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意盎然的愛情，就只能是原諒色嗎？

野燭記

今天這個日子，想必充斥眼球的不是艷俗的玫瑰紅，就是高速公路上塵埃漫天的灰。

如若我非要談綠，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

的確，不知道從何時起，綠色就被玩壞了，幾乎每出一套表情包，總有一點戲謔的「綠」特別耀眼。

然而，今天我要說的一個愛情故事，正正發生在恬靜的萬綠叢中。

它自然不適合熱情澎湃的情人節之夜，但若渡過今宵，回到日復一日的生活後，你仍與被窩裡的愛人感受到恆久延綿的愛意，或在虛無的時間長河裡仍期待遇見那個讓你痛徹心扉卻甘之若飴的人。那你可以找一個安靜的午後，慢慢咀嚼它。

《橄欖樹下的情人》

1

這是一個完成於1994年老舊的伊朗電影，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在90年代曾於世界影壇颳起一陣伊朗風，獲黑澤明終身成就獎。在那樣一個封閉守舊的國度里，能產生如此自由浪漫的藝術家著實不易。

故事以1990年伊朗西北部發生的強烈地震為背景，說的是災難過後，一支攝製組來到某山村拍攝影片《生活在繼續》。導演啟用當地群眾飾演一對震後結婚的年輕夫婦，巧合的是，他找到的男主角海珊，已傾慕女主角塔赫莉良久，因此有了這個「戲外戲」。

海珊出身貧寒，孑然一身；塔赫莉則家境優渥，受過良好的教育。由於雙方的天壤之別，海珊一直被塔赫莉的家人拒之門外，愛情未能開花結果。

橄欖樹林里的第一場戲，

就是海珊遭到塔赫莉奶奶的回絕。

但突如其來的地震，摧毀了塔赫莉的一切，她的家境變得和海珊相差無幾。借著拍戲的機會，海珊開始了執著的追求。

他對讀書人有著天然的仰慕。

而塔赫莉顯然有著讀書人的清高，不願意穿「農民」的衣服，甚至看不起奶奶的花衣裳。大概是囿於家人的管束，她一直很抗拒這位男主角，包括在拍戲的時候，也拒絕與他對台詞。

拍攝被迫中止。回家的路上，海珊愁眉苦臉，嚮導演大吐苦水，對沉默不語的姑娘束手無策。

但在劇組溝通他倆的矛盾時，塔赫莉也情不自禁地偷偷看了他一眼。

她的內心，未必沒有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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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的姑娘啊，儘管戴著樸素的頭巾，但保守的羞澀里，真的有極其高貴的美。

當劇組耍了個小聰明說真的要把她換掉時，塔赫莉又焦急地說：知道了，你明天來接我吧！

第二天，看到塔赫莉還是來了，小夥子內心的掙扎也全在臉上，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她，又為自己的自討苦吃感到羞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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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的眼神都很有戲。

終於又得同台出演了，在拍攝間隙，海珊一逮著空檔就向女孩訴衷情，並開始了一段漫長的獨角戲式告白。

「我不是那種喋喋不休的人……如果我結婚，我有足夠的能力放好我的襪子，我的衣服，我的所有。」

「我想過簡單、幸福的婚姻生活，而不是讓你為我做飯，或者照看我的衣服。如果你願意，我想送你去讀書，下班以後，我們就去市場吃東西。」

「我能把家變成一個美麗的地方，我會在那裡裝一個窗子，當你早上醒來時，你可以打開它，看到對面的山，你一定會有很好的心情。」

「我發誓我再也不做石匠了，如果我不得不做，那也是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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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讀過書，但他心裡對愛情的定義如溪流般清澈致遠。

然而塔赫莉還是一言不發，只顧低頭看書。只有在導演喊下「開始」時，她才開始與海珊乾巴巴的對話。

海珊沒有氣餒。第二次休息時，他殷勤地為女孩遞上茶水，搬來一個廢棄的木箱子作為茶桌，並別出心裁地摘了兩朵小野花，安放在茶杯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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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這樣，有時我斟茶，有時你倒水。我明白婚後的生活，就是這樣。」他情深意切。

當然，塔赫莉依然沒有碰那杯茶。

2

看得出，這一套「戲中戲」，是導演阿巴斯有意模糊真實和虛幻的界限，讓觀眾分不清到底是正在拍攝的電影情節，還是正在發生的愛情。

但細看下去，會發現導演要談的並不僅限於此，愛情只是一根浮於表面的主線。與其被中國翻譯為《橄欖樹下的情人》，它的本名Through the Olives Trees (《穿越橄欖樹林》)或更為合適。

因為，它描繪了在這片曼妙的橄欖樹林下，美若立體油畫的一切。

這裡固然有肉眼可見的貧窮，就連粉筆也是學生自製的，篩得不夠乾淨，裡面會有小石頭。加之地震過後，尚成形的房子似乎只能看到兩處，其他都是帳篷，床甚至要架在露天的草叢中。

可在這裡，儘管牆體剝落成紋，但仍能看到伊朗人民精緻的審美觀，藍綠相間的門窗，起伏錯落的石砌台階，佇立得恰到好處的木柱，從色彩上還能辨認出幾分地中海風格的韻味。

還有對大自然坦蕩的熱愛。地震殘暴地摧毀了生活，但老奶奶仍井井有條地供奉著鮮花。

人們愛惜每一盆屬於自己的花。每天不忘澆水，擔心它被烈日烤著，細心地把仍有生命力的盆栽養得花枝招展。

雞鳴聲從遠處悠揚地傳來。是的，災難不能奪走一切，至少還有山林花草相伴，還有人間炊火等著燃起。

「我來告訴你關於這個地方的一些事情。如果你問候這裡居民的靈魂，他們會回答你。」某天清晨醒來，導演與攝影師在草地上散步。

他讓攝影師朝著空曠的山谷大喊：「你好！」

攝影師照做了，然後笑了。「你在戲弄我……這是回聲。」

導演也笑了，說：「它們只回答『你好』和『再見』。如果你說再見卻不離開，它們就不會再回答你的問候了。」

這是何其徜徉的生命觀呀。

劇組開車的鏡頭很多，倒後鏡成為一大亮點。在翻飛著倒退的綠林中，有孩子爽朗的笑聲，有正在禿頭山坡授課的小課堂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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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頭頂包袱，奔跑著趕往浴室的女人們——她們捨近求遠，到很遠的地方去洗澡，只因那裡「安靜」。

當被問到為何仍留在廢墟，而不搬到相對安全的公路邊去住時，她們答曰，公路邊不是住人的地方，太吵了，到處都是硝煙和瀝青。而她們來自的地方，有蒼蠅、果園、樹木、稻田與絲綢，這些才是值得她們眷戀的事物。

「蒼蠅？」導演困惑。

「是的，親愛的蒼蠅。」女人說。

這群傳統的伊朗女人，不會把自己的名字告訴陌生人，並且當導演問她們住在哪裡時，先是被含糊地拒絕，問急了也只得到一個答覆：周圍，樹後面。

但導演對她們仍不吝讚賞：

3

若你能堅持看到最後，將會收穫一個神賜的禮物——真正的「橄欖樹下的愛情」如畫卷般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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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珊追逐著塔赫莉，一前一後穿行於樹林中，枝椏間落下的細碎陽光、漸次起伏的樹影、青翠欲滴的枝葉、急不可耐的腳步把兩個年輕人的情感推向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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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在涌動。海珊急了，開始語無倫次。

「拍攝結束了，我很難再遇到你了……如果你今天不回答，我不會再打擾你。」

「你有什麼想法？你為何不說話？……至少把花盆讓我拿，如果我知道是你的，我願意給它澆水……你是鐵石心腸還是什麼？你的心是石頭做的？」

說到這裡，他有點生氣了，懊惱地把道具和水壺擱在草地上，不再追趕。還說自己不是喋喋不休的人呢，在愛的人面前全然沒了理智。

而沉默的女孩還在步履不停，朝著之字型的山坡走去，彷彿那片綠地永遠沒有盡頭。

就在這時候，鏡頭慢慢拉遠了，導演阿巴斯創造的奇蹟出現了：廣袤的一片綠野中，海珊和塔赫莉逐漸縮成兩個移動的白點，並在逐漸靠近——是的，男孩還是沒放下她，又追上去了。兩人忽快忽慢地走著，一開始始終有節奏地隔著一段距離，漸漸地，距離也開始縮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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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小夥子的步伐更快了，還是姑娘的步伐緩了呢。

突然，隨著影片配樂突如其來的高揚與迴旋，海珊這個「小白點」忽地掉過頭來，往相反方向瘋狂奔跑……

誰也不知道兩人之間，已經發生了什麼。就這樣，在這個長達4分鐘的大遠景長鏡頭中，阿巴斯給萬物賦予了詩行，用一種曖昧不明的方式，給出了一個擁有無盡遐想的結局。

這個世界緘默了，但一切又盡在不言中。

4

這是一個幾乎沒有波瀾的故事，布滿散漫的重複，包括不斷NG的拍攝，大段無意義空鏡頭，可能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會味如嚼蠟，需要很安靜的耐心去看。

但生活本身不就是有著莫大的無意義與重複感么？之所以會讓人失去耐心，大概是因為太逼真。

而導演的神奇在於，他往往在你微微出神，覺得即將陷入沉睡時，突然給你一個未曾見過的爛漫春景。

比起影院那些急著讓你笑與哭的爆米花電影，或許你真的可以在心神寧靜，願意思考的時候，去看一些「不那麼好看，但終將成為永恆詩篇」的電影。哪怕它小眾，哪怕它被禁，哪怕它在你這個年紀，未能被徹底參透。

就像導演在一開頭說的：

同理，人生疲累，也不是你只追尋虛浮快樂，而不嘗試認識詩的理由。

end

感謝你看到這裡。

歡迎留言作觀後交流。

冬日寒，月光和熱茶都長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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