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視線外，這款遊戲與年輕玩家們構築了獨一無二的生態圈
2月10日，我來到梅賽德斯賓士文化中心，看一場電競比賽。
位於上海世博園區的梅賽德斯賓士文化中心始建於2010年，是上海目前水準最高的室內體育館，幾乎所有你知道名字的當紅明星都在這裡開過演唱會。場館總建築面積80000平米，現場最多可容納18000人，從門口走到座位，需要用十分鐘。
黃牛在門外遊盪，現場坐滿了年輕人，分屬6隊的30位選手在後台做賽前最後的調整，觀眾們閃光的手環像黑暗海面上連綿的漁燈，巨大樂聲鼓點隆隆，強光打向四方。場下的年輕孩子們在尖叫，在一流的音效燈光中，三塊大屏幕上播放的是漫威電影片頭般風格化的大製作宣傳片，年輕的電競選手們在場上心無旁騖，追逐著他們的目標。
讓這些年輕人們逆著春運的潮流，從全國四面八方匯聚於此的，不是《英雄聯盟》，也不是《王者榮耀》，而是一款叫做《球球大作戰》的手機遊戲。
在半個月前，我對它還一無所知。
一
《球球大作戰》有一個著名的原型，叫做《Agar.io》，它曾經在國外火爆一時，可以說是io遊戲的鼻祖，但在國內，更懂得中國玩家們想要什麼的巨人獲得了最終的成功，他們把遊戲搬上移動平台，為它加上了社交玩法，加上各種各樣的皮膚與特效，又把原本無時間限制的遊戲規則修改為類似MOBA的單局結算。大多數球球玩家沒有聽說過《Agar.io》。
在極為簡單的基礎規則下，《球球大作戰》卻有一個頗具浪漫悲劇神話氣質的故事背景：原本宇宙中只有一隻巨大的、名為坦塔的波拉哩，職責是守護「荊棘之花」，但它無法戰勝貪吃的弱點，吞下了被守護之物，身體爆裂成數以億計的碎片，並永遠受到貪食的詛咒：它的碎片將永遠互相殘殺與吞噬，不得停止，也無法獲得解脫。
遊戲里的「波拉哩」
在這個大球吃小球的遊戲里，玩家們操縱球球吃小彩豆變大（俗稱「舔豆子」），通過分裂或整合，吞噬其他玩家，或被其他玩家吞噬，互相廝殺與吞噬就是遊戲的一切。人們親手推動著這個詛咒的實現，實際上，所有人扮演的不過是同一個角色。這個設定讓人聯想到安迪威爾的短篇科幻小說《蛋》，但我想這個遊戲中絕大多數玩家對此…壓根毫不關心。
遊戲中，球的質量越大，移動速度越慢，但是可以通過分球等操作實現快速移動，儘管核心的遊戲規則簡單到用一句話就能概括，但遊戲玩法豐富的進階操作帶來了很高的技術成長空間，也為遊戲的競技性打下了基底。
遊戲中的進階操作——側脹
遊戲中的進階操作——母體
2015年7月，《球球大作戰》正式推出。一年後，巨人宣布這款遊戲用戶總數超過1億。2017年1月，這個數字變成2.2億，2個月後，這個數字變成了3億。2018年2月10日全球總決賽現場，他們宣布用戶總數已經超過4億。
然而這樣一款號稱擁有4億用戶，從現場與直播平台的數據來看，也確實人氣極高的遊戲，除了行業人士，大多數傳統定義上的核心玩家卻對它毫無認知與概念。
和《王者榮耀》不同，《王者榮耀》的流行是鋪在檯面上的，每個人都能從身邊的見聞反覆確認和證實這一點。而對於《球球大作戰》，大多數人聽到這個數字首先會是跟我一樣的疑問：真的有這麼多人玩嗎？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
答案也許藏在年齡里。
二
王明，今年15歲。
在遊戲的世界裡，名為「炫星星星」的王明是高人氣的大明星，僅遊戲中關注他的粉絲就將近79萬人，主頁24小時滾動公告著粉絲實時贈送的禮物。採訪時他很忙，時間臨近1月底，他要和哥哥王深圳趕快完成與虎牙直播簽約時承諾過的、每月至少80個小時的直播時長。
王明和他的哥哥王深圳屬於同一個戰隊——619戰隊。戰隊基地位於重慶，每天，他們在高峰時段直播，其他時間便與隊友一起進行線下訓練。完成1月份的直播任務後沒幾天，他就要和619戰隊的隊友們從重慶的訓練基地飛往上海，參加2月10號《球球大作戰》的全球總決賽。
打完這場比賽後，兄弟倆將回到老家河南商丘過年。在此之前，他們已經有1年多沒回過家，也沒見過父母了。
炫星兄弟和他們的父親
初次接觸球球，是在16年底。哥哥王深圳在家躺著養胃病，十分無聊，在朋友的安利下，他開始玩《球球大作戰》，拉上弟弟，潛心開黑、鑽研戰術。為了快速提升技巧，兄弟倆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狙殺主播。
「在那些有名的大主播直播時，開個小號到他們所在的房間直接打，跟他們學技巧。」慢慢的，進步神速的兄弟倆覺得那些以技術見長的主播也並沒多厲害，他們自己也能開直播。最初兄弟倆在觸手直播，「每天努力打球，寒假開播，到暑假時就成平台一哥了。」
16年暑假，正值《球球大作戰》快速發展，官方舉辦了第一屆BPL職業聯賽。619戰隊的經理組建戰隊時在觸手直播上發現了這兩個孩子，他覺得他們很勤奮，就問他們想不想打職業。炫星兄弟欣然同意。
正在直播的小炫星
這兩個父母做小生意，沒出過遠門的孩子第一次來到上海，成為戰隊主攻，打進了第一屆BPL職業聯賽，成為了全場燈光中萬人矚目的焦點。
之前，弟弟讀完初中就沒有繼續再讀書，哥哥也只讀了高中，球球的直播和選手生涯，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其他的可能。迄今為止，一年多的職業和主播生涯已經給他們帶來了一百多萬的收入。
三
菜菜，今年17歲。
在星星兄弟與隊友們在2017春季賽登頂王座，沐浴勝利的美妙滋味之時，江西湖口縣，這個名叫蔡禮康、昵稱菜菜的少年觀看了整場比賽，他盯著屏幕復盤分析619全隊的策略與打法。
一年前，菜菜和遊戲里認識的朋友組建了RBT戰隊，通過線上賽優異的表現，拿到了參加去上海參加年終賽的資格。因為怕兒子捲入傳銷組織，他的父母陪同他一起來了上海。
比起從最開始就被電競戰隊招募成為職業選手的星星兄弟，菜菜成為職業選手至少多繞了半年彎路。16年6月建隊，隊員來自天南地北，隊長兔兔還在國外求學，誰也沒見過誰。那場比賽他們很快就輸掉了。在那之前，菜菜和其他4名隊友只在線上交流過，現實碰面後彼此之間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尷尬，狀態並不好。
菜菜一家人
上海之行鎩羽而歸，他們沒有參加春季聯賽的資格，所以只能蹲在家裡看賽事轉播。
各自回到家後，他們開始瘋狂地練習，手感順時飯都可以不吃，飯冷了又熱，隊員橘子的奶奶急了，把飯端到孫子面前，一勺一勺喂進去——被喂飯的過程中，他的眼睛還盯著屏幕，因為太過投入，他體力不支進醫院躺了兩周才算消停。
抓住保級賽獲得的資格，士別半年，RBT再一次從線上賽出線，成為7月份塔坦杯12支晉級隊伍之一。半年高強度的練習讓RBT戰隊成了實力恐怖的怪物。比起職業賽，線上賽的生態其實更加殘酷。賽池大到像煉蠱，戰隊間弱肉強食，兩次從線上賽爬上來的RBT堪稱蠱王。誰也不看好的三無線上隊用創新的打法、恐怖的實力碾壓所有老牌專業電競隊伍，原本不知花落哪家的冠軍，落在了黑兔子RBT的頭上。
湖口是一個小縣城，滴滴打車7塊錢就可以到縣城任何一個地方。連續贏了兩次大賽後，蔡禮康成了縣內無人不識的名人。學校里如果有人不認真念書，老師會說，「你要是像X班的蔡禮康一樣拿個冠軍回來，我也不管你了！」
同學們都在教室里苦讀，做高考前的最後衝刺，菜菜拿了塔坦杯的冠軍後，要離家兩個月去上海打BPL秋季職業賽。菜菜媽去學校向老師請了假，這個選擇等於他們放棄了今年的高考。菜菜媽說：「如果他要全力打，考個專科念也可以；如果想參加今年的高考，我就花錢請老師給他補課；覺得今年來不及想明年考，就辦復讀。」
除了塔坦杯冠軍，菜菜帶回來的還有秋季賽冠軍，以及戰隊繼續挺進年終總決賽的成績。從上海回來後，他又有了新想法，決定做直播。「比起有戰隊簽約，有穩定收入，還是有粉絲更好。」
四
Cary，今年10歲。
我在現場碰到了Cary，他在遊戲里報名，抽選中了總決賽的觀賽票，正值寒假周末，在Cary和媽媽的帶動下，周圍相熟的家長們也帶著孩子組了個10多人的小團，前來上海世博園梅賽德斯賓士會場觀看決賽。
比賽現場的cary和他的小夥伴們
媽媽李女士是一名大學教授，思維開放，希望自己的孩子人格健全、快樂成長。雖然她本人對所有種類的遊戲都不感興趣，頂多在微信上玩玩「跳一跳」，但並不排斥孩子玩遊戲。
Cary讀小學四年級，同時也是《球球大作戰》的老玩家。2015年遊戲剛開服時他就入了坑，那個時候他讀一年級，只能打到白銀段位。現在將近3年過去，經常和同學一起開黑的他升入4年級，已經成為一個擁有1個「價值9300元皮膚和孢子」大號、3個小號的超神1段6星玩家。
當時正是BO7的第5、6兩場之間的休息間隙，我在賽場外抓到了他，問了他對奪冠隊伍的預測。「我覺得Lucky戰隊能贏！」他信心滿滿，旁邊的孩子們也紛紛附和，顯然他是這個小學生團體的意見領袖。
Cary是被同學拉入坑的，周圍的同學們當時都在玩這個遊戲。最初Cary技術不好，玩起來比較坑，但他不怕人罵，因為他從不開語音。
除了遊戲里認識的球友，Cary最常一起玩的還是拉他進遊戲的同學。兩個人技術一起進步，「中吐、側脹，合球、發育能熟練掌握的，才算會玩。班裡玩球球的人好幾個，像母體、彈射這種招，我們兩個配合得很好。但是他一退游，沒人和我配合了。」
對於遊戲里消費的本質，他看得很透：「皮膚什麼的，只是樣子好看而已，我只領免費的。」
在過去的3年里，遊戲中的貨幣棒棒糖、還有孢子、光環，都是他通過拉人、簽到，以及自己打排位開寶箱一點一點攢出來的。拉人獎勵棒棒糖的設計，實際上也正是遊戲在00後群體中快速擴散的關鍵原因之一。
除了連續6個賽季超神攢出高級皮膚的大號，現在他還有3個小號，開小號是為了獲得另外一種遊戲樂趣：扮豬吃老虎。他會故意帶很低級的皮膚和孢子，裝作不會玩的小透明，然後在低等級段位里大殺四方，這讓他很有成就感。
有時候他還會把名字改成「直播XX」，這樣房間里會有其他人誤認為他是直播主播，為了和主播打好關係、上直播鏡頭，把自己的體積變成孢子吐給他，俗稱送球。
因為遊戲玩家低齡化，孩子們經常受未成年健康系統限制。
Cary
每次登陸頂多可以玩1個小時，有時候玩得正起勁，突然跳出健康提示對話框會直接打斷他的操作。因為這個，Cary沒有玩新版本，因為
新版本要求必須實名制，雖然他也有身份證，但他還是選擇不驗證，因為那樣「多一分鐘也不讓玩」。
「我遊戲里的幾個小學生朋友，他們都玩上新版本了，我猜他們要麼是用父母的身份證驗證，要麼就被健康管理了。」所以
Cary
只能繼續玩原先有的逃殺、自建、團戰等老模式。
五
劉忐忑，今年20歲。
作為一個以接地氣著稱的平台，快手是我探尋《球球大作戰》的答案時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在快手上，球球大作戰的主播們動輒擁有數百萬粉絲，相關遊戲視頻播放量也常常在數十萬上百萬的量級。這顯然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樣本。
我接觸的第一個快手主播叫做「球球大作戰舊言√QQ飛車」。主頁資料上顯示，他是廣東潮州市人，擁有375.6萬粉絲，在我找到的球球主播中，他的粉絲數最多。
他的自我介紹寫著：
「球球主播.也是飛車主播 球球大作戰官方認證玩家 職業戰隊隊員 QQ飛車愛好者 當初因為露臉 火遍大江南北 漲了500萬粉絲 後來沉迷於球球大作戰.掉了100多萬 每天固定播球球三個小時左右 其餘時間播別的遊戲」
我加了他的微信，試圖和他聊聊，在說明來意後，由於游研社的微博只有80萬粉絲，「一共也沒多少人」，受到了他的鄙視。他迅速失去了興趣，採訪被這位主播以「沒意思…」作為結尾快速結束。
然後，我找到了劉忐忑。劉忐忑在快手上的名字叫「球球大作戰劉忐忑絕地求生」，在一眾留了QQ與微信號的主播中格外別緻地留了新浪微博ID，「劉忐忑很不錯」，我通過微博私信聯繫到了他。
在快手主頁上，這個遼寧葫蘆島市的東北小伙有138萬粉絲，介紹是「球球全能王 單刷小王子 絕地求生1000+ 不要說我飄每次都先播球球 絕地不定時播」。
他有202個短視頻作品，比起主頁上只有6、7個作品的主播，能看出他對球球這個遊戲的熱愛以及對內容的重視。和一些買禮物用錢換粉的主播不同，他是真正靠在快手上發球球視頻積攢起粉絲的主播。
每日的高強度直播，讓劉忐忑的手指磨出了水泡
「你看我快手上倒數第2個視頻，就是一個非常牛逼的單刷視頻，這個視頻一晚上就給我帶來5萬多粉絲，當時我就懵了，老開心了。」
這個發佈於16年上半年的，名為「一個人的自由」的視頻總共有183.7萬次播放，10.7萬個喜歡和33824個評論。在馮提莫唱過的夜店表白嗨曲《我想對你說baby》的歌聲中，球球ID「劉忐忑忑忑忑忑忑忑忑忑忑忑忑」的他全程拒絕與他人合作，憑藉優秀的操作與走位，一個人單刷全場，期間也陷入過丟球的低谷，但還是靠強悍的技巧絕地反殺，最後成為全場第一，過程十分精彩。
時隔將近兩年，仍有粉絲堅持回這個視頻留言打卡，「牛逼」、「6666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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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觸球球這個遊戲，是原來一個女朋友帶我玩的，周圍沒有別人玩這個，就我自己。我玩網路直播很長時間，挺多平台的，之前在觸手，後來來快手。以前直播脾氣不好，我是東北人，然後呢就這個性格。慢慢地改直播風格啥的。」
我問，「每個月禮物的收入是多少？」
大概是不想回答，「脾氣不好」的他把我拉黑了，然後發了條「啃麵包，心煩」的微博。甜食撫慰了他的情緒，過了十來分鐘，他把我放出來繼續聊。
在快手上，最有效的漲粉方式是通過刷禮物換取大主播的關注，這樣會帶來大量粉絲，然後給量級更小、為他刷禮物的小主播點關注，把自己的粉絲引流過去，形成一個循環。他直言自己也為別的大主播刷了20多萬人民幣的禮物，錢是自己拿的，而自己收到的禮物收入不多，這也大概是他剛才不太愉快的原因。
16年12月，劉忐忑在微博上問，「球球重要對象重要」？緊接著5天後，出現了一條與「前女友」有關的消息。這一切似乎早有端倪，他錄了一個喊麥視頻，裡面喊道「同甘共苦你不陪，榮華富貴你是誰」。17年上半年，劉忐忑搞過球球的戰隊，收過徒弟，但隊員之間發生各種齟齬，最後都無疾而終。
現在的劉忐忑每天都要直播遊戲，大部分時候是球球，剩下的時間播其它熱門遊戲，比如吃雞，偶爾請假也要發個微博通知粉絲。兩年間高強度的直播工作讓他很累，只想「休息那麼幾天，好好吃，喝兩瓶大啤酒，然後好好的睡上一大覺。」
年關將至，他做了頭髮，發了美顏相機自拍，大冷天和父母一起出門送禮，馬上又是新的一年了。
六
這就是《球球大作戰》的世界。
幾天的採訪和接觸下來，它向我展示了圍繞著一款平時在主流視野里觀測不到的遊戲，不同的階層與職業，是如何以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方式在各自追逐。
21歲的方山廚子是球球大作戰的官方解說，他是江西人，97年生，南京某大學播音主持專業在讀，尚未畢業。廚子進入這行屬於機緣巧合，他對遊戲也有自己的見解，相比小朋友們，他的看法和觀點要清晰得多。
廚子說，《球球大作戰》的特點，是受眾年輕化，以00後為主。每次現場賽事的感受都尤為深刻。有一次他在家裡看解說視頻復盤，讀幼兒園大班的6歲弟弟湊過來，說他也喜歡玩這個，他們班同學都玩。這讓他非常驚訝。
方山廚子與馮提莫
這次年度總決賽賽前我問他，預測哪個隊伍能夠奪冠。他說，比賽不到最後一秒誰也預料不到結果，他覺得任何一個戰隊都可能奪冠。
最終，這場全球總決賽前後經歷3個多小時，共7盤的比拼後，619與SR戰隊積分相同，官方對球體總重量進行比較，確定從未拿過大獎的SR戰隊爆冷捧回冠軍獎盃與78萬獎金。
領獎時刻，台上隊員們紛紛哽咽，有人忍不住哭了出來。大屏幕切到一名舉著燈牌、淚流滿面的女粉絲，她支持SR戰隊已經2年多，在此期間，SR從來沒拿到過任何大獎冠軍。SR戰隊的顏色是紅色，隊長發表獲獎感言時說，「如果奇蹟有顏色，那就是中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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