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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記 一次詩會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

夜色鋪開喧嚷的街市,詩會整點開始,參加的共十餘人,有懷抱小孩的年輕媽媽,有大學生,有工程人員,旅遊局開發商,還有順便來古城旅遊的觀光客。主題是送別,圍繞唐詩《贈孟浩然》、《渡荊門送別》,相當平淡的兩首,或說過於大眾,看起來選材並不用心,加之自己也未認真備課,於是對這次詩會就不抱什麼期許。

第一輪環節,主持人讓圓桌上的每位逐個分享一首唐詩,說說喜歡之處,三五分鐘,超時受罰。而後是漫談對上兩首詩的欣賞,基本上也流於形式,細究起來乏善可陳。到了第三個環節,這位臨時救場的客串主持人一時興起,說想打破以往慣例,聊點別開生面的新鮮話題。遂讓大家分享自己的離別經歷,從這裡漸漸顯出意味來,我方始明白一次詩會或者一次任意的活動,緊扣主題不是必須的,但凡言之有物,便自成文章,但凡溫故知新,便不虛此行。

大一男生,白白嫩嫩,分享上大學第一次出遠門和家人的離別。「第一次來大學面試時媽媽陪著來,這次正式入學,就不勞煩家人一起了。」他足夠坦率地說是因為家裡條件不算殷實,家人綜合考慮了一遍,不想放下手頭工作而去折騰出那麼幾天的路費。「到了新宿舍,同學問起怎麼一個人,我做出很有擔當的模樣,說自己長大啦,不需要家人陪,其實心裡是特別想讓爸媽一起來的……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太孩子氣,要讓家人看看,我真的長大了。」小男孩說這是他第一次參加這類詩會,在一群陌生人面前侃侃談說心裡話,沒有絲毫彆扭。其實他的聲音特別像男播音,厚實的低音炮,讓人相信他真的如他所說,穩健地長大了。

一個年輕姑娘,分享送別作古親人的記憶。她說從小幻想往外跑,所以考上大學,就從陝西到雲南念書七年,在離鄉萬里的很多日夜都在誦讀唐人詩句,「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也正是在那些漸行漸遠的兒時記憶和愈演愈烈的離愁里,先後送走三位家中老人。那些古詩,除去幽眇與雅緻,更有一語成讖的不留情面,那種感覺會讓她逃避詩歌嗎,也許反倒更要浸泡其中、沉溺到底。

香港遊客,說起和一個朋友的偶然結實,一切都迅疾、倉促、毫無徵兆,接著是瘋狂的一心血來潮、隨叫隨到,彼此默契、心照不宣,相逢恨晚。每次分別又成了下次相見的伏筆,總在待續,總在未完待續。身側一沉靜內斂的男子,分享和弟弟的重逢與分別,看到失足入獄的弟弟,行銷骨瘦,情緒不能自持,「他原先是圓臉的,淺淺酒窩,我實在想不到短短几個月過去就變化這樣大。當時見到後,完全不知道該和他從哪句話說起。」青年的情緒淪陷在自己的講述中,情境重現,不能自持。詩會時間過半,兩位母親抱著孩子,孩子在母親懷中睡著,一個仰面朝天,一個蜷縮如小貓。場面像極親戚們齊聚一堂嘮家長里短的閑話,尤其在泛黃燈光下,更有荏苒年歲的味道。

另一個青年小伙,詩歌愛好者和作者,追憶他的奶奶。他說,當真正想要對身邊人抒發強烈感情時,就會開始遮遮掩掩,躲閃退避,於是獻給自己奶奶的小詩標題就改作了「老人」,這是真的,很多時候,奶奶可以代指全天下的老人。他給我們讀了兩首他的詩作,一首騷體一首現代,尤其後者聽來讓人心有戚戚,事後找他給我私發了一份,未經正式授權,還是想在此偷偷作一番分享——「老人意味著/再沒有知道她往事的人/地球上,1900年出生/最後一個人/也燼滅了。/曾是那樣的少女/曾是那樣的情人/軟軟的椒嫩豆腐/南瓜粥、煤油燈/蒲扇,喧擾的蚊蠅/不識字,也看新聞.../前個世紀的紅塵/如今已是灰塵。」(阿燦《老人》)

一個新近畢業生分享畢業的離別,姍姍來遲的離愁和畢業日期有些錯位,遂事後補上幾則日記,做個儀式聊表慰藉,也算對心頭的空缺有份交代了,不用說,當然是自嘲的口吻。他掏出手機念起倉促草就的日記,念著書面語,起初不自然,後來屢順,也就自顧自地沉浸其間:「原先很抵制煽情,尤其討厭大肆拿校園青春一類的題材作文章傷春悲秋,故而我對畢業的態度便是力求節制,大家且作鳥雀散去,不作過分感懷才好。時至今日,我對這個信念有些動搖甚至逆轉,也許,真正充分的一趟畢業,該是篝火舞會般聚攏,互訴傷心情話,徹底地失聲痛哭,然後就著大清早酒醒淚乾,讓行李箱滾過寧靜的石板路,悄聲作別鳳凰花與三角梅。」——我聯想起同學曾提過更形象的說法:「畢業究竟是陣痛,每番師友告別,都像是又一次畢業。」一個主題反覆說多了不免矯情,然而這類東西,或許正像一些人眼中的失戀一樣,有揮之不完的情緒可供驅使吧。

再一次想起古典文學課的老師提示過,古詩詞,先去強行背誦,理解和領會是不急於求成的,一旦某天某場合下的遭遇將重新喚醒這些字句,某個將來的因緣際會將為這些神秘符號解碼。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歌便是隨身錦囊,是行途中的麵包與酒,是難解難分的暗地情人,秘而不宣的流動盛宴。

詩會收場,不能說有收穫新知:詩是舊詩,離別和鄉愁是老題。然而這些母題,儘管再熟稔於心也未必就體歷深刻,情隨事遷,他們總有窮盡不完的象徵涵義——詩歌其歷久彌新的生命力不就是對此一論斷的確鑿互證嗎?不禁要分享半月來印象最深的幾個句子以示共鳴: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語出《古詩十九首》,熟讀經年,頭一次感受到那股強流,悠遠詩意的呼愁。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更是廣為人知的一句。旅人們都記住了千里共嬋娟的月亮,卻未見得留意到客船下的水波也是一路相隨,萬里餞行。當然,現代人不太可能有這體會。

「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逃離故鄉。」系一基督徒博主的網文標題,竊以為有超出一切宗教倫理之上的普遍意義。

「流浪的氣質永遠在行走。」來自當年美學課上老師的板書,對某傳記電影下的考詞,獻給永遠年輕的詩人蘭波。下課後他給自己的板書拍了張照,說是即興寫的,沒打稿怕忘記。

「一個人永遠不能認識自己的故鄉,除非他離開故鄉。」說是跟易卜生有關,或說語出伍爾夫,又一說是T·S艾略特,究竟哪家說的請知會我,雖然也不重要。

感念那次詩會,它提醒我留心一些問題。一個人的自信可能會淹沒掉對身邊尋常個體的敬佩,可能會忽視掉熱愛的力量多麼卓絕嚇人,它引我去反思生命之樹和理論之果可以怎樣更好地契合。無論是誰,懷抱孩子的年輕媽媽、獄中送別的慈厚兄長、目送歸鴻的天涯遊子、追憶年華的耄耋老人,在詩意衝擊的那一刻,他們才是最合格、最虔誠、最優秀的讀者觀者欣賞者,甚至乾脆是第二作者,在書寫各自的第二宇宙,不論是以聲形,還是以靜默,是形諸文字,還是遁跡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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