯然,尤侗認為柳詞很好,但卻不能跟杜甫並提,他最多是杜甫的繼承人,即便如此,也足可說明柳詞是何等的受後世所關注。

柳永撰《樂章句》三卷,民國十一年刻本,書牌

柳永撰《樂章句》三卷,民國十一年刻本,卷首

但在歷史上,對柳永之詞提出批評者也是大有人在,比如李清照在《詞論》中就說過這樣的話:「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

李清照首先誇讚柳永所作的詞集——《樂章集》在天下大受歡迎,並且誇讚他能夠在詞方面有所創新,但李同時認為,柳永的詞雖然在音調上寫得很美,但詞句卻有些低下。這裡所說的「低下」,顯然指的是柳永所作的艷詞。

按照正統的觀念,文學創作源於生活體驗。柳永因為皇帝的討厭,使得他只能長期混跡於青樓之中,所以他所創作的詞有很多都是對這種生活體驗的描寫,而這類詞又在他所創作的詞中有著較大的比例,這也是後世所詬病的地方。《避暑錄話》卷三中載有這樣的說法:「柳永……為舉子時,多游狎邪,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於世,於是聲傳一時。……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言其傳之廣也。」

因為柳永詞作得好,所以那些歌妓們都紛紛請柳永來寫歌詞,一旦把他的歌詞配上樂曲,這首歌必然能夠流行於天下,以至於他所寫的歌詞都流傳到了西夏,當地人說: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會有人唱柳永的詞。

關於柳永詞作的流傳之廣,還有一個誇張的說法,那就是柳永所作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首詞把杭州描寫得實在是美,於是傳遍了天下,沒想到的是,該詞傳到了金國,金主完顏亮聽到後,特別喜愛其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於是他就有了「投鞭渡江之志」。言外之意,完顏亮想把杭州打下來,以便享受那裡的美景。

且不管這種說法是真是假,但至少說明,柳永的詞確實是傳遍了天下。但以上這首詞卻寫得十分正能量,這樣的詞顯然不是後世詬病於他的艷詞,那我錄一首他所作的《柳腰輕》如下:

英英妙舞腰肢軟。章台柳,昭陽燕。錦衣冠蓋,綺堂筵會,是處千金爭選。顧香砌,絲管初調,倚輕風、佩環微顫。

乍入霓裳促遍。逞盈盈、漸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趨蓮步,進退奇容千變。算何止,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腸斷。

這首詞是描寫一位妓女,他用了很多美艷的詞句來描寫這位妓女各個方面的美態。其實細品這首詞,也看不出有多麼地不雅。相比較而言,他所作的一首《西江月》就比上面的這首要露骨得多:

師師生得艷冶,香香於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

幸自蒼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挼,姦字心中著我。

這首詞中所描繪的三位美女——師師、香香、安安,都是北宋時期京城的名妓,柳永說他恨不得把自己跟這三位名妓貼合為一。而這首《西江月》的最後一句中的「姦」字本是「奸」字的繁體,他在這裡形象地把「姦」字比喻成這三位美女,並且說自己就在這個「姦」字的中心。

以上的兩首詞比較起來,風格似乎完全不同,故而後世認為柳永的詞有著俗和雅兩種風格。當然,他所寫的那些艷詞也就屬於「俗」的範疇。其實以我的看法,可以把這類的詞歸為「艷」的範疇,因為他還寫過一些既不雅也不艷的詞,比如他所作的一首《傳花枝》:

平生自負,風流才調。口兒里、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嗽,表裡都峭。每遇著,飲席歌宴,人人盡道,可惜許老了。

閻羅大伯曾教來,道人生,但不須煩惱。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廝好。若限滿,鬼使來追,待倩個,掩通著到。

這樣的詞讀起來特別像元代的曲子,難怪李漁稱讚他「柳七詞多,堪稱曲祖」。而龍榆生則明確地點出:「耆卿詞……開金元曲子之先聲。」我覺得這首《傳花枝》才能稱得上「俗」,當然,這個「俗」指的是通俗。

總之,他所作的詞被後世分為雅、俗兩類,夏敬觀在《吷庵詞評》中說:「耆卿詞,當分雅、俚二類,雅詞用六朝小品文賦作法,層層鋪敘,情景兼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

在這裡,夏敬觀沒有用「俗」,而是用了個「俚」。這樣的說法應當是本自宋翔鳳在《樂府餘論》中的說法:「柳詞曲折委婉,而中具渾淪之氣,雖多俚語,而高處足冠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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